1986年8月2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文学作品专页

鹤望兰〔短篇小说〕
张秀枫
她又一次望了一眼玻璃罩里的小闹表,神经质地听着门口的动静。屋子里荒野般沉寂。她烦躁地掏出一件毛线活,织了几针,又“啪”地一声把竹针甩得老远,线团滚到了水泥地上,如果不是有一根细细的毛线牵着,真不知要滚到哪里去。
窗外的天空布满浓重的乌云,凉森森地飘起了雨丝。她奔到厨房,气恼地把早就洗净、切好、摆得整整齐齐的菜肴半成品,一古脑地倒进了一个大铝盆儿,把同样早就焖好的大米饭锅撒气般蹾到门后。回来时被毛线团绊了一下,她一跺脚,那根米色的纤细的毛线便断了。她的脸好象抹了一层霜,头冲着墙,和衣躺到床上。忽然,“砰”地一声,门开了。她等了半天,仍不见有其他动静。这是无情无义的冷风在捣乱。她下床又“砰”地一声关严了门,然后重新上床面壁而卧。
她的烦恼和幽怨并非自今日始,不过此刻是再也无法忍受了。清早,当丈夫拎起总是鼓鼓囊囊的人造革皮兜要走的时候,她曾给他塞进去两个红皮鸡蛋,用那两颗大大的虽然有些混浊却仍不失风韵的星眸盯着他,问:“梦海,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什么日子?……唔,唔……匆匆忙忙的丈夫吃惊地反问着,旋而又若有所悟地点头一笑说:“今天实在脱不开身,不过我一定争取早点回来。”他把那两个红皮鸡蛋悄悄地留在了厨房就走了。下午四点多钟过去了,正常下班的时间也过去了,他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吱吜”,门轻轻地开了又关了。
啊,他回来了。女儿小羽的脚步声可不是这样,咚咚,咚咚,仿佛浑身憋着的劲儿都使到脚上去了,开门也不是这样,而是旋风似的扑进来。女儿多半象娘。然而这是轻轻的、有节奏的脚步声。她浑身的血液仿佛加快了流动,心跳得厉害。尽管他的动作很轻,她仍然凭耳朵就可以想见,他那双瘦骨嶙峋的双手放下了鼓鼓囊囊的皮兜,摘下了那顶灰黑色的帽子,露出了越来越见少的黑白参半的头发。她仿佛还看见,他那疲惫的微驼的身子不知所措地在屋子里移动着。听见他掀锅、掀大勺、翻碗架子的响声。当然一切都是空的,连暖水瓶都是空的。她知道他肚子在咕呱叫,身子快要散架了,但她还是硬起心肠,不动声色地躺着,眼睛里含着泪,咬着嘴唇不让它滚下来。
“淑芬!”她听到了,而且听出了这轻轻呼唤所包含的歉意。然而没有回音。
“淑芬”,声音是克制的,“咱们做饭吧……”
可是梁淑芬早就下了决心,既不吱声,也不行动。然而枕巾却湿了一大片。她痛苦地忍耐着。她听到了划火柴的声音。她知道,丈夫这时已经坐到缝纫机前看上书了。只要一摆弄上他那些破书、破本子,任你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分心的。他可以和她吵,甚至骂她打她,但她忍受不了冷漠。前所未有的委屈仿佛沉闷的雷声涌到她的心中,使她的感情几乎爆炸……
往事历历。十九年对历史来说是弹指间的一瞬,对于她来说却差不多是生命的三分之一。那时,她很年轻,走在大街上往往总会招来异性痴痴的目光。在炼钢厂当炉前工的爸爸着急了,给女儿张罗了好几回对象,可她连看都没看一个!每个姑娘都有自己的秘密。权梦海是她的邻居。他性格内向,不喜交际,在大院里见到人,顶多咧咧嘴那么不咸不淡地笑一下。可是听说他在学校里倒有两下子,虽然工作才四五年,但已成了全市中学语文界的尖子。他早早地上班,下班回家又常常带回来一大帮学生,谈啊,朗诵啊,笑啊。十年浩劫开始了。