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7月10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珠海印象
李瑛
一你属于黑褐色的大礁石,属于蓝色的海水,白色的云,你属于嫩绿嫩绿的小白杨,属于石英钟跳进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诗人的浪漫主义和科学家的纯真。象一个小姑娘,既纯洁又宁静,既美丽又天真,整个生命都流出芳馨;而今,兀自站立在威武的压路机和高大的塔吊边,海风吹掠着你的头发,两只发亮的眸子望着人间惊讶于这里有这么多——劳动凝固的美,勇敢创造的善和多少支生花笔也描绘不出的真!
  二这里纯朴的黄土地,这里茂密的野丛林,至少已随风流浪了一万个年辰。此刻,真该邀请我们山顶洞里磨制石斧的父亲,半坡村边用瓦罐汲水的母亲,来逛逛这里的游乐园,来住住这里的度假村,来看看这里的购物中心,来听听这里的电子琴……感谢吧,感谢我们胼手胝足的远祖,和一切勇于开拓的今人和古人……
  三是的,珠海并没有躲进度假村。珠海属于明天,日夜在争秒夺分。这里的一切都富于生命:脚手架急于占领空间,街道急于延伸,电灯急于放光,车轮急于飞奔,每片树叶都会唱动听的情歌,每块石子都矢志献身;呼唤世纪的,是你们阔大的呼吸、强壮的脉搏和跳动的心!我祝贺你,祝贺你们,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甚至旗帜上的星星,甚至跳圆舞曲的白水鸟,甚至落帆的云……谁在说——它们有坚强的信念和纯洁的信仰,所以它们属于生命,这是一个伟大民族磅礴的灵魂!母亲,你可听见这骄傲的声音?母亲,你可听见这骄傲的声音!


第8版()
专栏:

  短诗四首
  非马(台湾)
  怀旧西出阳关无故人更何况绕了大半个地球今夜的天空挤满了大大小小的人造卫星却没有一个载得起我要给你的信息
  树日日夜夜我听到心中的年轮在通往蛮荒天空崎岖的路上辘辘转动
  山小时候爬上又滑下的父亲的背仍在那里仰之弥高
  黄昏争啄了最后一粒太阳这群饥饿的野鸽子竟向我逐渐模糊的瞳仁咕咕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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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兰子的悲欢〔短篇小说〕
  舒玉清(满族) 高进贤
她的突然出现,就象梦一样恍惚迷朦。
星期天的下午,她来了。那刚刚烫过的头发把那银月似的脸庞衬托得更加光洁圆润,不大的眼睛充满笑意,勾描过的眉宇间也给人喜庆之感,西装和外套的做工都很考究,打扮得高雅入时。她对我嘻嘻笑个不停,就是不说话。哪有这样到人家作客的?真是个怪客。
显然,她是在考验我的记忆。
也许是鬼使神差,我的失控的意识竟联想起不久前上老山前线访问的那位个体户来了,她是饭店的女经理,电视里报道过她的事迹,我见过她的照片,我丈夫前几天还采访过她。我贸然问道:“你是从云南回来的吧?”
  “对呀。”
  “你是饭店的经理吧?”
“对呀。你怎么知道我是经理?”
“你不就是在老山前线为战士照相的陈银凤吗?”
我得到两次肯定的回答之后,很有把握地猜出来客的姓名。可她却用眼睛瞪着我,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什么龙呀凤的,我是你兰姐!”
