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7月1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峨眉山姑娘
李烈钧
上山时,石阶象一条天梯竖在树木葱茏的高山上;到得下山,石阶又象一条绵延的飘带往前头跌落,落进峡谷间的浓荫深处。
“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然而,此刻,我顾不上四下观赏“山行本无路,空翠湿人衣”的空灵秀色,只能盯着前行者的脚后跟,一步一阶,生怕脚底打滑,一个闪失,跌进那深不可测的茫茫翠谷。偶尔前瞻后顾,看一下远远近近的游客,莫不小心翼翼而又气喘吁吁。忽然,身后脚步声声,急促而轻捷。怪了,欹路峻峡,竟还有敢“超车”的。我停住脚,微侧身,让出路,嗬,居然还是个年轻姑娘!她肩上,左右交叉,斜挎两个背包,手里还拎着两只,在一米多宽的下山石阶上前行,稳稳当当,轻轻巧巧。后面远远跟着两男两女,脚步高高低低,其中一位扬着竹节罗汉手杖直喊:“哎,慢慢走,慢慢走——”
姑娘回转身,仰起脸笑着答:“放心罗!我在洪桩坪等你们——”一口地道的川音。我明白了:这姑娘和那些给山上背煤背菜、有时也用木架背人的峨眉山人一样,大概是个替游客背包的脚力。
洪桩坪是个好所在,群峰环抱,花木扶疏。不知什么时候,云消雾散,阳光透入山岭。千佛禅院前的三棵千年古树,象鹤立鸡群,耸峙于万木丛中。寺前一片青石铺就的平地,弯月般围着低矮的石栏,成为游客憩息的长凳。
那姑娘果然早已坐在石栏上等候,正消消停停嗑瓜子呢。她的脚边,是一溜儿四只旅行包。
后边的两男两女终于也到了,坐到石栏上,女的掏手帕拭汗,男的点火抽烟,其中一位问姑娘:“背这四个包,收多少钱?”
“住我的店,背包不要钱。”这一句话,把石栏上的十几个游客吸引住了。要知道,这一路山道上,一元钱一小瓶汽水都是名正言顺的,她若收个八毛一元的背包费,委实算不了什么。
“真的,其他同志如果住我的店,我也可以免费背包。”姑娘认认真真地说,“我们个体户旅店,服务态度好,清洁卫生好,收费也便宜。各位要是不放心,可以到我的‘杜鹃’旅店去看看。不远,到了清音阁,后背山上就是。”
几句话,把游客的心给说动了——下山还有几十里,谁不想在游览中有个平静舒适的落脚休息处?何况,她身边免费背的四只包,远比“誉满全球,实行三包”之类的宣传广告要实在、可信得多。于是,有两位当即表示,愿去她的“杜鹃”下榻,另有几位,包括我在内,则愿意“下去看看再说”——其实,心里挺愿意,留个退路罢了。
忽然,有人插问:“哎,我们一路还要游览,前前后后跟不上怎么办?”姑娘麻利地接口道:“那有什么,愿意一道走的我当导游;迟来后到的,找我的旅店——有牌子写着店名!”
一支自动组合的旅行团形成了。姑娘带着浩浩荡荡一队人继续向山下进发。同行者多是青年,一路说笑,南腔北调,相互间很快熟悉起来。
姑娘姓杜,加上她特别喜爱峨眉山上漫山遍野生机勃勃的杜鹃花,就把她的旅店起名为杜鹃。这在当地众多的“洁美”、“清雅”、“芳香”等等个体旅店的名字当中,称得超凡脱俗了。小杜家里祖祖辈辈是峨眉山下的农民,因土地征用,政府安排她家在清音阁附近开办个体旅店。上山主动接客,是她的服务内容之一。小杜一路指指点点,讲金顶的佛光,讲峨眉山的猴子习性,讲九老洞的神仙故事,俨然是个通晓峨眉的女导游。
“看看再说”的游客中,又有两位定下去住
“杜鹃”了。只是,谁也没让小杜免费背包,连她原先的四只包,不知什么时候也回到了主人身上。谁还好意思让一个姑娘家负担沉重地同行呢!
我们走到了“一线天”。这里,崖壁耸然,峡壑深邃,深涧之中,惊涛如雷,一派“气萧萧以瑟瑟,风飕飕以飗飗”的森严气氛。仰首望去,险岭绝壁之间,透过茂密的绿树,露出一线天色。
大伙儿在曲回宛转、红栏绿柱的桥上盘桓,摄影留念。忽听得小杜喊:“别忘了看那边——”她手指森森绝壁,“古人在那里修过栈道呐!栈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栈道。”
