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6月26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舞台(报告文学)
史中兴
湘水滔滔,被渡轮犁开的水面上溅起的浊浪,象是伤心的泪花。
这位顶着草帽、凭栏而立的年轻人,心里也经受着煎熬。
“胡均亮!”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转过身,瘦瘦的长方脸,草帽的阴影,遮不住他额头上渗出的一排细密的汗珠,沉思的眼睛,还没有回过神来。
“从中央党校回来了?哪天到的?”
“前天。”
“溜达到这儿来了!大热天,不在家休息?”
“昨天休息过了,今天来自行车厂报到。”
“开什么玩笑!?”
名单上了三梯队,再到党校泡一泡,跟着就是三级跳。这首打油诗对三十三岁的胡均亮并不适用,他上党校前是衡阳市经委副主任,学习归来没有加官晋爵,反而下到自行车厂来了。
一看胡均亮说的不是假话,这位好心的同志不胜惊诧:“你怎么愿意到这个鬼地方来?”
胡均亮心里颤了一下,前不久发生在市区商店柜台前的一幕景象又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采购员:“蛮什么,我有付款委托书!”
营业员:“你们自行车厂还能付得起?我们要现钱!”
采购员还想辩驳,一看积存在铺里的无人问津的本厂的自行车,顿时泄了气。这个隔着湘江、离市区二十公里、能年产三十万辆自行车的中型企业,建厂十五年,十一年亏损。1984年年底没到,亏损冲破二百万大关。轻工业部给国家经委送的1985年生产安排报告上,一笔勾掉了这个厂。国家经委认为办这么一个厂不容易,再给它一次机会,保留一年,还不行就关停并转。
这就是国家投资两千万的自行车厂吗?它经历了什么样的劫难呵:马达哑了,机器停了,玻璃碎了,蜘蛛结网鸟筑巢,工人不见了:种菜的、养蘑菇的、湘江上抓鱼的、开酒坊的、为舞会守门、卖门票的,全都各自谋生觅食去了。
真的,他怎么到这么个鬼地方来了?
这是组织的决定——衡阳市委领导要给这个年轻人压担子,是块好钢也得淬淬火嘛。
这又是他的自我选择、自我实现!
他的经历,用他自己的话说:
“我们这一代的经历就是新中国的经历。我们有幸福,也有困惑和痛苦。我们当中不少人生下不久就挨饿,上学不久就停课,刚刚毕业就待业,结婚以后没有窝。酸甜苦辣我们都尝过了。”
时代终于发生了转折。他作为中山大学哲学系毕业的工农兵学员回到衡阳时,那漫长的疯狂的节日已经终结。在市委办公室这个信息涌集的枢纽岗位上,真理标准讨论的的风雨,拨乱反正的艰辛,彻底翻转了灌输给他的满脑子斗争哲学。他是工人的孩子。兄弟姐妹五人他老大。最最革命的口号、超级豪言壮语和无限拔高工人地位的漂亮言词,尽管闹得天花乱坠,他从家庭感受到的却是物质与精神的双重贫乏。父母终年劳碌,维持起码的温饱以外,再别无的奢望。母亲对着空白的墙壁梳头,他看了心酸,劝弟妹们每人把大年夜拿到的两角压岁钱凑起来,给妈妈买了一面镜子。穷人家的孩子从生活中学到的东西,是泡在奶油、蜜糖里的孩子所无法比拟的。现在从生活深处发出的、滚滚而来的涛声,总算让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他能不击水中流,奋起追回耽搁了那么多的岁月?
可他能有什么高招?解放初期那段辉煌的岁月,军代表比他年轻得多,会上做一个报告,大伙心里热得都象添了炭火,激动得热血沸腾,只等你指向哪里他们就奔向那里。他来就任党委书记的这个厂,十年换了二十一个领导,希望——失望的恶性循环,什么大会报告、施政演说,政治热情被多次玩弄、伤害的群众,对这一套早腻了。
“我来这里,不是赶时髦。我是共产党员,应该来。来的目的就是希望全厂一千多号人有工资发,大家的福利有所改善。我也不见得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使工厂起死回生,但是,有中央体制改革的好政策,依靠全厂职工奋力拚搏,我们能够掌握工厂的命运!”
