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7月2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无才便是福
刘征
“女子无才便是德”,也有说“便是福”的。这句话的发明权不知属于谁。《两般秋雨庵随笔》就已经说“昔人云”,明张岱说出于陈眉公之口,大约也未必可靠。好在并不因此发给奖金,可以不必管它。
这句话虽说带有轻视妇女的偏见,却出于冷峻的慧眼,道出了真确的现实,难怪已经成了广泛流传的口头语。我手头有一本钱玄同题签的《雪压轩集》,是二十年前花三毛钱在旧书摊上买的。作者贺双卿,是清代一位颇有才华的女诗人。她婚姻不得意,备受舅姑和丈夫的虐待,哀叹着“贵本椒兰,贱同粪壤”,饥倦忧瘁以死。因有才而致祸,那反面就是因无才而得福。假如无才,便会因愚昧而麻木,安于逆境而不致香消玉陨了。但据说连贺双卿这个姓名也靠不住,这更增添了几分凄惋。
大化迁移,时殊事异,“女子无才便是福”早已是老皇历了,真是谢天谢地。但是,去掉“女子”二字,来个男女平等,“无才便是福”却有时仍然反映今天一部分残酷的现实。
比如有甲乙二人,甲有才,乙无才(准确地说是才具平庸,绝对无才的人是没有的),两个人同样爱穿花衬衫。在乙,至多开头有人多瞪他几眼,久而久之,看惯了,反而觉得乙本该是这副模样,没有人再去理会衬衫花不花了。在甲呢?那可有戏看哩!什么“作风轻浮”,“好出风头”,“流氓习气”,“崇洋媚外”,都来了。“这号人还……也配!”“一件花衬衫算什么,故事多着咧!”“怪不得,昨天有人看见他同一个披肩发在街上走,他老婆还蒙在鼓里,嘻嘻!”“他二叔的姨妹的远房侄子就是因作风问题送去劳教的,遗传!”因一件花衬衫,可以被涂上各种颜色,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还有更厉害的。有才的和无才的一样,都不是完人。有才的不免真的有些小缺点,工作中也不免真的有些失误。那么,来了,四方八面会向他扑来遮天盖地的污秽的大雨。流言蜚语会变成行政出面干预,交头接耳会变成盖着红色大印的文件往来,非议会升级到招来调查组这样可怕的程度,从全盘否定直到指为非法,指为犯罪。评模、提干、入党自然无份,说不定还会因此锒铛入狱。如果没有很高的领导发话或洋伯乐赞许,此人将堕入泥潭永无起拔之日了。呜呼,无才便是德,谁叫你有才!
小时候听老人说古。一位老人说他亲眼见过西太后发丧。问他那是什么样的,他说什么也没看见,只是爬在地上磕头。有个人抬起头来想看看,那头一抬起来就高出所有的头之上,很显眼,于是一条虎尾鞭嗖地打过来,打得那人头破血流。我觉得,我们有些地方也游荡着这么一条无形的鞭,看哪个人高出一点,就给他点颜色看看,让大家彼此彼此,都齐刷刷地一般矮小。一样的无所用心,一样的优哉游哉,一样的享受“大锅饭”所赐的清福,于是,天下太平。
太平则太平矣,只是有一节,国家吃了亏。好比育林,如果长得郁郁葱葱的尽是那些只堪小用的柴木或灌木,一见云杉劲柏就拦腰斩断,那么,我们梦寐以求的千万间大厦将无以支撑,只好长久屈尊在茅屋里,甚至倒退到穴居野处。
无才固然不该得祸,有才却该更加得福。我们要前进,要发展,就要一扫各种形式各种名义的妒才、抑才、谤才、毁才的坏风气,使我们的泱泱神洲成为利于一切秀木成材的深厚广袤的沃土。我这样祝愿,也这样相信。因为不如此,我们就是自己堵塞了生路。
一九八六年七月


第8版()
专栏:

