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6月29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从善如登与从恶如崩
谢狱
人是难免要变的。
清代乾隆年间徐述夔描写封建时代若干士子从十年寒窗的苦读,到一旦中了巍巍高科,就不免踌躇满志。那时据说有四件事要做:起他一个号,刻他一部稿;坐他一乘轿,讨他一个小(《八洞天》卷一《补南陔》)。
其人的地位起了变化,他的日常生活也就随之而变,日久天长,连他的习惯、性格也可能变得使人不敢相认。《儒林外史》中所写的范进中举后的种种行径,正是穷士子发迹变泰的典型。
在古代,中举是进入官场的前提。范进的一切“变泰”,均由中举而起。不过,就大多数士子来说,“十年寒窗下”的攻读,正是为了“金榜题名时”的逸乐,后来生活起居方面的那些变化,本属于他们早先苦苦追求的范围,因此就其终生志趣来说,其实所变不大。
不过,比较起来,我以为还是现代社会中一些人的变化,更令人惊讶莫名。他们早年也曾信仰共产主义,一度也把“为人民服务”视为自己的行动准则,并且确也为之奋斗过;然而时至今日,面对迅疾变革的现实他们竟目迷五色,心绪纷繁,终于觉得为四化献身是傻子,乘改革之机捞一把才是聪明人,因而以权谋私,化公肥私。天长日久,甚至觉得信仰也无非是那么回事,不妨随波逐流。于是,他们从追求大同社会到迷信金钱万能,从仰慕舍生取义到主张“一切为我”。正合了前人所说的“从善如登,从恶如崩”的话。他们背离自己原先的出发点,越走越远了。这就是为什么有些共产党员热衷于做大诈骗犯的保护伞,或者阴错阳差地参与一些经济犯罪活动,由严重官僚主义蜕变为渎职罪犯。这一切,难道不都是由思想上的变化引起的么?
本来,在变革的现实社会里,人不往好处变,便往坏处变。有的人信仰共产主义,经历了十年内乱,动摇了。现在又遇到了开放搞活的新形势,思想上的尘埃变成了毒菌。还能允许这种“崩变”在合法手段的掩护下继续进行下去么?我想,通过端正党风,当会让大家进一步清醒地认识某些蜕化变质分子的“变泰”况貌,迫使此辈无所遁迹。这是可以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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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塑像
  顾工
这位军人的侧面像和整个的侧影,实在是太完美了。希腊神话中的安泰和阿波罗究竟是长什么样子?女雕塑家沙莎见过很多雕像,但若和他相比,似乎都不如他这样富有生气和生命力。他刚刚在草坪上舞完银剑,现在正坐在一块青石上,用红绸轻轻擦拭。透过晨光,透过婆娑的树影,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那青铜器般的额、鼻子、脸颊和宽宽的肩……
沙莎如获至宝地拿出速写本进行速写。她勾勒了一幅又一幅。她在进行远距离的观察。人在进行艺术创作时,情绪太激动是不行的,笔象火炭似的燃烧。她想努力平静,稳住自己,虽是速写式的素描,也要显示出他内心世界的蕴藏量——遗憾,直到现在除了知道他是位军人以外,还不知道他叫什么,想什么,干什么;那么,怎能画出他内心世界中的星云?但她还想尽量画出质感,空间感,甚至是时间感……
假山石是屏障,沙莎是透过这屏障中的空隙,来对他进行观察的;就象是藏在观测孔后面的观测兵。但是不是她的目光中含有热流或电波,使这位拭剑的军人有所察觉?他竟抿紧嘴唇,抑制住时时要绽开的笑。他除了手在缓缓地有节奏地移动外,全身上下都凝然不动。过了许久许久,他才站立起来,舒展腰身,提着银亮亮的剑,走到沙莎的身边,轻声问:
“画完了吗?”
沙莎脸红了,赶紧合上有厚壳封面的画册。她窘迫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在画?在画你?”
“我身上装有雷达。”
“您是雷达兵?”
“喔,我是在驾驶着一台比雷达还要复杂、还要精密的军事机器。这种机器能毁灭大自然,毁灭艺术;但也能拯救艺术和人类。”
“嗯,您说得很可怕,也很有意思。”
“既然这样,你总可以在我面前举行你的画展了吧?”
沙莎笑了,不再脸红,把整本画速写的画册递交到他的手里。
年轻的军人把剑插进草地,接过画册一页页翻看:
“唔,画得不错,有点意思。有机会,你应该到前线去。”
“您在前线?”