呵,这就是李白诗里“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的栈道!这种栈道使古时秦蜀相通,后来历朝多次大战前的兵力调动,皆凭借它得以进行。可是,小杜这样的山里姑娘,居然也能说出一点典故,我感到有点意外。我向她动问,她睁大眼盯着我:“这有啥子稀奇!我会看书嘛!还有小时候听父亲摆龙门阵,一摆一个晚上,啥子故事没得听过!”
终于到了清音阁。这里的殿宇亭阁雄峙精巧,别具一格。小杜把大伙引到凤凰嘴上的牛心亭里,指着亭下奔腾回旋的两条飞瀑说,左边那条叫白龙江,右边那条叫黑龙江,两水汇合,对直冲在牛心石上,便是著名的“黑白二水洗牛心”。
登上两段陡陡的石级,进了古老的清音阁大殿。这里,供奉着文殊、观音、普贤的佛像,经幡飘曳,香烟缭绕。两位上海的青年女游客,大概是一时佛心萌动,也学着在蒲团前对着佛像礼拜起来,可是,牛仔裤、高跟鞋,加上动作生硬,显得十分滑稽,惹得大伙儿直乐。旁边守候着一俟香客善举而后敲磬的和尚,举了两回磬槌,犹犹豫豫地,怎么也敲不下去。
“你们这个样子拜,哪个菩萨会保佑?”小杜插了上来笑着说:“看,这个样子。”说毕,跪到蒲团,双手按额,盈盈叩拜到一定角度,五指向天摊开……
“当……”清亮的铜磬击响,悠悠磬声中,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大伙禁不住鼓起掌来。
旅游之乐至此又添一段雅趣。我和同行者已心甘情愿走出清音阁,向那“杜鹃”旅店前进了。
后山岭上,一大片杉林,色如翡翠,绿荫匝地。杉林深处,隐隐露出一排瓦房。小杜大老远就喊:“客人到了——”只见那屋里闻声走出老少五人,夹道欢迎一般将我们一行十几人迎到客堂坐定。行装甫卸,凉茶已一杯接一杯端了上来。随后,是安排房间。有六人间、四人间、二人间和单间四种,每张铺位价格一元、一元五、二元不等,最高的单间,也只收到三元。我前后左右转了一圈,但见处处窗明几净,床上卧具整洁清爽,拖鞋、脸盆、茶具上看不到污垢和积尘。
游客们各自盥洗清理,厨房里又忙碌起来了,煎炒烹煮,热气腾腾。大家吃得有滋有味。这时才知道,那五位一块儿经营的,是小杜的父母、哥嫂,加上七岁的侄子。他们全家一致公推小杜为旅店经理。同行评比,“杜鹃”旅社已获得了三张奖状,如今都赫然挂在客堂中央。
向小杜的父母打探她的情况,老人说:“这女娃儿自幼好乖,办事又麻利快捷。农村孩子,书念得少,而今她自个在搞啥子自学哩!都二十的大姑娘了,自己的事也不晓得操操心,又不肯让我们管……”
晚上,游客们三三两两散步回来,一架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已摆在房前院子里,每张椅子前都沏了杯茶,还散放着几把芭蕉蒲扇。
北方来的几位游客嚷嚷着要举行个简易旅游舞会,得到年轻人的一致赞成,几位老年游客也笑而不语。小杜见状,喊声“要得”,迅即从里屋拎出一台四喇叭收录机,按下键钮,轻快的舞曲旋律立即在山野间飘荡起来。动人的音乐,伴着轻轻的山风,那情趣、意境,真是妙不可言。
然而,十几位游客,无一人出来跳,都说不会,站在一边笑嘻嘻地等着看。有一位则干脆说:
“请小杜表演一个。”小杜急了,一跺脚道:“你们大城市来的都不会,我山里人啷个会跳?”说毕,一转身走出院子去了。
大伙儿面面相觑,正在发愣,有的人一个劲儿责备那位惹小杜生气的冒失鬼。过了一会,山道上又响起了小杜的清脆嗓音:“好了好了,我给你们带来几位骨干分子加教练,你们好好学吧!”
来者都是小杜从邻近旅店邀来的游客,天晓得她从哪里还觅到一位歌舞团的演员,气氛一下子又活跃了起来。自然,舞会水平不高,但是,山林野趣,更兼淳厚的民风、浓郁的人情,依然令游客们陶醉。见游客们玩得痛快,小杜又高兴了,时不时地前来斟茶添水,问长问短。
已是僧“关”月下门的时分了。明月当空,山高气清,野花送香。睡意全无。人们都说,清音阁上下一条路上,集峨眉精英秀气于一线,此话信然!可是,这仅仅是指风景么?显然不够,还应当包括那些可敬可爱的峨眉山人——青春焕发、活泼殷勤的小杜,还有,凉棚设摊的妇女,背篓终年的壮汉,披蓑修路的老农……他们常年生活在山里,辛苦可以想见,可是,一个个神情轩朗、坦然。他们肩负的不只是生活的重担,还有祖国建设的一砖一石,还有为人民服务的信念。