唐山君子兰
白鹤龄
我到唐山已经黄昏。车窗外闪过一排排高矗入云的新楼群,在朦胧中更显得神奇莫测。安置好住处后,我便给已经退居二线的老郭家挂电话,约定第二天上午上他家去。
他的宿舍在一排典雅的白色二层小楼里。我进屋后室内无人,客厅内两盆君子兰很醒目。看来这位前任市委书记退居二线后,有时间侍弄花了。根据我有限知识判断:一盆是胜利,一盆是和尚。胜利虽然叶子不太宽,但长得挺拔、秀气。我看着看着,不知怎的幻化出老郭的瘦高身材——一个带八角帽在延安窑洞前的红小鬼,一个带手枪在太行山转战的区长,一个三十来岁带工人帽的市长、一个穿中山服的瘦高厅长、地委书记,一个带着大牌子的“黑帮头子”……
不久,老郭便回来了。他稍微胖了些,但仍属瘦高个范围,眼仍有神,就是满头灰白发了。他说他正搞一个调查报告。我说:“新唐山不是基本建成了吗?”他说:“基本完成了。1978年省委找我谈,让我来唐山任第二书记兼唐山建设指挥部政委,主要抓重建工作,我压力很大,可一想唐山几十万人民住在防震棚,个人有什么说的呢?我来时一片废墟,坐标都移位了,重新搞测量,搞勘探,接着搞规划,搞设计,1979年下半年就全面开工了。几十个设计院、几百个工程队,物资、材料、运输,真是千军万马,千头万绪。现在已经完成一千八百万平方米,人均七米多。已有二十一万六千多户住进新楼,我们属最后一批搬进新楼的,你要是早来我还住防震棚呢!”
省委选中他来负责重建唐山,是非常知人善任的。他一进城就任市长,市委第一书记,省工业厅长等职,对工业和基本建设熟悉。更重要的是他头脑清楚,一堆乱麻,一经他手就理出头绪。他的记忆力特强,我们住牛棚时,比赛背诵《纠正党内错误思想》,我自信记忆力尚可,岁数又比他小,结果他仅用一天就背诵如流,我用了一天半还笨笨卡卡。有一次“专案组”叫他看结论材料,那上面多处颠倒黑白,为了逐条辩驳,他要求抄写一份,专案组不准许。他就要求再看一遍,勉强同意了。他回来默写一份,和那六千余字的原材料基本一样。他还有临危不惧的求实精神,十年动乱中原戏剧学校一批学员将他们几个“当权派”拉去批斗,质问戏校谁批准下马,将一位老同志抡起皮带打的满地滚,这时他挺身而出,说“这是我签的字,与他们无关!”“你签字打你”,一皮带将脑袋打破,满脸是血……
老郭喝口白水,微笑说:“现在事情少多了。过去一夜不知来多少电话,现在能睡好觉,身体也胖了。”他对唐山真是充满感情,他极口称赞唐山人精明能干,每年有五亿多利税,基本上靠自己的力量把唐山重建起来。
吃饭时,饭桌上谈起当前的吃喝风,我说:“你们指挥部跟那么多单位打交道,也一定难免吧!”老郭说:“每年五亿多元的交道,可从来没请过客,也没吃过请,我没有,下边也没有。”对老郭一尘不染我是相信的。大跃进时讲报喜献礼,他办公室一角堆了不少献礼的瓶酒,可他一瓶不动,八月十五叫公务员送到机关食堂,叫大家喝了。他那年调离承德那一天,我说:“行李、炊具都装上车了,今晚你们全家到我家吃点吧。”老郭笑一笑说:“我来承德二十九年,一个请也没吃过,你说这个例破不破?”
晚饭后我们一起登上了宿舍后边的凤凰山顶。这正是春光明媚,百花盛开季节,春风习习,暖气融融。夕阳下,新唐山犹如一幅美丽的画卷。老郭指点,那形如飘带,闪闪亮银的是陡河,东半边烟雾飘渺,鳞次栉比的建筑群为工厂区,指北部、西部绿树掩映整齐有序的楼群为商业区和居民小区。还细细告诉我,哪座高楼为宾馆、为商场、为学校、为医院,真是如数家珍。夕阳斜照,他鹤发童颜,充满轻松感的胜利的喜悦。我默默端详他,象身经百战的将军指挥完一场胜利的战役,象远航的舰长经过惊涛骇浪返回港湾,象作家的长篇小说经过呕心沥血划完最后一个句号。只有付出辛劳的人才能尝到胜利后的喜悦。七八十万人住上新楼,他们和后代不会忘记的。
临别时,他送我一盆君子兰。我每天下班后都要看它一会儿,那整齐有序的扇形叶,给我一种挺拔、高洁、秀气之感。不知怎的,看着看着就幻化出一个瘦长的唐山君子兰的身影。