“刚从前线回来;过几天还要回去。我是来探家的。我只有一个妈妈,喏,就在对面三楼那扇挂绿窗帘的窗口里面。”
“那真好。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构思一尊雕像,题名叫《战神和爱神》。我不想摹仿古希腊、古罗马;我希望这两尊神,都诞生在我们的国土上,这春天的草坪上。我想得很苦;但看到了您,我的构思仿佛在一刹那间就全部形成了。您……”
沙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地,竟把心中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平时,她不是这样的;她总是喜欢先听别人说,等到别人把话说尽,再考虑自己说还是不说。为什么在他的面前,在这目光初次相对的人的面前,自己竟变成个爱饶舌的傻姑娘,失去了含蓄,失去了谜样的微笑?
年轻的军人凝视着她,过好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从草地上拔出银剑,用手指拭了拭剑锋上的泥点。他紧蹙着眉说:“很高兴,能遇到你;很高兴我能化为你的模特儿,你的灵感。不过,这恐怕只能是一生中仅有的一次;最初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
“怎么,明天你不再来了吗?”
“不。”
“明年哪?”
“也许来,也许不来。当然,我希望我能来。还在这里,还是这样的早晨。”
“这样的早晨真好,在人类的历史上,在我个人的生命史上。都是很少有的。”
“很少有,对于我来说,也是这样。”
对面三楼窗口上的绿窗帘撩开了,探出一张有白发的老年人的脸庞。她伸出枯瘦的手,向这片草地,这个街心公园挥动。
年轻的军人抬了抬眼皮:“哦,妈妈在叫我。哦,再见。”
“再见!可是——”
沙莎接过军人捧还的画册,突然觉得有许许多多的话要问、要说;可是——在可是的后面,她也不知究竟要说些什么。
军人把剑插进剑鞘,疾速地走了几步,却又停住。他仿佛想听她那“可是——”后面的话;可是,她没再“可是——”下去。他又蹙了蹙英武的眉,迅疾走去……
第二天,沙莎来了,军人没有来;
第二年,沙莎来了,军人没有来;
第三年,第四年……沙莎总是透过街心公园枝头上的叶苞、叶簇、枯叶,望着那三楼上时撩时落的绿窗帘。
她真想跑到那楼上,找到那位绿窗帘后面的白发老人。她也想叫她一声“妈妈”;但她怎能找?怎能叫?怎能问?她每天都象在失落些什么,又象每天都在获得些什么。
终于,有一天,她所在的美院,和城市规划委员会,和环保局,联合召开了一个会议。最后确定:在几个大的街心公园都要竖立一尊塑像——她列席了这个会议,并主动请求承担了这片街心公园的塑像的塑造。
她在她和他相识的草坪上,塑造着他。
雨丝飘落在她的发丝上……
雪花飘落在她的围巾上……
柳絮飘落在她的睫毛上……
绿窗帘后白发的妈妈走来了。她在大理石的塑像前,放下了一捧鲜花。这是个清明的日子,在她的云遮雾盖的眼睛里有晶晶的泪——沙莎从老人的泪光中,泪滴中,象看到一个星球的失落。她的心,也在失重……
年轻的军人突然走来,远远地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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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讲座还没有开始〔外一章〕
  桂兴华
一件黄得发白的军大衣,坐在我的眼前。
一个曾经当过新四军排长、已经离任的老县长,坐在我的眼前。
在众多的比我老成或者比我天真的面容里,他那张刻有一道道皱纹的脸,特别引起我的注意。
七十岁的人了,却来听三十五岁的我讲课。
我对他的记忆,就象窗外的雪花,纷纷扬扬:
硝烟。枪声。密林里的马蹄答答……
拔不出鞋跟的雨靴。使肩膀更沉的锹把。常委会上击案而起的多茧的手……而当那风一般焦急的车铃声,穿过街上的斑马线,穿过一群又一群的滑雪衫,在文化宫的窗外停下,一尊铸成了许多传奇故事的铜像,便坐在我的眼前。
我讲什么呢?
他需要新的信息。
其实,一条不疲倦的穿梭往来的不老的车辙,已经添进我的备课笔记了。
他手执听讲证的到来,先给我上了一课……
重又开车的路
车厢里,依然是从前的乘客。
不再绕道的车轮下,已经是整修过的路面了。
久别了!匆匆的行人。
新的店名与新的服饰,在车窗外迎接着我们。
在一种因重逢而格外喧响的穿行中,我却在默想。
想那些已经转移的铁镐和风枪们。
想动工后那些飞扬的尘土和坑坑洼洼,曾被我们的脚步埋怨过……
真不该埋怨啊!
