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6月8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鲁非演得好
尉迟葵
某日在北京乘电车经过新街口,忽然瞥见“顾荣”正在人行道上走,就象电视剧里他在古陵县街道上踱方步一样。我猜想那大概是演员鲁非同志,从“北影”进城不正是要通过新街口吗?电车售票员也一连回头看了窗外两次,显然她也发现了。我不认识鲁非同志,在这满城争说《新星》的时候,能看见他的“真面目”,我很高兴。其实无所谓“真面目”,因为他演顾荣并没有化装成另外什么面目。
听说导演物色演顾荣的演员时,首先决定不找惯演反面角色的,要找惯演正面角色的,这就找到了鲁非。因为柯云路同志在小说里就有明确的提示:“这位顾荣,连他的举止言谈,音容笑貌,……都象我们电影银幕上领导干部的标准形象。”导演根据这个提示所选的演员对路,这个角色演得也确实好。成功在于顾荣尽管干了那么多毫无共产党员气味的事,却没有一句话不是“共产党的语言”。
这种语言的力量,能够适应解放以来风云变幻的各种政治形势。我们看到顾荣不止一次陷于被动的境地,可是他总能迅速找出最堂皇的语言,文过饰非,反客为主,站到一个有风度的“政治家”的有利地位。
顾荣那一套“共产党的语言”,不是从什么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学来的,而是从几十年的大报告、小组会、传达文件、总结工作、批判别人、检查自己、请示汇报、开幕闭幕、指示动员当中听惯了,用熟了,揣摩透了“官场”的通用语言。而其中更多的是历次政治运动“积淀”下来的语言。这种滴水不漏的政治用语,几十年来不少人都在学,而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各有神通,各有造诣。顾荣的成绩当然要算是高等的,最主要的原因恐怕是他的学习已经达到了哲学的自觉,真正懂得了主观要符合客观——“国情”。
试举一个“微观”的例子。小胡不想继续陪着顾荣攻击李向南,告辞说要再到医院去看在教室窑洞坍塌时,抢救学生,身负重伤的教师肖婷婷。这次事故本是顾荣漠不关心群众疾苦的结果。但此时顾荣却说道:
“那儿有医生嘛,你这小政治家怎么就不知道关心政治大事呢?啊?”他爱护地拖腔拖调地批评道,“不要把注意力局限在一些具体事务上嘛!”这是提醒不要因小事忘了他们的“政治大事”,赤裸裸地把群众生死看作不值一提的具体事务。不料小胡委婉地批评了顾荣不应该对此漠不关心。顾荣却答道:
“医院每天都有生命危险的病人。我们要把注意力都放在那儿,我们还干不干正经工作了?领导者不是医生,不是看护。”小胡顶了一句:“顾书记,您这样说不合适。”顾荣立刻懂得了其中的严重的含义。
顾荣愣了一下,立刻长叹:
“嗳,你怎么就不理解我的意思 呢?我们是要关心人民群众的疾苦,可是我们要从根本上关心,从全体上关心”,“政治搞不好,光关心某个人具体受什么伤,某个农民有什么冤枉上访,那不解决问题!”顾荣随时在估量眼前两个人之间的政治形势,随时校准估计的误差,采取相应的态度,调整自己的论点,可是始终都是他那套很标准的“共产党的语言”,几乎都无懈可击。
鲁非表演的高明在于完全摒弃了所谓“反派”程式。上述的语言他完全可以念成口不应心的官腔。鲁非却把每一句话说得那么诚恳、庄重、实在,甚至是典雅,让人怎么也听不出虚假,可是又怎么听怎么觉得不是味儿。
电视金鹰奖评比,无鲁非其名,深感遗憾!近日欣闻他获“飞天”优秀男配角奖,这值得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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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地

小楼一夜听风雨
庐野
