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8月10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最年老的和最年轻的
——东南沿海考察散记
  肖荻
福建海滨,喧闹而宁静,古老而清新。浪花和飞沫,奔过来亲吻一下沙滩,挑逗一下剑麻,又调皮地跑开……
不过,最有魅力的东西,似乎还是那些庄严遒劲的岩石。对于这支手持锒头和放大镜的东南沿海大陆边缘考察队来说,那奇形怪状的嶙峋岩石,仿佛有千般柔情,万种奥秘。我跟着这支队伍跋山涉水一千多公里,观察着各种地质构造的“露头”,倾听着有关断裂、皱褶、变形、切割、挤压、镶嵌、吞食、肢解的争论,仿佛从一个神秘的角度透露着大地的信息。不过,说实在的,打动他们的是那些石头,打动我的却是研究石头的人。
东南沿海大陆边缘构造带为世界瞩目。首次进行的这次全面的考察犹如拉练。在龙海看牛头山火山口,三亿年前那喷溢而出的地幔物质竟如排列紧密的栅栏,喇叭口般围成一圈。这学名称为“柱状节理”的玄武岩,仍显示出当年火山爆发的恐怖情状。然而,今日人行其间,实在如履刀山和踩梅花桩一般,难以插足。我汗流浃背,真想蹲下来小憩片刻了。一只大手拽我站起来:
“走,到前边看看!”
惭愧!扶我起来的竟是一位胡须皆白、颀长瘦弱的年逾七旬的老先生。
还是他,在泉州开元寺登东塔,看当年八级大地震遗迹。塔梯陡峭,别人劝他别上了。他却说:
“上,到高处看看!”
经别人力劝,他还是爬到第五层才打住。
登山坡,下海滩,乱石崎岖,我想过去搀他一下。他却摆摆手:
“自己来。搞地质工作的不能太娇了。”
我已毫不怀疑地质工作者的铁脚板。十多天来,和来自全国二十一个省市的百多位地质工作者朝夕相处,我看到,尽管这些教授、专家、科技人员来自地质、地震、石油、煤炭、海洋、核工业等不同专业,但他们多年征战,和塞外沙漠的干渴、西藏高原的缺氧都打惯了交道,今天的沿海跋涉显然是不在话下了。
这位老先生更有不同寻常之处。
他叫林观得,是这一百多人考察队伍中年纪最大的一位。国际知名的海平面专家、福建师范大学教授,今年已七十六岁。他在东南沿海踏遍崎岖山路,更在风风雨雨中历尽坎坷。他的博士研究生巫锡良悄悄告诉我:林老因“海外关系”曾被打成特嫌、右派、反革命,使这位早于1935年即发表过论文、并深受国际同行注意的学者一再蒙冤受屈。但前几年为他彻底平反后,一位省领导同志嘱他“向前看”时,他却豁然回答:
“我没有时间向后看。”
他足迹重踏闽东南海岸线。一次,他对我说:
“地学,地学,就是要脚踏实地,要大量占有第一手材料。很多地方我去了,还是想再去一趟,熟,才能生巧!”