暂时的受阻,是为了路和每天,都永远的畅通!
而且不仅是路面,自来水管和煤气管,都已伸向了新的家庭和新的喜欢。
今天,拓宽后的笑语,行驰在每一张月票和车票上了。
路,和舒心的话题一起,在不断地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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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逛旧书店
  朱大南
我喜欢逛旧书店。
“文革前”,北京的旧书肆经历几番变迁后,都统一到了
“中国书店”这个招牌之下。最大的一家当属东安市场里的旧书店:一条街廊式的书肆,两侧的房间里为各类中外文古旧书和期刊合订本,而街廊的中间,设置一长条柜台,散放着各类旧杂志和旧书。那时,我还是一个中学生,尽管学校离那里较远,我还是常往那里跑,因为那儿的书可以随便翻看,屋里还设有桌凳。我在这个旧书摊上一呆就是半天。
西单商场里的旧书店面积也不算小,是和新华书店连在一起的。这里离学校较近一些,我经常光顾。那里有一间房是专卖线装古书和字帖、碑帖的。记得我为了练毛笔字,花了三毛钱买了一本碑帖,回到家里,父亲看过后,说买了一本大汉奸的帖。后来我读了溥仪的《我的前半生》,才知道书写此帖的郑孝胥曾做过伪满洲国的总理大臣;既然是从国营书店买来的,可见当时并没有因人废字。
环境优雅清静要算位于琉璃厂的中国书店总店,这里原是海王村公园。公园建于1918年元旦,建者初衷为借于市廛之内,得观林泉之趣。几经变迁,到如今东厢为字画,西厢为古旧书籍,是个雅致的文化场所。
“文革”期间,旧书及书店经过一场大风暴,七零八落。旧书店时开时关,就是开的时候,也只有一些科技的书,文科类的书几乎大部分都卸下架去了。新街口、隆福寺的门市部关门了;东安市场里的旧书店也因拆建东风市场而消失了。那时学生都在忙于大串联,学校里课是不上了。有时间上街,我就去逛旧书店,但逛起来却索然无味。
打从学校毕业后,我到外地工作。每值探亲或出差回北京,旧书店是必定问津的。到了文革后期,禁书政策有所放宽,出现了所谓内部书店的应时货。内部书店需要各级单位的介绍信,哪一级的介绍信对应着哪一类书。文革期间封起来的书,被人们不加选择地抢购着;我居然也抢到了一套《全宋词》,尽管花去二十多元钱,我却摇头晃脑了好一阵子。
1978年,我调回北京,单位远在郊区上班疲于奔命;成了家,有了小孩,更无暇光顾街市了。但我还是要挤点时间逛旧书店,哪怕看上一眼也好。那时中国书店大概也只有前门、东风市场、西单商场、琉璃厂、海淀这几个门市部。
随着社会的进步,书店越来越兴旺,中国书店不但恢复了新街口门市部,还开辟了一个特价书店(但后来逐渐变得有些名不符实了),新华书店也办起特价书的书店和展销会,我的逛旧书店的“雅好”又得以满足。但现在逛旧书店总感到有点缺欠:一是书没有过去那样丰富,有时逛上几个月才能买到一两本,许是读书的多了,粥少僧多之故;二是旧书索价偏高,不少只比新书少几分钱,不象过去,一般旧书都是五折,或更低一些。尽管如此,我还是挤出些钱到旧书店去,搜罗些杂七杂八的旧书充塞我的书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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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士兵的雕像
  杨克一只鸽子安恬地梳理着羽毛梳理一朵洁白的云一片因你的支撑不会倾斜的天空落在你的肩膀上它感到了生命的坚实任黑雨在遥远的天边哭泣翅膀——飞翔的帆不再降下半旗它欢悦地唱着一支没有阴影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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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书林一叶

  《当代杂文选粹》丛书即将出版
一套卷帙繁浩、汇集建国以来我国著名杂文作家佳作的《当代杂文选粹》丛书即将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分辑出版。新中国成立后,文坛上曾出现过不少优秀的杂文;特别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随着思想解放运动的不断深入,杂文创作更呈活跃,并涌现出不少有成就的杂文作家。为了检阅建国以来杂文创作的成就,为广大杂文爱好者提供一套思想性和艺术性都较高的文学读物,湖南文艺出版社决定编辑出版这套《当代杂文选粹》丛书。这套丛书以精选每一位有影响的杂文作家的精品五—八万字为一种,十种一辑,分成若干辑陆续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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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水渠边〔木刻〕     谢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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