鸟的吵闹声将我唤醒,睁开眼,记起这是睡在乡间客店的小木楼上。窗口,一棵老樟树,遮满世界,姿态怪异,不知几百岁。它枝干阔长,遇风摇响,此时聒噪声即从那里发出。当晨雾驰过,那鸟的声音皆象含了水,叫得很是柔情。
这是赣南一个冷僻的小山乡,历史上盗寇蛰伏、尔后出英雄豪杰的地方。它的名字叫茅坪,我正从它的怀抱中醒来。
昨夜,雨下个不停,我摸黑从五里外的一个村子,跌跌撞撞地赶回来,衣衫湿尽。弄到一个火盆,小小热度,只能抵及手足,骨子里的寒气却不能拔去。于是,解衣滑进被窝,在两排牙齿的叩击声中,体味山区夜雨的清冷。
山民们歇息得早,村寨不曾见有灯火,狗寂寞得很,时而在雨中叫一两声,世界静如空室。早年它就是这般缄默的罢,后来风云际会,热闹了一阵子,再后来就象今夜这样天地惟有一片风雨之声,虽然星月隐形,俯瞰那朦胧的村落,亦可发现半个世纪的时光在这里凝固,面貌几无差异。谁说得清,这一片茅棚土瓦下,存留多少历史的陈迹,霏霏细雨下,做一番遐想,心头真是又恍惚又凝重。
茅坪河水唱着一支古老的情歌,于乱石间作各种扭曲的造型,偶遇阻塞,便为一潭,回旋片刻,终于还是流下去。如此远近往复的流水,最是惹人入梦。山民们夜夜在它的抚爱下安歇,把世间无数美妙的和无数邪恶的事体次第经历一遭,过着一种不可言传的生活。明天若是一个好日头,又可担木炭去墟上卖,或是下田侍弄几畦菜蔬;若是阴雨天,青年男女则无指望在山道相遇时,唱几句心尖跳跳的采茶调,老人于是偎在火盆边,将烧酒慢慢咂来,全身心暖个遍。因此这雨夜之梦,就很有些占卜的味道。几十年过去,老人们的梦遗续给后人,可知这里贫困依旧,世风照例还是道光二年间县志上写的“安贫知乐,士习端淳”。
山野起风了,老樟树骚动起来,小木楼吱吱地鼠叫,舟楫般地摆晃不已。这些年,我常在南北各地走动,随遇而安,落枕即眠,今夜却无论如何不能睡去。茅坪这块地界,毕竟是我年轻时向往的地方,很仰慕它的美丽,知道有一座非同寻常的“八角楼”,那里的灯火通宵达旦,恍若佛光。绝不曾料到,今天来到它的身边,它旧日创痛的病躯竟在贫困中抖瑟,山民的温饱依附在香火前的祈祷声中。惶惑之后,如何睡得!
我和我的同事进山来,是想帮助山民们摆脱贫困方面做些事情。天黑前,我冒雨到一个村子去,参加群众召集的“脱贫致富献计献策大会”。村长、团支书和青年专业户,在会上都有一些出人意料的发言。原来这深山洼,是一个聚宝盆,满山生长着的弥猴桃、杨梅,可酿酒又可做美味食品,茂密的竹林能开辟竹器加工业,养蚕、养兔、养蛇也蛮有市场。可惜,守着宝山白白让它酣睡了千百年。
风雨声中,那座神奇的八角楼,无一丝微光透出,锈蚀了的油灯和一端冷砚,在岁月的风尘中作冥思状。那个中浸透的历史,骄傲了整整一代人,一度被山民们吟咏把玩,把衣食为本的大事闲置一边。想来,传统固然弥珍,却不可沉溺其中。正如这深山夜雨,好梦绵长,终有它消退的时候。
我不知何时拥被睡去。山乡的风雨把我引入一个神奇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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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地

记画家魏紫熙
赵力田
著名国画家魏紫熙,早年以优异成绩毕业于河南艺师,在欢庆解放军渡江胜利的爆竹声中来到南京。五十年代调到江苏省国画院专门从事国画创作。几十年来,他创作了大量作品,在国内外获得很高声誉。
魏紫熙过去曾画人物,后来专攻山水。他努力继承传统中国画创作的规律,作品向以苍劲浑厚见长。但他不满足,在着重求实的基础上进一步开拓意境,使作品更具神韵。
魏紫熙从生活中不断汲取营养。他的作品是有“根”的,《凤城银装》来自凤凰山,《黄洋界》得之井冈山,《飞澜喷薄》、《天池飞瀑》则是分别在黄山、长白山写生的基础上创作的……他有机会去日本和巴基斯坦,也把异国风情捕捉入画。十年动乱,他的旧作损失很多,而这些新作几乎都是产生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他虽也“采撷诸家百余状”,但使之进入新的境界,涉笔成趣的,确也是充满春意的生活对他的赐予和报偿。
