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7月29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食洋不化与因噎废食
公今度
食古不化的成语是无需注释的,虽然出典比较冷僻,原意倒是一个人的自谦之词。明人恽本初,崇祯给他官做,他不做,却自画山水,晚年功力“在倪黄之间”。照理颇可自傲,然而他在《题自作画册》中,对其“少作”却说:“所见定欲为古人而食古不化,画虎不成,刻舟求剑之类也。”
食今不化,食洋不化,都是食古不化的“演义”。其症结是在“不化”;如若“化”了,那就好得很。食而不化,肚皮里凸起一个囫囵东西,不仅招病,也不雅观。我家过去有一个亲戚——“紫藤浜上的三婶娘”,她是一个字不识的自耕农,却有一个本领,能够熟练地把各种听来的成语、新名词,镶嵌到日常谈话之中。比如说,难得一年一度她来作客,一进门就对我父亲说:“喔唷阿哥,一年不见真是‘画饼充饥’了。你的身体倒是‘才高八斗’‘青出于蓝’。我不来向你‘鞠躬尽寿(瘁)’,实实是‘恶罐(贯)满了(盈)’。今朝就来‘盘里淘芡’,也算是‘礼义廉耻’哉!”说完就“面有德色”,等着我们恭维她的“满腹珠玑”。我们对她能如即席赋诗般地把大串时髦成语脱口而出,从来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尤其是小小的我。
现在有同志挪揄一些引进新理论的理论家为“食今不化”。我也略有同感。对于那些舶来的什么什么“学”,以及什么“全方位思维”“双向沟通”等等,我是“听而不化”;并且因为听得吃力,也就不大爱听。但是我也想,现在挖苦什么什么“学”,也有危险,即不要落到三十年代尤墨君先生的下场,他因为讪笑学生滥用“纵剖面”“横剖面”“水平线”等“新名词”而竟与“鲁迅开笔战”。三十年代的尤先生一定比八十年代的我们更保守么?
食而不化固然不足为训,然而比拒食可能要好一点。从拒食到食,从食而不化到食而化,这是个过程。食而不化是这过程中的一个阶段。这个阶段尴尬、痛苦、不大光彩,但却不可避免。一团绒球似的雏鸡,很好看;五彩斑斓的大公鸡也很漂亮,但是当雏鸡的绒毛褪尽而大毛还未长全时的“赤膊鸡”,却是丑陋难看的。然能因“赤膊鸡”难看而把它们“宰尽杀绝”么?没有“赤膊鸡”又何来身披彩羽的“报晓大将军”呢?所以, 食今不化固然有点讨厌,但如果“向前看”,那末得忍受它,并力图催促它尽快地“化”过来。“三婶娘”的谈吐虽然滑稽,她想自己文明些的用心是可嘉的。“食今”如是新生事物,总有一天要“化”的。兜头一棒,吓得大家都封门绝食了,未必是我们的希望。
当然,对西方的学识、思潮,只顾照搬,不思消化,甚至“不准消化”,那是应受批评的。至于如何“化”,看来还得深知中国国情,熟用马列的基本原理,才“化”得过来。这是另一篇文章的任务了,本文无非是说:食今不化不足取,因噎废食也没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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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我要走了
费伟伟
还有一分钟上课。
我合上教案,朝楼上的教室走去。习惯了早去,作些准备,或者给学生解答问题。
这么晚,还是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吧。
接任这个班语文课只几天,似乎觉得,自己已永远属于这些师范学校幼师班的学生了。然而,再过两天,她们就要去幼儿园实习了。然后,毕业。我呢,也要回到原来的单位,还上自己的夜班。
走廊里空荡荡的。
记得,第一次到班里上课。我刚由楼梯上来,正在走廊里的姑娘们不知谁发现了,只听一声颤着笑声的惊叫,一大堆聊得云天雾海的姑娘,瞥了我一眼,发一声哄,忙不迭地朝门挤去,尽管上课还有好几分钟。那情景,直使人想起鲁迅先生笔下私塾先生一声发问后,你推我挤,三步两脚从百草园溜回讲堂的顽童。
不足三十平米的教室搁了二十张课桌,确实没有多少空间,走廊热闹如市也是自然的事。或者传授最新流行的交际舞,班里的高个儿姑娘总是义不容辞地充当“男伴”。或者准备实习用的幼儿游戏:头上戴着自己绘制的各种小动物的头具,“高高走,矮矮走,左右走,前后走……”唱着歌谣,大熊蹒跚地、小猫蹑手蹑脚地,老鸭子一摇一摆……或者就簇成一堆,随时准备爆出一阵任性地、充满感染力的大笑,使普师班的男生怯怯地经过时,大吃一惊……
今天,走廊里却空荡荡的。
教室门敞着,四十个女孩子,一个不差,坐得好规矩,几乎都穿上了漂亮的校服,约好的吧。前两天,班里开告别晚会。陆萍,那个街上流行什么款式,一看她打扮就知道的女孩子,一本正经地叮嘱我,晚上一定要穿上西装。西装穿了确实潇洒,不过我只穿过一次,听说,这些女孩子私下里管隔壁班那位刚从大学毕业的小伙子,叫“笔挺先生”。
