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8月19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愿天下××人都成相识
  诸葛禹
这个题目一看就知道是套“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来的,但是把“成眷属”换成“成相识”,又是套“不打不成相识”来的。中间空的两个字,是因为实在想不出适当的两个字,来表达我想说的一种“人际关系”。
什么人际关系呢?“可以大致表述如下”:那就是“文化大革命”中,对“牛鬼蛇神”采取训斥、谩骂、侮辱、殴打……等各种“革命行动”的英雄们,和作为这些“革命行动”的对象的“牛鬼蛇神”之间的,前者认识并且记得后者,后者不认识不记得前者这么一种关系。这个“大致表述”就差不多一百字了,怪不得我实在想不出两个字来概括,只好任其空着了。
几年之前,在某市某招待所遇着某省社会科学研究院院长某教授,经介绍相识以后,不知不觉谈起彼此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这是当时普遍感兴趣的话题。他说了一件事:“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在大学当教授,少不了被英雄们“通过触及皮肉来触及灵魂”,其中一位英雄打他打得最多最狠。运动的后期,某教授已得到“解放”,一次看戏,发现那位英雄正坐在后排,教授不想理睬英雄,不料英雄主动热情地拍教授之肩,声震四座曰:“某先生,好久不见了,我们真是不打不成相识了。”某教授向我慨叹说:“我真想向他指出‘不打不成相识’这个成语用得不当。这个‘打’是说彼此交手互打,可是我并没有打他,只是他打我呀!”
几年来我常常想起这个故事,可是也许还是孔老夫子的话对:“季文子三思而行。子闻之曰:‘再思可矣。’”想多了就有些变了,变得有些佩服那位英雄了。“文革”中的英雄多矣,到了运动后期,在被他打过而已获“解放”的人的面前,能够不讳这个“打”字,主动提起这个“打”字的,又有几人?虽然这位英雄口中这个“打”字里面,有二分之一应该作“挨打”解,但是另外的二分之一却是货真价实的“打”,不还是有点敢作敢认帐的江湖好汉气味么?
这位英雄同某教授当然本来就熟识,我记得打过你,你记得挨过我的打,并且我知道你记得我,你也知道我记得你。可是,“文化大革命”中还有许多情况不是这样,挨打的,被罚跪的,被架“喷气式”的,被踩上一只脚的,被揪头发的,被吐唾沫的,不认识,或者认不清,不许看,或者不敢看那些打他们,罚他们,架他们,踩他们,揪他们,唾他们的英雄,至今不知道茫茫人海之中,那些英雄藏在哪里,也许远在天边,也许近在眼前,有时想起来倒是很浪漫的。秦牧同志有一篇散文,写给一位“文革”初期总想叫“大黑帮秦牧”伏下来当马让她骑着玩的小姑娘,秦牧同志当时不认识她,十年“文革”之后也不知她在哪里,长成什么样了。我觉得那篇散文就别有一种诗意。
我当“牛鬼蛇神”很幸运,在本机关,皮肉没被触及一次,平心说句公道话,我所在的机关的造反派似乎比较文明,不怎么动手。倒是南京一个大学派到北京来向我进行外调的人员,为了我的答复不符合他们的需要,打过我一个耳光,这不仅在十年“文革”中,而且在我至今六十多岁的大半生中,是我挨过的唯一一个耳光,印象当然不会浅。但是,那两个外调人员的面貌,特别是其中打我耳光的那一个的面貌,我当时就没看清,后来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只是当时看他们的年龄和神气,我估计是助教或高年级的学生罢了。粉碎“四人帮”之后,我曾应邀到那个大学参加研究生毕业论文答辩,我真的想过:我在校园中遇到的人里面,甚至答辩会上旁听旁观的人里面,有没有赏我耳光的那位外调人员在呢?可惜他们要向我调查的那位老教授,已经被迫害去世多年,无人可问了。如果那位英雄也愿意来拍拍我的肩说一声“不打不成相识”,我真要向他致敬,不会象某教授一样介意于这个成语用得对不对。我将热情地回答他:愿天下××人都成相识吧!
1986年7月8日


第8版()
专栏:

  山影
  王立
山影又名山影拳,亦称仙人山。因其是植物又状如山石,似山石而又有生命,颇具情趣,故为许多养花者喜爱。它原产墨西哥,耐干旱,然肥水过大,则易腐烂。
——题记
整个山影坍塌了下来了。我望着它,久久地伫立,脑袋里茫然一片,心头一阵痛苦的颤栗……
走近细看,发现根已经完全腐烂、流淌着黑糊糊的汁液,难怪再也撑不起整座山了。
痛苦过后,便是难言的懊悔。
如果我早下决心,也不至到这种地步。
发现山影有病是一两个月以前的事。那天上午,有一枝忽然垂了下来,象是断了胳膊吊在那儿,我还以为是谁不小心碰断了的,正待发作,却看出不是碰的缘故,它的根部已经变了颜色,有一节呈黑褐色,开始变软。而且,与它相连的几枝的下部有些发黄。当时,我心里十分了然,必须立即截去变黑和发黄的几枝,那样,山影或许还有救。
这株山影是我花了十年心血养起来的。刚栽上的时候,才象手指头一般大小,这些年来,经常地照料它,该洒水时便洒水,该施肥便施肥,该换土就换土。头一两年,几乎看不出它长大,后来才渐渐长了起来,这两三年,终于有了山的模样。
去年,我特意买了一个很精致的紫砂盆,小心翼翼地将它移进新盆去。盆下还配了一个大盘子,然后置于案首。这时的山影,长得象模象样,有半米多高,株径尺余,那无数的码子,大小不同,粗细各异,起伏层叠,加之墨绿的色调,远远望去,俨然一座小山。宛若千尺危峰、万道山涧和葱茏树木、绮丽云霞,聚于尺幅之间。看见的人无不啧啧称赞,我的脸上也多了几层光彩。现在,要是斩去几枝,缺胳膊少腿的,还成什么气候!我于无望中便存了一丝幻想,希望它能不经刀斧之苦,就变好起来。
可是,过了一阵子,那黄的几枝也终于倒挂了下来,整株山影的根部都发黄了。我知道,倘使这时寻把利刀,将未烂的山影切下,重新种植,说不定还有救。可我一想到这些年的心血毁于一旦,就心疼得发抖。就这样在迟疑中,它一点点由黄变灰,由灰变褐,由褐变黑,由黑变软,由软变烂,最后成了一摊臭水。曾经那样巍峨的一座山,如今安在?
我悠悠然醒来,细看剩下的几枝,取出水果刀,一刀下去,将那发黄的甚至还没发黄但与腐烂部位靠得很近的,全都毫不留情地斩除了去,剩下的一段只有手指一般大小了。我想,过两天,稍稍凉凉,除去刀切处的水分,再把它栽到盆里,过几年又将是一大棵山影。只是下次一定得注意,再也不能这么优柔寡断了。若是真的染病,就要及时切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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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新书架

  《文学创作笔谈》
由王蒙、刘心武、从维熙、邹荻帆、白桦、张志民、秦牧、碧野等三十八位小说家、诗人和散文家撰写的《文学创作笔谈》,最近由《花溪》编辑部编辑,重庆出版社出版。该书分为“小说编”、“诗歌编”、“散文编”,曾先后在《花溪》文学月刊登载过,受到读者的好评。其中“小说创作十二谈”由老作家蹇先艾作序。其他各篇,作家们都以各自所特有的人生体验,创作体验,从不同的角度,谈其一点,言之有物,见解独到,发掘深刻,互不雷同。(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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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书林一叶