这也正是地学家们的性格吧?常常是蜿蜒数十里的山路,他健步如飞。在考察最后一个点牛头山时,遇到一段悬崖,笔立如削,一些人不敢上去,林教授却毫无惧色,第一个攀登。我看着他壁虎似的贴在岩壁,真替他捏一把汗,但是,他上去了,傲然立在悬岩顶上,风掀动他的丝丝白发,象一尊威武的塑像。其他人深受感动,争相攀援而上。
在林观得教授周围,总是聚集着一群兴高采烈的年轻人,那是来自北京、南京、安徽、福建等高等院校的研究生,在宿营地他们经常谈天谈地谈人生。有探讨也有争论。有时争论得还挺热烈:
“当初我毕业后,自己背着铺盖卷跑海岸,肚子饿了找渔民大嫂买点吃的。哪象你们现在,国家都给预备好了……”林老讲给年轻人。
“您不能光搞纵向对比,现在要搞横向对比呀。”一个小伙子反驳他。
“搞横向对比,要比人家的学术成就。”林老说,“现在年轻人怕苦,报考地质系的见少……”。
“并非人人都怕苦。我报考第一志愿就是地质!”来自北京大学地理系的硕士研究生邬仑立刻站起打断林老的话。他才22岁,是这些人中最年轻的。
“开始我也听人说:搞地质,苦!到三、四年后,我已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我越跑越有兴趣。祖国,对好多人来讲是一张地图,对我却是多彩的、四维的、实实在在的广阔天地。祖国的山川风物,对我来说是有血有肉的。经过奔波有所发现,有所贡献,这种幸福的感受,只有探索者才能深刻体会。”
梦幻般的笑,涌现在这个年轻人流光溢彩的脑子里,也涌现在林老那瘦削苍劲的双颊上。他轻轻踱过来,用手抚摸着邬仑的肩膀:
“好!好小伙子,走,跟我到前边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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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幽默是可笑的真实
  鲍昌
幽默不需要人去编造。幽默是可笑的真实。
虽然二者都有笑声,幽默与滑稽不同。滑稽的笑,是开心的。幽默的笑,是沉思的。
幽默实质上是含蓄的讽刺,是智慧的评价。幽默越符合真实,越能给人智慧的启示。
中华民族是智慧的民族,又是含蓄的民族。在漫长的历史中,人民从来不缺乏幽默。
在古代的史书、诸子的著作、文人的笔记、民间的稗谈里,保存有大量的幽默故事。它们是中华民族机智的遗产。
今天的人们,也许对这笔遗产不太熟悉,而且有着语言的障碍。香港作家雁枫把它们摭拾了来,翻成新调,辑为《古趣今谈》出版,这是一件好事。
因为它有刺,又有色彩,不妨把它比喻为一束蔷薇。
我特别欣赏它的洗练。全书一百余则,每则不足三百字。行文的洗练,增强了思想的力度。
我也欣赏它的通达。惟其语言通达,给人以爽心的感受。
总起来说,这是一本有趣的书。之所以有趣,是因为它让人发笑、沉思,而且爽心。
我希望作者把它继续写下去,从中国古代的“智慧海”里,多多摭拾来几束蔷薇。
是为序。
1986年7月
〔编者附记〕本文系作者为香港作家雁枫《古趣今谈》一书写的序言,《古趣今谈》由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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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地

  美国来的信
  於梨华
  第十封信病——在美国
小李,小青,你们大家好。
前不久,在我们学校进修的一个中国来的留学生,开车与人相撞。他的头撞到车窗上,玻璃击碎,他前额流血如注。幸好事情发生在城中闹区,警车及救护车很快就到,他当即被送到当地医院的急症室。先止血,再包扎,然后头部照X光。当他得知脑部没有受震,一切正常后,他拒绝急症室医师的嘱咐,留院察看一两天,遁逃也似的离开医院了。你们猜为什么?他没有医药保险。如果住院一天,连住院费加上五花八门的检查费就要上千,他是无论如何都拿不出这笔钱来的。
保险,在美国,是人们生活中的一环,象饮食、居住一样,生存中必要的一部分。人寿、医药、旅行、房屋、汽车、游艇、家俱等等都保了险,它们象一条条木栅,连成一环,环在你四周,给你一个安全感,这种安全感是用钱买来的,钱付得愈多,你愈觉得安全。
我有一个熟朋友,他同我一样,五十年代来的美国,读完书,就了业,成了家,一步推一步,就由暂时变永久地居留下来。他读的是理工,在那个年代,找事容易,他进了学界,薪水比不上工业界,但工作比较轻闲,时间由自己支配。学校的福利不太好,他有了孩子后,为了下一代着想,要买点额外的人寿保险。那时他虽已四十出头了,保险公司还是很欢迎的,向他提供不同年限的保险费及他以后三四十年中的费用,其中有一项的费用是下葬费;如果他死时,子女不愿承担这笔费用,他可以先付保险公司每月若干,到他死时,由保险公司付他在世的“最后一笔费用”,他听了以后,凉了半截,一则中国人听到死,总觉触霉头,二则想到子女如果不孝到不愿料理他的后事,那么他为什么从现在起,每年支付多少钱给保险公司,为的是他子女可以在他死后得到一笔钱,不用依赖别人,何必呢?结果他并没有买人寿保险。