平常总是绷一件黄军褂的伊晓梅,也穿了校服,漂亮多了。她长得很瘦小,一下课却老爱去抢那架120贝司的手风琴,把大半个身子藏在琴身后面。有意思的是,她穿着不赶时,拉个歌、哼个曲的还总爱赶时。那天,她拉了个《济公》的主题歌,不知拨动了姑娘们哪根弦,班里顿时好象做了个全堂水陆道场:弹的,唱的,拍铃鼓的,能响的东西差不多都使上了。几十个少女尽管打扮得花儿似的光鲜漂亮,却不妨带几分戏谑,齐声高唱“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声声“南无阿弥陀佛”里,有的还作合掌入定姿势,俨然一群带发修行的比丘尼,然后,一起放声大笑。
记忆里,课间十分钟,好不热闹啊。
好几次,铃都响过了,教室里依旧沸反盈天。那次,我拿起粉笔擦猛一拍,磕了半拉门牙的朱琳赶忙笑着招呼:快!快!上课。“华威先生”生气了。于是,几十双眼睛齐刷刷转向我,朝“华威先生”绽一脸笑。有什么办法呢,也许,讲解张天翼那篇《华威先生》的课文时,不该那么绘形绘声吧。
而这,远不算是难堪的。上大学时,我发表过几篇散文,几个女孩子不知怎么看到的。下了课,她们围住我。许腊梅,那个姑娘们叫“老许”的高个儿问:“韦老师,为什么在文章里你老爱用‘久蒙尘埃’这个词呢?”她穿着一双布鞋,站在那儿比我还高,晶亮的眼睛一闪一闪,执拗地望着我。几个女孩子,眼睛里藏着笑。我笑笑,支吾了一阵。“老师,你上大学时一定有过痛苦,彷徨吧?”她竟不放我。
我走进教室。
没有人走动,没有人说话。黑板擦过了,很亮。讲台也抹得干干净净。台角,齐齐地码着学生还的书。书有点旧,不过都包上了纸,包得很精心。随手翻翻,面上那本书的扉页里,夹了张小纸条:韦先生:
以前,我和一些同学提过你凭印象看人的意见,其实,那时你还不熟悉。况且,喜欢学习好的同学也是人之常情。现在我收回自己幼稚的成见。望不要介意。
我把书轻轻合上,好象有什么东西苏醒了,在我的身体里涌来涌去。我抬起手,拂了拂书的封面。上面并没有一点灰尘。
楼下传来铃声。好响。
我抬起头。四十双眼睛,四十双明亮清澈的眼睛,默默地凝视着我。
放下教案夹,打开准备了好几遍的备课笔记。第一次,我觉得竟有些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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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陋巷集》后记
孙犁
以上,是我1984年9月至1986年5月,所写文章的汇集。将近两年的时间,仅得这样一本小书,较之前些年,确实是步履蹒跚了。
其内容,仍与前几册相同。过去的事,居十之五;眼前的事,居十之五;关于未来和明天的,几乎没有。这证明,在我的身上,浪漫主义的色彩,越来越淡了。
当然,这并不是我对将来和明天,失去了信念和希望。相反,这种信念和希望,象我前几年写过的一首诗里提到的,将牢固地伴随我的终生。
我只是觉得,我老了,应该说些切实的话,有内容的话,通俗易懂的话。在选题时,要言之有物;在行文时,要直话直说,或者简短截说。
我看到当代作家的一些文字或言论。有些人急想把话说得与众不同;把话说得充满哲理;以便别人看出:这不是一般人能够说出的,只有天才的作家,才会说出这样的语言。
我不知道别的读者怎样,每逢我看到拐弯抹角,装模作样的语言时,就感到很不舒服。
这象江湖卖药的广告。明明是狐臭药水,却起了个刁钻的名儿:贵妃腋下香露。不只出售者想入非非,而且将使购用者进入魔道。
古今中外,凡是真正的哲人,凡是伟大的文学家,他们的语言,都是质朴的,简短的。道理都是日常的,浅近的。
陋巷二字,虽不雅训,却出自圣人经典,也就是那些质朴简短的文字之中。我七岁时,入乡村小学,学校门口虽然悬挂着两面虎头牌,却原是一家农舍,处在一条陋巷之底。
我在这里,读书识字,受到教育。并从此有了念书人的经历,有了自己的一生。
及至老年,我相信,过去的事迹,由此而产生的回忆,自责或自负,欢乐与悲哀,是最真实的,最可靠的,最不自欺也不会欺人的。
仍然是陋巷里发出的弦歌。
1986年6月25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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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黔北村妇(二首)
周开迅
群雕由于山和水的缘故你们变得异常温柔异常脆弱象红嘴相思鸟有心事了也只是轻轻地叫一叫用没有上过书的手势和文字送走了童年用没有戴过乳罩的乳房奶着孩子
(只要孩子不哭你们便满足了)长辫子垂着飘过春天终于牢牢盘住中年一生走过很多路最甜蜜最恐惧的那一天你们是红色的在红色的轿子里你们拉上了窗帘啊,最迷人最迷人的那一段路让男人们代替着走了而当你们和你们的男人往回走