我有些莫名其妙了,不解地说:“哪个兰姐呀?”因为我压根就没有姐姐。
她娇嗔地说:“嗬,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年在小望京的场院里叫得多甜多亲热呀:‘小兰姐,你等等,你跟我一块玩!’咳……”
这句话一下子把我的记忆推到三十六年前。
是的,我的确这样叫过一个童年的伙伴。那时我七岁,她仅仅八岁,我们是邻居。她家很穷,她父亲腿有点跛,是我们村里唯一的一户回民。他自己种地很少,长年给有钱人家帮工打零,挣的钱养活不了家,小兰和她妈妈只好提着篮子到附近村里要饭。他们本来住在一个很小的窝棚里,那年冬天特别冷,妈妈便把我们家的小厢房借给他们临时栖身。这样既解决了他们一家避寒的问题,又可以帮助我们家做伴。那时解放军攻城的大炮不时轰轰响,父亲在城里当店员,妈妈和爷爷都胆小怕事,总希望有人陪着他们一起熬过那个黎明前的黑夜。
小兰子见的世面多,会玩好多种游戏,什么掷骨拐,抛桃核,叠飞镖,跳绳儿,踢鸡毛球,她全会,一有空就教我玩,我们成了很要好的姐妹。在那相处不算太长的日子里,她给过我欢乐,也惹过不快的事儿,那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你真是小兰姐姐?”我惊喜地问道。
“那还有假吗?”她爽快地笑着。
“你应该四十多岁了,怎么越活越年轻了?”我仍然有些怀疑,因为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好多。
“咳,这几年生活过好了,省心了,吃了一点补身体的好药,经过一番调理,都说我年轻了。其实呀,年岁摆在那里,四十四了。”
是啊,岁月不饶人,我们都进入了中年。显然,她是在极力挽回那失去的青春年华和风韵神采。她的打扮实在够“派”的。
女儿热情地给她沏茶递糖。我们手挽手地坐在沙发上,亲热得不知说什么好。
“兰姐,看你这派头一定是万元户罗!”
“大妹子,不瞒你说,我们现在是专业户,在县城里盖了一栋楼房,你姐夫是旅馆的经理,我是饭店的经理。我们生意不错,赚了些钱。这次是专门来北京参观旅游的。”她喝了一口茶,有滋有味地唠叨开了。还象当年一样,心里的话总爱掏给别人听:“咳,别提我们多可怜。你姐夫当初在北京工作好几年,我是土生土长的北京姑娘,人家问我们长城是啥样,到过十三陵和颐和园没有,哼,一问三不知,气得我摸眼泪。那时咱们穷,啥地方也没钱去,今日我下了决心,拿出两千块,非要开开眼界不可。”
唉,真是应了那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惬意地想起小兰子掉进井里那档子事。
这是全村五六十户人家唯一的一口水井,是大伙的生命线。我们玩藏猫谜玩累了,出了一身汗,口渴了,便跑到井边找水喝。不料胆大而又有些调皮的小兰子咕噜一下滑到井里,吓得我直哭,连救命的呼唤我都喊不出来了。我害怕极了,兰子要是淹死了,再也没人跟我一块玩了,更主要的是我还要背黑锅,有人会说是我把兰子推下去的……
幸好爷爷来挑水,他来得太及时了。当他知道兰子掉进井里时,就牵着我的手朝下看,只见兰子双手抠着井边的一个泥洞,半截身子在水里挣扎。爷爷赶紧把木扁担挂着铁桶伸下去,让兰子抓住桶口,才慢慢地把她悠了上来。
村里人都说小兰子命大,将来会走好运,会享福。可是小兰子的命运并没有丝毫好转,她仍陪着妈妈要饭。
解放后,兰子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1958年,那是“大跃进”的年头,小兰子嫁给了一个当兵的,是云南人,本应该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可是三年困难时期大抓阶级斗争,在查出身时,她爱人因为隐瞒了一段海外关系,一下子就开除军籍,只好带着兰子灰溜溜地回老家种地。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想不到可怜的兰子会在今天出现。