第8版()
专栏:

地震纪念碑
徐国强
走进纪念碑
首先要学会仰望死。
截瘫。心灵的创伤
都被松柏布置在绿葱葱的地方
洒泪的灾难史被台阶引向高处
痛苦拖不住我们
浮雕也只突出刚强
默哀,只是三分钟的事情
尽管那一瞬够我们一辈子悲伤
我们只用最短的哭声陈述思念
十年里,我们用最多的汗水洗涤痛苦
用高楼那挺立者的群像
来解释获得的阳光
是地震中诞生的婴儿提醒了我们
是九年后抗震棚的阴暗提醒了我们
在没有路的地方踩出路来
只要是树就没有理由忘记生长
为那个日子准备更多的鲜花
为那些记忆准备更多的歌声
大街上那支彩色的歌永远在流动
流动并且产生方向
即使汇集到纪念碑下也是彩色的
来寻找安慰,更是来寻找力量
抬起头来,唐山
有眼泪也交给太阳


第8版()
专栏:

宗璞的散文
——读《丁香结》有感
延梅
我觉得宗璞的散文之所以感人,主要因为她不论写景还是写人,总蕴含着深情。在这个集子里,深藏着对丑的憎恨,对美好事物受到损伤而引起的惋惜与悲痛,对新生活的欣喜,对未来的希望与憧憬。尤其强烈的,是她在经过一番痛苦磨练后对人生进一步的领悟,因而产生的更执著的爱与更执著的追求。
这些情思,在国内题材这一组中表现得最为明显。篇幅不长的《绿衣人》,描述了绿色是春天的颜色,是生命的颜色;绿衣人带来的书信能带来春天,带来生命,带来希望。作者对绿色和绿衣人是那样深情地歌颂。而在《紫藤萝瀑布》中,不仅让你感到复苏的紫藤萝象瀑布一样澎湃升腾的动态,也让你听到了淙淙不息的声音。作者说:“花和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幸,但是生命的长河是无止境的”。紫藤萝浅紫色的光辉和浅紫色的芳香所散发出来的生之喜悦,会深深地薰陶读者。
《哭小弟》,作者是含着泪写的。作者老父亲写的挽联:“是好党员、是好干部,壮志未酬,洒泪岂止为家痛;能娴科技,能娴艺文,全才罕遇,招魂也难再归来”,表达的感情淋漓尽致。《九十华诞会》既表达了一个女儿的感情,又表达了一位饱经忧患到九十高龄才有了笑颜的老人的感情,让人欣慰中又感到辛酸。作者把握的感情,深沉而含蓄,发之肺腑,十分动人,又非一己之情、一己之痛、一己之欢!
宗璞善于写美文,还因为她有中国文学的修养,又有外国文学的造诣。她的散文的光彩是多方面的,写得随意而自然,秀丽而含蓄,丰满而有韵味,而且带着一定的哲理性。她很善于从一些平谈的素材中去挖掘深刻的人生主题。
我总忘不了她访问弥尔顿(《失乐园》的作者)的故居写下的取篇名为《看不见的光》中的一段话:“从前有人说,英国人善于用旧瓶装新酒,中国人善于用新瓶装旧酒。他们的‘新’,想是指资产阶级革命而言,现在也不见得新。我们的旧,想是指封建主义而言,也总该换掉了。人不能把自己束缚在过去。过去应该象弥尔顿的生活底子和学识一样,要在这上面写出伟大的史诗来,发出看不见的光”。
《丁香结》由天津百花文艺
出版社出版