一张条子递上来,他停下话,先念条子:“请问胡书记,你能在大石渡(自行车厂所在地)呆多久?”他放下条子,沉稳地回答说:“我要在大石渡落户。”
角落里传来嗤之以鼻的笑声。不就有这样的“三梯队”,到基层几个月,八字还没一撇,就算完成了一道“镀金”工序,拍拍屁股飞了。
“你的话算数吗?”
“算数”。
尽管他说得斩钉截铁,人们上够了空头支票的当,并未把此话当真。
料峭的春风摇荡着湘水,被渡轮犁开的水面上溅起的朵朵浪花,令人心旷神怡。凭栏而立的胡均亮,已经不是只身一人,他身旁站着妻子姜淑贞,手里搀着六岁的儿子。有人发现了他们,问姜淑贞:“把孩子带来渡假?”
当过展览馆讲解员的姜淑贞,爽朗地回答说:“是来定居。”
“开什么玩笑!?”
“要看看调令和户口迁移证吗?”姜淑贞当真开起玩笑来了。
有位技术人员不肯轻信,悄悄到市里去调查,胡家那套四室一厅的住房已有了新的住户,户口也迁了。姜淑贞听说有人调查她,满肚子委屈,为了支持丈夫,放弃在市区电大教英语,调来厂里教子弟中学,儿子也从市重点小学转来厂子弟小学,“为什么这样不信任人?”
丈夫安慰她:这不能怪人家。人家越是不信任,我们就越是要以行动取得人家的信任。
以权谋私,种种不正之风造成的逆反心理,给领导者带来严重的信誉危机。恢复丧失的信誉不容易呵。开始的日子,胡均亮很难说是由于党委书记这个头衔赢得了群众的感情,对厂里年轻人产生吸引力的是他的诗文、书画的艺术爱好。一群文学爱好者组织了一个《晨风文学社》,在一天中午,端着饭碗来到胡均亮的住处。“胡书记,我们组织了一个文学社,想吸收您为会员。但声明,您不是以党委书记的名义参加,因为我们是不同官方合作的。”
望着这班可爱的小青年,胡均亮笑了:“行啊!你们看得起我,我就以文学爱好者的身份参加”。
对知识的轻视鄙薄已成为历史的梦魇。才艺人人珍爱称羡。对一个跟各种人打交道的党委书记来说,多一种才艺,就是多了一种接近人、吸引人的本领。胡均亮自幼喜爱书法。高中毕业后进了灯泡厂。象当时所有的工厂一样,墨汁、纸张比原材料的供应更充分。他烧大炉、吹玻璃,每天顶班八小时,工余时间,横标、墙报、画廊,那数不清的书写活儿,全让他给包了。书写的内容他厌恶,书写本身却使他乐趣无穷。“日临法帖三千字”。他练了汉隶晋楷,又临鲁迅,再学颜真卿、苏东坡、黄庭坚、何绍基。多方寻师觅友,胜览古碑石碣,书法日益精粹。他在衡阳市举办的书法展览,两万人观看。省文联主席康濯赞之为:“字劲勤怀状,书遒品格高。”胡均亮苦练书法时没想到日后会有用。一旦发现书法艺术给他党委书记的工作带来意外的便利,他就更充分运用他的这份优势了。
不论是企业管理还是思想政治工作,最后都要落实到人。开放、改革的冲击波,历史潮流不可遏阻地推进与支流的惰性回旋,使人的思想面貌出现了多层次的复杂画面。现在不是党委书记指向哪里,人家就奔向哪里;是人家走到哪里,党委书记的工作就跟到哪里。说“跟”也许不恰切。胡均亮能“吸引”人,他也被人“吸引”。他接受了《晨风文学社》的要求,《腾飞文学社》也来了。青年们集体过生日,他揣着墨盒,挟着纸笔,兴致勃勃地恭临盛会。蛋糕上摇曳的烛光映着他通红的笑脸:“幸福的小弟弟、小妹妹们,我没有什么礼物,送你们几个字吧!”掌声、喧闹象欢腾的潮水,冲开姑娘、小伙子们的心扉,人们围拢在他周围,观赏他展纸挥笔,大胆地评头论足。兄长的亲切代替了只能在听大报告时从下仰望的书记的威严,谁还会感到言不由衷的拘束。
“感情投资!”