大字报从学校一直贴到居民组,什么“黑尖子”、“黑典型”、“黑干将”,一下子全成黑的了。不久,他的女朋友另择高枝儿飞了;他的寡妇老娘急瞎了一只眼睛。有一天他穿着泼满了墨汁的白衬衫疯疯颠颠地跑回来,神情麻木,如痴如呆。梁淑芬的心揪成了一团,又急又怕。梁淑芬至今也说不明白,当时是出于什么心情,在那种政治高压下,居然默默地拿走了那件衬衫,不知换了多少次水,终于让它又变成了雪白。她还在自己家焖了大米饭,做了一盘肉片烧茄子,送给了她那精神行将崩溃的邻居,水汪汪的大眼睛抬起来又低下去,呢喃地说:“你是个好人……”
那是什么样的婚礼呀!爸爸送给梁淑芬的礼物是一顿绝情的咒骂,梦海老娘送给儿媳的是流不尽的伤心的眼泪。新郎拉着她的手,面对一贫如洗的“新房”,微笑中渗出了苦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乐天的新娘子撒娇地推开他的手,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束盛开的鲜花。“这是什么花?”她以为他是不会知道的,不料他却象背诵什么课文似的激动地说:“这是鹤望兰。它原产非洲腹地,最耐干旱,不管条件多么恶劣,依然可以开出鲜花来。芬,我说的对吗?”她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只有初中文化的梁淑芬虽然只崇尚实实在在的东西,但她深知那些念大书的人是专门研究不实在的玩艺儿的,因此才求爷爷告奶奶地搞来这么一束花。新郎满怀深情地把花插到花瓶里,新娘子感到全世界的幸福之光都属于她了……
梁淑芬仍然面壁而卧。
她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她痛心的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在最困难的时候单单挑中了他,共同度过痛苦难熬的日子,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真心实意地厮守一辈子。后来,她又与他一起迎来了“老九”们的春天,谁料到好光景来了,他却越来越离自己远了,似乎已经不属于她了。属于谁呢?开始她感到丈夫是属于他的学生的。他没黑夜没白天地和学生一起轱辘,哪年高考下来不是象大病一场?单单属于学生毕竟还可以忍受,可怕的是……权梦海前年被评上特级教师,打这以后,竟然和一个打离婚的女教师常常在一起……梁淑芬虽然只是一个卖菜的营业员,但她深知提醒人的记忆的重要。记忆里有良心。今天是他们结婚的纪念日,恰好又逢上个星期天,她准备焖上一锅大米饭,然后好好做上几个菜,其中当然要有他最爱吃又最有意义的肉片烧茄子。然而他竟拎起鼓鼓囊囊的黑提兜又到学校去了。把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哧”,又划着了一根火柴;“哗”,又翻过了一页书。梁淑芬清楚,他又投入了工作。强烈的被冷落的感情撞击着她的心。她再也憋不住了,“哇”地一声恸哭起来,仿佛蓄得过满的江水,“哗”地一下冲开了闸门……
“淑芬,上午我在学校编写新学制的教材,下午帮助小骆老师准备她的试验课……”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话不偏不倚戳到了梁淑芬的肺管子,她忽地坐起来,嘴唇哆嗦着嚷道:“怪不得一去就是一天,敢情是有恋头啊!我这个傻狍子还傻等呢……”
“淑芬,注意点影响好不好?”
“影响?那个小狐狸怎么一点也不讲影响?”