时一种责任和使命已使你们的脚步不敢轻盈只有当你们独自的时候你们才会想起原来,那些总往下沉着的枝丫曾经都开过很美很美的花
梦·土地土地使你们过早地成熟了土地使你们弯下了杨柳的腰以至只会悄悄唱歌的嘴唇也一年年绽放芬芳的骄傲于是,你们做梦哪怕是在土地上小睡的中午虽然你们梦里都是大山都是从大山里幽幽飘来的小花
裙幽幽飘来的小寒衣幽幽飘来的纯粹的牙牙低语做梦吧!做梦吧!纵使在你们梦的天空偶尔会有一颗流星坠落溅起土地悠久而深沉的痛苦而土地仍是你们梦的摇篮太阳沉落下去了!在你们梦着的地方土地醒着月亮醒着男人们也不会冒失地走过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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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群言录

第三个画家
朱健国
十多年前,偶然得到苏联小说《叶尔绍夫兄弟》,发现一个故事:有个独眼龙国王,请了三个画家来给他画像。第一个画家精心着墨,把国王画成两眼炯炯有神。国王一看,大骂:
“大胆谄徒!杀掉!”第二个画家一见,便一丝不差的画下了国王那只瞎眼睛。国王气得全身发颤,什么话也不说,就做了个杀掉的手势。第三个画家请国王做出射箭的姿势,那只瞎眼很自然的眯得看不出来,唯见另一只闪闪有光的好眼。他摹下这一瞬间,国王乐得直伸大拇指,当即委任他做了管理文化艺术的大臣。
这故事我第二次复习,得力于一位教我写新闻的老师。她说,写假新闻,必遭群众愤恨,没有好结果(如第一个画家);写真新闻呢,又难免触及时弊,揭露阴暗面,得罪上焉者(落得第二个画家的下场);而真正的妙法是写“瞬间真实”。
但我想,人民是否需要“第三个画家呢?那位国王拿着自己假装射箭的美像,除了欺骗自己,又有什么用呢?倘使他让第二个画家如实画了,说不定有高明医者看了后,会上门来给他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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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法官的公文包
黄东成
经久了雨淋日晒,
黑皮上,几缕淡淡的渍印。
仿佛黑发里出现几丝白发,
记录下走过的荒径。
滥用的权力还能挤压它
——藏匿起罪行的明证?
人民的呼声定能唤醒它
——抖露出事实,抖露真情!
而今,它闪现着法制的尊严,
承负着党中央的决心。
奔波在里弄,是群众的知音,
屹立在法庭,是罪犯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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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作家的签名本
耿见忠
近来北京的几家书店接连举办了几次作家签名售书活动,吸引了众多的爱书的读者。有着作家签名的书籍已成为图书中最富有吸引力的了。
我所以感到了这类活动办得好,是因为自己书架上也有些在旧书店的书堆中翻到的签名本。
这些书中自己最珍爱的是巴金同志的一册散文集《华沙的节日》。这是去年秋天我逛琉璃厂书市时,在海王村公园中的旧书堆里“淘”得的。小书的扉页上便有作者亲笔签名,是送给已故的戏剧家焦菊隐的。这册小书只有八十余页,一九五一年由平明出版社出版,是潘际坰、黄裳编辑的《新时代文丛》第一辑之一。此书收入巴金同志一九五○年去波兰参加第二届世界和平大会后写下的五篇文章,其中就有那篇《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故事》。前不久,巴金同志建议建立 “文革博物馆”时还举例谈到那次参观奥斯威辛集中营时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
逛旧书店,不时也有意外的“重大收获”。有次在隆福寺的旧书店中,我买到了几册邵荃麟同志生前的藏书,这其中便有李季、叶以群、艾芜、光未然、马烽、韶华等作家的作品签名本。同时得到的还有一册东德作家斯蒂芬·赫姆林的《前列》,这是一本纪录德国青年反抗希特勒法西斯统治斗争的故事集,是作者一九五三年来华访问时签名赠给邵荃麟同志的。
旧书店对读者的吸引力是多样的,寻觅到一些作家的签名本,可算是对我的一种吸引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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