受不了新名词轰炸的朋友,也许感到这个时髦词儿带有交易所的气息。投资是要求偿还的,这岂不撕下了罩在高尚的感情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还是换一句现成的、被冷落多年的、象征我们民族传统美德的老话吧——将心换心!反正,两种说法取得的效果同样都是显而易见的。
不是只有青年们才吃这一套,老厂长刘祥楼显然也受到感动。
书记和厂长——改革年月,这二者间的关系变得敏感了。如果这两者间出现什么缝隙,那无需书记、厂长本人拉队伍,就各有一伙自愿效忠者紧跟着乘隙而上,扯皮、内耗、乱了套。光是解决这没完没了的关系问题,就够折腾得你精疲力尽。刘祥楼大胡均亮十五岁,仍当年富力强,搞生产也算得上是一位行家里手。过去厂里党政关系不协调,心里窝着疙瘩,也想走,新来的书记年轻气盛,是个什么路数?他隐隐存着几分戒备。
刘祥楼走进厂长办公室,意外地发现多了一张办公桌子。胡均亮跟他商量过,书记、厂长一起办公有许多好处。这么快就把桌子搬过来了!一个长时期,文艺作品里的书记总是第一号人物,而厂长照例充当路线斗争的对立面。如今实行厂长责任制,厂长成了第一号人物,总是具有开拓精神,而书记又成了保守、僵化的代表,只好充当改革的掣肘和阻力?胡均亮不承认这两种模式,他和厂长一个屋子办公,随厂长一起参加每天的生产调度会,厂长跑多少车间,他也不少跑。他说他的责任是为厂长排除干扰。他和厂长的关系,用得上一句亲昵的词儿:哥俩好!
刘祥楼看出年轻的新书记路子正,思想敏锐,是个要干一番事业的,又不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式处处以改革家自居,不由得浑身劲头也上来了。改革中的困难挫折他不怕,如果还要防同事一脚,就免不了左顾右盼,一步三趔趄了。现在书记真心实意领着全厂职工撑他的腰,做他的后盾,他的自我感觉就大不一样,豁出条命,也要和书记同心协力,使企业杀出一条血路。
厂大礼堂人声嘈杂,黑压压一大片,全厂职工热烈的期待的目光注视着台上,市长、市经委主任、市计委主任、轻工局长、财政局长、银行行长都到了。这在衡阳自行车厂建厂史上是个破天荒;厂长、书记一起签字,向市人民政府承包这个厂。
承包合同上写明五项指标:
一、产品质量保持在九十分以上;
二、完成产量二十七万辆,争取完成三十万辆;
三、库存结压不超过三万辆;
四、保证轻工部1985年6月一次验收合格,并拿到生产许可证;
五、1985年底扭亏为盈。
根据厂的机器设备条件,这指标不能算高,但是连年亏损,1984年只完成十万辆质量过不了关的车子的生产现状,这个指标就够让人捏一把汗了。合同上还有条件:完不成承包指标,厂级领导的工资,向下浮动二级。全厂职工的工资,向下浮动一级,取消全年奖金。完成指标,承包者奖金二万元,晋升一级工资,全厂向上浮动一级工资。
刘祥楼心口怦怦直跳,有些紧张,这是全厂职工连同家属在内五千人的命运所系,自行车厂起死回生,在此一举!他感到了承包合同非同小可的分量,这分量他担当得起?