第8版()
专栏:

  婚礼在进行
  ——我的马头琴歌
  巴彦布〔蒙古族〕我们,这片土地摔出的音符群马驹子似地跳进黄皮肤黑眼睛曲
子中多情的天地为之敞开奔出生命的排浪轰鸣组合哟跃动哟繁殖哟回旋在大地与天空婚礼在进行曲子在演奏中我们追逐明眸皓齿眉眼要清
我们挽臂于窈窕与丰盈不要臃肿
我们不掩饰婚礼的方式和内容光有铜钹、竹笛、洞箫不行要圆号、红鼓,乃至萨克斯风有声有色有力是的就这样进行曲子在演奏中婚礼在进行日子及各项序列由我们选择方式与规模随我们的需要而定有特色的婚礼绝不会照搬于他
人的模式请上马,美德是黄金是新娘抖起缰来!创造力是热核是男性我们既已选在夏秋之交当清除了大面积的冰雪当心灵与手拭去了泥泞就以成熟孕育成熟植起一片生命的美林婚礼在进行曲子在演奏中泱泱乐曲里黄皮肤的音符群呵是黄河浪是昆仑松个性鲜明忧郁与狐疑交给侏儒国吧当科学之铁嵌上我们的马蹄趔趄不会拉住赶赴婚礼的人群别了,青狼、火狐、蜥蜴凶残、多疑与愚昧又岂能横行别了,癞羔、炭疽和多嘴的乌鸦你们无助于新居对荒凉的占领当新街以仪仗队的步伐踏出流线型每一对夫妇并辔的马儿是鼓槌是春风婚礼在进行曲子在演奏中谁是开拓者是创造自己的我们优生优育美的旋律强劲随劲蹄蹬云没有雨雪风霜就没有四季没有曲折坎坷就没有锦床与征程的区分此刻最睿智的抉择是让生活的马队昂奋
跃起行进的家庭属于太阳与绿风当曲曲歌子撒进新的空间天地以多音部的交响拥抱新世纪的黎明曲子在演奏中。婚礼在进行……


第8版()
专栏:

  那流也流不尽的雪花水
  忆敏
我是天山的雪峰。
从峰岭上流下的,是流也流不尽的雪花水!
沉重沉重的积雪哟,为什么要长久地压在我的身上呢?
仅仅因为我是父亲么?
仅仅因为有那么一天,我为我的儿女们挺直了脊骨,挡住了寒流……冰雪就要锁住我热血的奔腾么?
多么宽荡荡的天,多么宽荡荡的地,难道就容不下一个倔强高傲的孤老头么?
如果不是这一个春天来临,如果不是这一阵自由的春风吹起,似乎谁也不会理解——
我多么想歌唱,唱出我孕育已久的恋歌;只是唇已冻僵了!
我多么想拥抱,拥抱我生命之源的土地;只是手已麻木了!
也许,我只能默默地流、默默地流——那流也流不尽的雪花水!
我是天山的雪峰。
我也是一位普普通通的父亲!
也曾有追悔的瞬间;也可以象佝偻的岩缝草一样,左右逢源,自有安乐。
也曾有反省的时刻;也可以如候鸟一样迁徙,春夏秋冬,随时转向。
但我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汉,我是父亲呀!
每每想到这里,我就愧恨!我要对得起我众多的儿女——那瘦弱的株株白杨、云杉、冷杉,不也傲然地挺着么!
尽管有邪风在头顶威胁……
尽管有乌鸦在耳边胡言……
他们从不趴下,从不折腰!
而我们的祖祖辈辈,不也是这样挺着的么?
只是我的儿女们哟,父亲还没有你们这样幸运……我的青春、我的爱情、我的笑靥,全让那漫漫寒冬的积雪裹住了!
如果不是这一个春天来临,如果不是这一阵自由的春风吹起,人们还以为我是垂暮的人,还以为我是冷酷的父辈……
啊,我是天山的雪峰哟,
我请求蓝天为我们的再生唱一首欢歌!


第8版()
专栏:

  月色〔中国画〕
贾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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