但医药保险,则是每人必备的,有工作的由工作机关替你承担大部分,工作人员承担小部分,每年支付若干,多半在薪水里按月扣除。万一有什么小病痛,自己只要付有限的医药费就可以了。有大病痛,住院及手术一切费用都由保险公司承担。福利办得好的,如我居住邻城的电气通用公司,职员连拔一颗牙都不必付一个子儿。自己经营业务的,如开餐馆、礼品店等等,都得自己买保险,十分昂贵。我有一个朋友,在芝加哥一个小机械公司里做事,前些年经济不景气时,他被解雇,幸好他累积了一些钱,加上遣散费,就在芝城郊区开了一家中餐快卖,夫妻俩加上两个小舅子,加上比一般人加倍的辛劳,倒也撑下来了,但因买店、买各种电气设备等等,手上周转不灵,一时来不及买保险,有一夜厨房失火,半年中撑下来的店面、半生中积下来的财产都付之一炬。到现在为止,他还在芝加哥一家餐馆打工,糊口而已。
(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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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诗两首
  辛笛
  一、洛杉矶夕话在月色溶溶的庭院中架起松柴,生起一炉好炭火双榆树下烧烤野味的香气四溢文明人欣然领受蛮性的遗留不会开车的老人等于没长腿只会安坐在金色池塘的渡口痴心地等待钓竿一动一尾两尾的野鱼来上钩生怕碰着你的或是我的伤痕话到唇边,总有几分保留今晚谁也甭说谁为只为久别重逢,欲说还休各自生活了多年养成你的习惯也千锤百炼铸成我的理想我们话旧没个完为的是齐向东风祝福
二、嗨,燕子和你绿色的露珠粒粒象珍珠垂丝海棠在红楼下入梦呢喃的燕子双双沉重的翅膀早已不再沉重记得当年风雨如磐你翼尾剪裁出春天的纸鸢你既是海燕也是春燕如今春已满园你上下飞翔冲向蓝天你是春燕却也还是海燕新世纪的春天永远和你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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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蒙顶品茗
刘滨那一首甜津津的民谣曾滋润我干旱的童年今日始登蒙顶蒙山呵,捧给我一杯春天品朝晖情怀、云雨匠心品苦涩后微微的清冽与甘甜品人生之树的每片绿叶是否有淡淡的回味缱绻于世间让我变作蒙山的一叶青茶把它交给风雨熬煎或许还能滋润后来的耕耘者一块小小的小小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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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艺文谈片

  捧“马谡”
  徐城北
马谡是京剧《失空斩》中的第三号人物,以架子花应工。当年侯喜瑞先生饰演马谡的风彩,料还留存于一些老观众的脑海之中。但今日舞台上的诸多马谡,一般就很难引起专注的目光了。然而,一次在杨秋玲家聊戏,她爱人李嘉林(一位架子花演员)插话说道:“前两年去天津演出,一天走在大街上,忽听身后喊我的名字。扭头一瞧,是几个小青年冲我一挑大拇指:‘好马谡!’我忙致意点头:‘谢谢!’……”
京戏向来讲究“捧角儿”,可天津观众多一条——也捧“硬二路”,甚至还捧整齐用心的龙套。天津的《剧坛》曾专文介绍晚年居留津门的著名二路老生哈宝山,因其当年与马连良、谭富英、杨宝森等同台,从不满足于“傍角儿”,而是找准地方“啃角儿”几下,从而锦上添花。在全国青年戏曲演员争拜名师的大背景下,天津的年轻老生温玉荣却恭恭敬敬拜了哈宝山。如今,温已成为津门“最抢手”的
“硬二路”。
从角儿到二路再到龙套,无非说明艺术创作及欣赏都是有层次的。“角儿”当然还是要
“捧”,但二路及龙套也不可等闲视之。而且这也绝不是文艺界所独有之事。打一个未见得准确的比方——君不见新楼群已然崛起,新居民已经迁入的若干年内,许多配套工程、设施还迟迟不见竣工,甚至连街面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掘开吗?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很多,其中突出的一条就是:在塑造、欣赏那位醒目提神的“诸葛亮”的同时,却忘了还有个虽然该杀、却从来不可缺少的“马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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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林静鸟声〔中国画〕       黎振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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