尽管饿着肚子,他却感到一阵反胃般的难受,脸色煞白。小骆老师聪明好学、事业心强并勇于探索。领导要他“传帮带”,他却受到了她蓬勃朝气的感染和开拓精神的冲击。小骆尊敬他、理解他,也体贴他,还帮助他班的学生组织过一次远足,然而事情也正是出在这次远足上……
那天,她穿着鲜红的尼龙绸夹克衫和修长的牛仔裤,戴着大沿太阳帽,显得更加漂亮,同时也更加刺眼。于是人们在窃窃私议了:说什么到大自然中去汲取作文素材,但谁能说清楚、谁能保证,在密密的树林里会发生什么事情或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此刻,听了妻子这番酸得呛鼻子的话,他始则震惊、恼怒,继则伤心、痛苦,因而一时竟找不出一句恰当的话来解释或批驳。
“好啊,我说了两句大实话你就心疼她了。”梁淑芬看到丈夫那异样的表情,自知过了杠儿,忙把话头岔开,“我问你,打倒了‘四人帮’,日子是你的了。你就应该越来越不顾家,连独生女儿的前途也不顾吗?”
提起女儿小羽,权梦海一时语塞。小羽考高中时以三分之差未被他所在的重点中学录取,他这个当爸的就是不肯出面讲讲情,结果小羽今年高考落第当了临时工。
“你怎么哑巴了?有理儿你到是掰扯呀!”
“妈,您别提我好不好?考不上大学只能怨我自个儿。”不知什么时候小羽下班回来了,连她“咚咚”的脚步声都没听到。
梁淑芬瞟了一眼木木呐呐的丈夫,对女儿咬着字眼说:“可不怨你自个儿咋的?谁让你摊上个没心没肺无情无义的爸爸呢!”
权梦海脸色越来越难看,喘气浊重得吓人。梁淑芬只顾撒气,说话越来越重,“说干脆的吧,你是要这个家,还是要你学校里那些小崽子?”
梁淑芬接连不断的“轰炸”,把一股从未有过的排山倒海般的怒气郁结到了权梦海的心中。
“啪!”一个暖水瓶碎了。是权梦海用了平生力气摔碎的。
小羽愣住了。
权梦海也愣住了。
然而梁淑芬的理智却被“摔”得无影无踪。她觉得,一向“温良恭俭让”的丈夫现在“得势”了,忘恩负义了。她心如刀绞,腾地跳下床,披头散发,浑身哆嗦,用近乎咆哮的声音吼道:“你摔吧,摔吧!不就是看不上我们娘儿俩吗?那好,我跟你离婚!”接着,发疯似的打开了立柜和衣箱,更加发疯似的往外扔着衣服。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扔啊,一件、两件、三件……
属于她的衣服扔成一堆,属于权梦海的衣服扔成另外一堆。
扔啊,四件、五件、六件……待她把全部家底一件不剩地全扔出来的时候,她突然住手了,两眼发直,呆呆发愣,好象冥冥之中有一种什么神秘的力量把她一下子变成了泥塑木雕。
属于她自己的那堆衣服,象个隆起的小山,五彩缤纷,花样繁多。原来她有这么多的衣服,怎么竟一直浑然不觉?她的心弦被重重地拨动了。啊,十九年来,梦海只要手头稍稍松快一些,就惦记着给她添置点什么。哪一件衣服的背后没有一段比那衣服更有意义的故事啊!……
属于权梦海的那堆衣服呢?真是可怜之至。破的、旧的、半新的,也只有可怜巴巴的那么几件。最上面的那件是他压箱底一直珍藏着舍不得穿的、被墨汁泼过的白衬衫,不过,无情的岁月已使它变黄了。妻子的心儿酸酸的,两行热泪簌簌而下,不禁自问道:我怎么一直没有留意呢?几件衣服当然是小事,其他的一切呢?一连串使她歉疚的往事一件件从心底涌起……
尽管她和他的心里翻江倒海,屋子里却又恢复了那种荒原般的沉寂。时间仿佛凝固了。还是小羽最先反应过来。她把一切尽收眼底,机智地想找一个契机打破这难堪的僵局。她发现爸爸的提兜有点异样,偷偷一看,抿嘴笑了,诡秘地说:“妈,您猜这里边装的什么?”