 “老刘,你大胆签吧!”胡均亮声音很轻,也紧张,但他感到这是一个机会:兵临死地而后生。他在给厂长鼓劲,也是在镇定自己。刘祥楼涨红了脸,猛地抓笔在手,好,签了!胡均亮一把紧紧握住厂长的手,书记和厂长的决心是共同的,全场掀起的决了堤的潮水似的哗哗掌声,一千五百颗怦怦跳动的心,和书记、厂长连在一起了。
呼啸的北风阻挡不住朝上海方向高速急驶的列车。改革的春意使乘客们的心里荡漾着温暖的涟漪。胡均亮黑黑的脸蛋上映着红晕,鸭舌帽扔在铺上,向坐在对面,香烟一支连一支抽着的厂长,兴奋地论证着此行上海洽谈横向技术合作,对实现承包合同具有的决定性的意义。
完全摆脱小生产式自我封闭的局限,这也是企业领导者具有现代意识的重要标志吧。衡阳地处中国弓箭形工业布局的中右弦,横而观之,与尖端工业所在地区——长江三角洲,对外开放最活跃的地区——珠江三角洲皆为近邻,善于引进吸收这两个地区先进的技术、管理信息,实可收左右逢源之效。自行车生产,全国一百二十家厂总产三千万辆。十来家“名牌”厂占了两千二百万辆。而永久、凤凰、飞鸽三大名牌就占了一千一百万辆。一百多家“杂牌”的“生存空间”十分狭窄。竞争激烈,不想被淘汰,只有拚命追名牌。到上海找名牌攀亲,就是为了挤进阔亲家的行列。
他们找上了上海市杨浦区科协,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名牌厂的门槛高,从名牌厂退休的技术人员在这里聚集不少。“我们以优厚的条件礼聘。”胡均亮和刘祥楼想到了一个点上。
他们又找上了上海宝山县的宝友轴皮厂。别看这是个小厂,成功的经营管理和优质的产品,使它成了全国独一无二的轴皮专业厂,创办了宝友实业公司。攀亲不能一厢情愿。宝友的领导也要看看衡阳自行车厂的家底。“行,我们欢迎!”胡均亮和刘祥楼表现出同样的热忱。“宝友”的领导带着技术人员到衡阳自行车厂考察的结果,最让他们动心的是书记、厂长两套锣鼓一齐敲,都敲在改革、振兴的点子上。书记支持厂长整顿劳动纪律,有权聘用副厂长和中层干部。光明的前景总是诱人的。衡阳自行车厂和上海宝友实业公司联合生产经营“双雁牌”自行车达成了协议。
按照协议,宝友以每辆车三元的比例提成。“这合算吗?”意见反映到厂长那里,厂长寻求支持的目光投向了书记。“给人家三块钱肉痛,车子质量上不去一百几十块全拿不回,为什么就不肉痛?”有了胡均亮的这句话,刘祥楼心里踏实了。联合要对双方有利。人家派技术干部驻厂,传授技术、管理经验,不也是智力投资?企业家的气魄,要打大算盘。你不小家子气,人家也心里有数。果然,1985年三十万辆车的生产销售胜利完成时,宝友按协议提成,可得利润九十万元。可他们为了让衡阳自行车厂休养生息,同意分成利润只按一半提取。这也同样是社会主义企业家的气魄呵!
冷落了多年的衡阳自行车厂响起震耳的鞭炮。承包合同上的指标全部胜利实现。1985年盈利一百五十万,上缴税金六百五十万。“双雁牌”自行车质量达到轻工部认定的A级标准,畅销全国。在全厂欢腾的时刻,《衡阳日报》刊登了衡阳自行车厂的一则启事:重新接收那些被除名、劝退、留职停薪的职工回厂工作。这成了衡阳市的一大新闻。
这些由于旷工、赌博、偷盗而被“请”出工厂的老少爷们,曾经告状、骂街,在厂里着实闹腾了一阵。是厂长宣布的处分,他们就去找党委书记闹。胡均亮态度沉稳、耐心,但毫不模棱两可。厂长的决定是正确的,他要维护。闹的人一看苗头不对,灰溜溜地走了。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厂里的生产形势已经根本好转、事实证明对他们的处理是完全正确的时候,书记、厂长还会如此宽容地想到他们。这些一度迷途的浪子,离厂时刻对书记、厂长咬牙切齿,现在重新回来,就含着感激书记、厂长的真诚的热泪了。
滔滔的湘水,被渡轮犁开的水面上溅起的排排浪花,在骄阳的映照下绚丽多彩。凭栏而立的胡均亮,已经不是三个人,在他周围拥着一群亲密的伙伴。胡均亮和刘祥楼一起,又为衡阳自行车厂制定了新的目标。目标也是一种动力。胡均亮和他的活跃在工厂、农村、机关、学校的千千万万共和国同龄人一样,是胸怀着崇高的目标,呼喊着跳跃着,登上时代为他们提供的广阔舞台的!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