晚上,我们用最好的饭菜招待远方来客。
正要举酒碰杯时,兰子突然问道:“我大婶身体好吗?”她脸上突然有些不自在,微微有些发红。
我有几分得意地说:“七十多岁了,能吃能干,凑合活着吧。”
“我真该去看看她老人家。”兰子缓缓地说。
“千万别去,你怪忙的,再说,老人心胸窄,有些疙瘩也不一定能解开。”
兰子咬着嘴唇,难过地点了点头。
是啊,那是一件很不愉快的往事。那天晚上妈妈发现我手腕上的银镯子没了,一下子就火了,对我又打又骂,问我都跟谁玩过,我说就跟小兰姐姐玩过。这下小兰子家遭殃了,妈妈一口咬定是小兰子从我手上把镯子捋走了,说她是贼,不是什么好东西,限她妈当天晚上交出银镯子,不然第二天就搬家,滚蛋。
妈妈是很心疼这个银镯子的。皇帝赶出龙宫已经三十多年了,我们八旗的后代再也吃不上
“铁杆庄稼”了,而任何一点手饰也都是当年朝廷发的饷银攒下的,即使在民国初年家里靠典当过日子,这镯子也没舍得拿去换活命钱,因为它是一辈子没出嫁的老姑奶奶留下的唯一纪念品,那上面记载着可怜的皇恩,也记载着长辈的心愿。妈妈自然是很珍惜这镯子的。
为这事我病了一场。我认为妈妈太狠心太不公道了,兰子是我的好姐姐,她对我一片真心,哪能偷我的珍爱之物呢?要怪只能怪我不小心,自己丢了,冤枉好人实在不应该。好几天我都憋着气,吃不好,睡不香。尽管我再三为兰子辩护,狠心的妈妈还是把兰子一家赶走了。唉,老一辈人心胸就那么窄,有什么办法。
如今兰子来看我,因为我们是童年时的好朋友,各人心上留下了美好的回忆。我们不光有共同语言,而且心儿也连在一起。她如果去看妈妈,那肯定会闹得不愉快的,所以我极力阻止兰子去。
在愉快的气氛中我们共进晚餐。喝酒时,兰子给我讲了许多南方的生活风俗,也讲了她坎坷的生活经历;最有趣的是她如何与一个骗子周旋的故事。那家伙冒充香港富翁,要带她到香港当阔太太,就在他露出流氓本性,强迫她跟他睡觉时,她让人把他抓住了。饭后,兰子打开录音机,教我女儿跳迪斯科,她说跳这种舞有利于健康,她每天晚饭后都要折腾半小时。唉,这真是一个富得有点儿发狂的“现代派”女人。
折腾够了,她执意要赶回旅馆。因为丈夫在等着她,我们只好放行。我们全家把她送上公共汽车,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
兰子留下一包滇茶,一包点心,都是云南特产。女儿打开点心盒,里面是八块云饼,而中间有一个小纸包,雪白雪白的。也许出于好奇,女儿打开纸包,想看看里面有什么稀奇东西。啊,原来是一个金光闪闪的金戒子!而且还有一封短信。女儿兴奋地叫道:“妈,快来呀,人家送你贵重礼物哩!”
我接过来一看,信上说:“大妹子:我真对不起你和大婶,我在三十六年前就许下愿:我欠下的一定要还。今天我是特来还愿的。你能饶恕我吗?”落款是“永远感激你的兰子”。
我激动地把信紧紧贴在胸口,好似在用心倾听一个真诚的少女的心声。女儿以为我是因为得到了希冀中的金戒子而陶醉,她拿手绢给我擦眼泪,揶揄地说:“至于这样激动吗?”
女儿太年轻了,她没有经历过那种岁月,她是无法理解我们这一代人的苦难和欢乐的。
啊,这崭新的金光闪闪的沉甸甸的戒子,也许在兰子心中已经制作了三十六年,它记载了从黑夜到黎明,从苦难的昨天到幸福的今天这样整整一个时代的历程,它上面铭刻着兰子姐——这个普通妇女的美好心愿。
我要告诉母亲,兰子不是贼,她只是为了活命,才借了我的银镯子。
我要永远珍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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