他勤奋不懈,从不满足已有的成就。这几年,他历经名山大川,行程万余里,作画上千幅。创作大幅巨制,得把宣纸订在板壁上,斗笔饱蘸,水墨易于下淋。有一次画《飞澜喷薄》,全神贯注于手而疏于足,竟致踏空摔跤。他作画无论大小,都全力以赴。他常为一幅小画扑上一天。他的画结构严紧,层次清楚,不爱作浮光掠影表面热闹的“文章”。一幅画完成后,更爱作自我分析,勇于否定不足之处。他认为:自己看来是平平之作,勉强拿出去,不是有愧于爱我者吗?
魏紫熙以充满感情的笔墨,画出我们生活的春意图,这些反映时代风貌的佳作将传之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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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文坛风景线

《京华闻见录》补遗
碧森
补遗本当由作者自补,这里只是借题。《京华闻见录》发表在《中国作家》今年第二期上,作家梁晓声以在北京九年的所闻所感,率意直写世态人情。这里,笔者仅将写作过程中的插曲轶事记述下来,聊作录外录吧。
去年冬天,凛冽北风中,梁晓声正在创作长篇小说《雪城》,同写《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到《今夜有暴风雪》一系列北大荒知青题材的小说时一样,他的心与返城后的主人公一起经历着悲欢。然而,另外一个日益强烈的冲动使他中断了思路。目睹党内和社会上的不良风气,他恨不得拍案而起。他的手中只有一枝笔,他只能用笔来说话。他明知写这类东西可能算不得真正的文学艺术品,作家完全可以根据各自不同的气质、风格作不同的艺术追求,但他鲠骨在喉不吐不快,非写不可了。卷起行李,他来到了京郊昌平县红泥沟,住进一家干校改建的园林招待所。
大山脚下的几排空房,真正的住客只有梁晓声和另一位青年作家矫健。展现在他眼前的则是繁华都市的车水马龙,其中不乏善良正直的人们,骄横者的喧嚣声也不绝于耳。抨击时弊,义愤填膺,梁晓声每写完一段,就拿着草稿到矫健的房中,高声朗读。激动过后是冷静,两人商议,能发得出来吗?难怪,十年前文学界的惨痛经验,和后来并未完全断绝的风风雨雨,哪能不在作家的心灵上留下痕迹!梁晓声几次想半途而废。矫健说:“你写,烟台地区文联正让我筹办个刊物,第一期就以你这篇作头条,多印些,假如撤了我的主编,我反正是个作家,还可以写作嘛。”于是接着写。《中国作家》的编辑小萧几次从京城来看望他们,出了个主意,可投黑龙江的《人间》杂志试试。主编老郭得到消息,派人乘飞机专程到北京取稿。一次次冷却了的心一次次又被燃烧起来。写完,梁晓声仍对矫健与小萧说,“就咱们三人看看算了,别拿去发了。”小萧还是将稿子带了回去。编辑部负责人看完,激动地给梁晓声挂电话,“要用!”作了些修改,作品很快在今春与读者见面了。随之,一封封带着读者心意的信件从四面八方飞到梁晓声的桌前,而他预料的棍棒暂且尚未抡起。
“如果没有文学界诸多友人的鼓励,我可能根本不会将这篇文字写完。写完了也可能放入抽屉不去动它。我以为,文学界诸友人的鼓励,也正体现着文学界对我们社会各方面的关注。许许多多的作家们并未如某些人所担心的那样,放弃了对时代对人民的责任感,都正在不同的追求中努力;而且心力是一致的,都希望我们的时代我们的生活更美好。
“今后,我的创作不会沿这种方式发展,我要努力追求艺术形式的完美,和平建设时期的社会也要求美的文学,但在需要的时候,我还会写这一类激愤文章!”他的真诚,读者是会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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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域外文谈