  贝壳·珍珠·金子
  陈初蓉
置身书店,如入书海,漫游中不意竟被一部书所吸引,它的封色嫩黄,封图是鸳鸯嬉水,不禁让人联想起:“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古老情诗。这是由西南师范学院的副教授老彭编注,重庆出版社新近出版的一本《中国民间情歌选》。
爱情,人生长河中一股柔美的水流,总是闪灼着圣洁神奇的光彩。但,水可以载舟,亦可覆舟。编注出这部情歌选,便是要将古今高尚爱情的结晶,如书名所点明的贝壳、珍珠、金子,献给青年,以期读者能从中受到正确爱情观、道德观的熏陶与启迪。
我国民间情歌矿藏丰富,但精芜不一。这部情歌选共四十七万字,是从古今三百多本情歌集、几十种报刊的万首情歌中筛淘出的精品。在编注上,对于异文和类同之作,均辑载入注释之中,点述要旨,质疑误释。为此既方便读者了解其流传、变异情况;又便于研究者比较优劣,利于研究、探索。纵览要目,它依爱情发展过程:慕情——初恋——深情——离情——相思——怨情顺序编排。上下编,按时代编出旧时代的情歌、革命战争时期和社会主义时期的新情歌。内容广泛,风格多姿多彩,堪称全国各族民间情歌的集萃。
寓情于谐,喜剧色彩浓;寓情于奇,想象超拔;寓情于新,构思巧妙;寓情于朴,自然刚健清新。编注者所指出的谐、奇、新、朴,正是我国民间情歌的最大艺术特色!所选作品构思巧妙,语言精炼,想象丰富,不仅作为优秀的爱情读物会使青年喜爱,也为有志于文学者学习、借鉴、探讨民间文学提供了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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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庄稼院的女性
  孟仁
  她开起拖拉机
婴儿睡了。她开起拖拉机奔向田野。
田野醒了。
粉红色的上衣透出斑斑奶渍,颠簸中,奶香和新耕作的泥土芳香,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扩散。胶轮转出又一个白昼,犁尖又翻过一个季节。
昨天,她曾和祖先一样,肩套犁绳,艰难地趔趄。
今天,她有了庄稼人向现代化进军的座位,潇洒地播种理想,把今天和明天写进土地。
  合上电闸,她洗涤
自来水诉说着创业者的希冀,流进洗衣机。她合上电闸,忙着洗涤。
月牙眼馋得爬上窗棂瞧啊,星星羡慕得瞪大眼睛看啊,连山风也惊讶得屏住了呼吸。
这里曾是火焰山一样的山区。为出山担水,压弯多少脊梁,磨穿多少鞋底!几代的积尘,舍不得用比油贵重的水洗涤。
而今,合上电闸,她洗涤,洗淡了深沉的夜色,洗净了冬的郁闷,洗亮了通向明天的路。
  柳条筐,挎着高雅的追求
白柳条筐,挎着刚刚冒芽的苣荬菜,她颠颠地赶到小镇,在剧场门前脆声叫卖。
甜甜的嗓音象筐里的苣荬菜一样鲜嫩。
野菜卖完了,她点着票子,望着省芭蕾舞团的宣传剧照,轻轻地登上售票口的台阶,羞涩地说:“买张《天鹅湖》的票……”
柳条筐,挎着高雅的追求。
芭蕾明星,在她挖野菜的小铲上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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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台湾美浓伞
  金山
  ——台湾高雄美浓镇,出产一种花纸伞,伞面绘制中国画传统的花鸟山水
  岛上多雨年青的瘦高建筑,也兜着古式的圆圆云笠石磨蓝牛仔裤作梗撑起美浓伞,恰若微飔牡丹一朵风韵叮叮地从四月的季节河上迤逦而去萼下蜜语瓣上愁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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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艺文谈片

  要真是“我的”
  李克因
有些作家在提到自己的作品时,往往冠以“我的”之类字眼。初听有点别扭,嘴边老挂着“我的”“我的”,不显得太骄傲吗?因而颇不愿意听。
后来不但习惯,而且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了。不是“我的”,难道竟是“你的”“他的”吗?文学艺术贵在独创,必须用自己的笔墨写出自己的见解,显示自己的风格。少了这个“我”,便不成其为作家。作家不独尊重历史,尊重读者,还要尊重自己。
有的作家在十分强调“我的”同时,却对“他的”东西又格外感兴趣,以至到了伸手去拿的地步。或整体地拿,然后改头换面;或局部地拿,搬它几段,做得居然天衣无缝。但这毕竟不是聪明的办法。有些读者实在高明,一眼便觉得似曾相识,再查果然大有来历。
无意间撞了车,这是很难避免的。借鉴,则不可少。从“他的”作品得到启发,引起创作冲动,是常有的文艺现象。但这终究是自己的东西。明眼人也一看便知。只有对艺术一知半解的人才会叽叽喳喳个没完。
詹天佑是铁路工程大专家。当一种新的挂车装置问世后,人们误以为是他的发明,并将此装置命名为“詹天佑”。詹先生只要默不作声,便又是一个“流芳百世”。但他断然加以否认:“我不能掠人之美”。
“君子不掠人之美”,是我国传统美德。文学艺术家更应当有这种“君子风”。


第8版()
专栏:

  云山深处〔中国画〕        洪维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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