梁淑芬无心理会女儿的顽皮。小羽慢慢打开提兜,掀开盖在上面的报纸,“看!”她扮着鬼脸,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束鲜花——鹤望兰。啊,火爆奇特、性喜阳光并且十分耐旱的鲜花鹤望兰啊!
梁淑芬毫无思想准备,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弄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原来他什么都记得啊!她不明白,一个人的心怎么会藏得那么深。
小羽把暖水瓶碎片打扫干净,笑嘻嘻地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明天我买个更保温的!”
权梦海什么也没说,只是呆立着。
“妈,爸爸一天没吃饭了,人家也饿得前腔贴了后腔,您看怎么办哪?”聪明的女儿捡起了滚到门外的米色毛线团,娇嗔地说:“这是给我爸爸织的吧?您真偏心眼儿!”
梁淑芬把鹤望兰插到一个精致的大口瓶子里,注满了清水,深情地注视了一会儿丈夫那高大清瘦而微驼的脊背,白了女儿一眼,说:“用你管?呆着得了!”小羽伸了一下舌头,冲妈妈做了一个鬼脸,又甜甜地一笑。不久,厨房里飘来了沁人心脾的异香。小羽知道,那准是即使地球碎了,爸爸妈妈也不会忘记的肉片烧茄子出锅了。
这时,一抹雨后的斜阳斑斓地射进屋来。


第8版()
专栏:文学作品专页

不走芳草地的驼队〔外二首〕
——写在哈尔滨轴承厂
梁南
每个字,都可以从字典里找到:
殷建文李春波黄哲奎……
一大串一大串宝石花样风靡左右的名字
奇人怪人异人能人,大写的:人
哈尔滨有的是香甜沁人的江风
有的是灼红压寒的,早开的榆叶梅
有园林的典雅,有俄式建筑的布局
有冰爬犁滑过松花江的风趣……
这些风光远不如他们的庐山风景
小小书桌上,名胜如林:
一张图纸一份计划一个设计
足可在里面跋涉千里,挥汗如雨
迷恋至于曾咬着废纸当品尝美食
使望夫石般站着的妻子痛切失声
当宝石花惊讶而起,才发觉
身后破涕为笑的妻子……
这支不走芳草地的驼队呵
走向果实丰满的圣地,这样艰辛!
寻找希望去……
应该去寻找希望,
不是希望跑来找你……一个残疾人的
报告,诱发出这首诗来
她想结个果实。可她是落地山丁子
苹果树上,失掉她的位置
她想开成一朵优美的花
玫瑰枝对她总是沉默不语
母亲大地只给她一茎草的形象
她赶忙在应该有草的角落捕捉风雨
让各种浓淡季节在身上显示色泽
加入温馨黄土地的万万分之一
接受风暴接受积雪接受干旱,接受
倾盆大雨。草不会在世界上绝迹
她的名字是微不足道的:草,草……
你从任何角度都看不出她的惊奇
但她是中国草:叶如兰叶,根如龙须
怀着伟大的向心力,从不背叛春季
一朵报时草花小如沙,她不忍丢开
风来雨去,总抱在怀里
对照·画像
从流水叮咚的车间银河系里
我捞起一枚
足以承受任何焚冶任何压力
而仍光泽焕发的珠子
托在手上我的头像,
我的深沉
立刻被画进去
我款款剖析它的眼神
连同我的复杂感受
被它画成
一幅夸张的广告画
画我的惊愕、窘态、苦笑
画我一丈多深的思忖
最内层,依稀画着
缔造它的火中战斗者
画着锻压的庄严震响、节奏
和被磨洗时它的呼喊与祈求……
一个滚珠,在手上
精粹汇聚,逻辑严密
珠子!坦然打开你纯钢之门
放我进入纵深,去顶礼探讨
去解接受压力而飞旋的哲理之谜
待我满载收获出来
再按照你的内在风貌
画一张自画像,最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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