罗伯—格里叶和法国新小说派
申奥
罗伯—格里叶是法国新小说派的先驱,也是国际笔会新推选的当代世界七大文化名人之一。他于1922年8月18日生于布列斯特,幼时即爱农业,曾攻读农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强征到德国一家坦克工厂做工,战后成为一名农艺师,他的第一本著作是关于法国畜牧业情况的调查。以后,他赴加勒比海的瓜德罗普和马提尼克种植水果。由于染上热带疾病,他返回法国,并决定从事文学创作。他在欧洲进行了广泛的旅行,并到过美国与北非。
1953年,罗伯—格里叶出版了第一部小说《橡皮》,并且发表了第一篇评论。此后他就成为新小说派的一员主将和理论家,他的论文结集为《论新小说》,在1963年出版。
新小说派是本世纪五十至六十年代出现于法国文学界的一个小说流派,包括罗伯—格里叶、娜塔丽·萨洛特、米歇尔·布都、贝克特、玛格丽特·杜兰等人,他们宣言与以巴尔扎克为代表的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决裂,探索小说的新的表现手法和语言。这一批作家各具特点,观点也不尽相同。罗伯——格里叶主张着重物质世界的描写,反对以人为中心,反对塑造人物形象。他的小说没有情节,没有故事性,而是通过人的心理、感觉、情欲、想象,细腻地描绘事物。他的作品中甚至时空观念都是混乱的,过去、现在与将来同时并存,现实、梦境和幻想互相交错。例如他的小说《窥视者》( 1955年)的主人公是一个患有性虐待狂的精神分裂病人,他谋杀了一个年轻姑娘,但他却虚构案件发生时自己不在场,试图抹掉这场凶杀的记忆。小说中出现了大量的幻景、想象和子虚乌有的事,时间和事件被安排得象这位精神病人的思想一样错乱不堪。
罗伯—格里叶还是电影剧作家和电影导演,他的著名电影剧作有《去年在马丽昂巴》(1961)、《不朽的女人》(1963)等。他把小说中的手法运用在电影中,以至时间概念模糊,真实与假想不分,结果声带上的独白和对话和银幕上的人物形象不协调。
但是在小说《约会的房子》(1965)中,显示了罗伯—格里叶革新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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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地

阳关
莫文征
茫茫的沙原无边无际,
呐喊着痛苦与贫瘠,
只有风吹古董滩露出遗物,
证明这里埋着一条阳关大道。
风刀削过千万遍的山廓,
暴晒着浩茫的空荡和寂寥;
只有山头半截的烽火台,
告诉人们这是一座关隘。
那大路曾经贯穿欧亚,
如今只剩得一片黄沙;
那座关当年何等巍峨,
如今只余下一片荒凉。
那时雄关靠路而扬名,
而路也因关而更加熙攘,
可为什么路与关一起泯灭,
两个金色岁月同时告别?
是路难使关卡沦丧,
还是关严而令道路衰亡?
沙碛上划一个大大的问号,
似卧龙,在我心头徜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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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地

开拓者
党麟
太阳蒸烤着漠野,
沉寂蕴蓄着风沙弥漫;
你用孤烟写出自己的题记,
去嘲笑沙滩上的蜃楼梦乡。
羊皮筏子撞碎八月飞雪,
寒涛只在心里荡漾;
当晚霞在烽火台旁旋舞,
夕阳的梭子织出绿色毡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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