第8版()
专栏:

凤凰再生之地
——寻访唐山地震遗迹
汝安
来到唐山,我很想仔细辨认一下地震这位巨魔的履痕,然而看到的却是鳞次栉比的高楼,纵横交织的街道,巍然林立的烟囱……一切都是新的。难道这真是经历过那场浩劫之后的唐山么?
在新修复的凤凰山公园门口,我看见一座新的雕塑,一只白色的凤凰,灵眸四盼,丽翎高翘,仿佛刚刚盘旋落下。凤凰是唐山的市标,我知道那是一只再生的凤凰,它曾“唱着哀哀的歌声飞去”,又唱着欢乐的歌翱翔而归。
在唐山机车车辆厂的厂区内,我终于发现了“丹穴山”——一块足球场大小的地震遗迹。这里原是该厂的铸钢车间,地震时全塌了。此刻,到处横七竖八地堆着断裂、曲扭而又被钢筋扯在一起的水泥预制板,几根歪斜的支柱将倒而未倒,砸变了形的机器设备早已被锈蚀了,一节车皮勉强地扣在拧弯了的轨道上。十年了,碎石残砖上长满了藓苔,废墟上到处青草绿叶。我抬头看看,周围没有一个人影。我想,唐山人是不愿来这里的,他们大概不愿让记忆去重新背负那沉重的十字架吧。
徘徊时,我在遗迹前的碑亭里碰见了机车车辆厂办公室的老王,他正准备在遗迹前接待一批外国记者。他告诉我这是一家百年老厂,我国第一台机车就诞生在这里。然而,十年前突然降临的那场灾难,在一瞬间几乎使工厂变为废墟,有一千七百多人震亡……
“太惨了。”我禁不住感叹。
“摆脱感伤,你仔细听听,那是铸造车间的气锤声。当时跟天车一起砸在地上的司机小刘,大难不死,震后又回到天车上当了司机。呆会儿你去厂里走走,看看,工人们正干得热火朝天呢。”
“经历过那场灾难的人是不会再来这儿了,是吗?”
老王摇摇头,他告诉我,他也算是这个厂的老职工了,地震时全家十一口人中六人震亡,其中包括他的爱妻。他被塌下的砖头埋到齐胸深,当时也是危在旦夕。可他现在几乎天天来这儿,向前来参观的人们介绍情况。痛苦的回忆,自然会象汹涌的浪潮拍打着他的心灵,但他深知,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不仅仅是为了了解灾难本身,更主要的是想寻找新唐山的答案。从老王的声音里,我分明感觉出唐山人对新唐山的那种真挚的热爱。
老王告诉我,站在废墟的顶端,也许能看到在二十多公里外的丰润新区我们建起的那座新的机车车辆厂。震后,他们不仅先从废墟上恢复了一个旧厂,又在丰润建了一个新厂。而且新厂的规模和设备先进程度远远超过了旧厂。
老王打开一本留言簿给我看,上面有国内外知名人士用各种文字写下的观感。最新的那一页上,是陈省身教授的留言:“十分佩服唐山重建的成绩。”啊,人们通过庞贝城遗迹,只看出了庞贝城在维苏威火山的岩浆吞没它之前的辉煌的过去;而在这里,人们却透过废墟,看到了新唐山的崛起!
唐山的废墟,就是凤凰再生之地!


第8版()
专栏:大地

沙滩(纸版画)刘硕海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