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6月24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三说“难免”
  尉迟葵
三十年前,也是在《人民日报》这个第八版上,我写了一篇《说“难免”》,不久就有人写了《也说难免》。现在我再来说,该算是“三说”了。
这个“三说”为什么隔了三十年呢?当时是觉得我那短短五百字的小东西,本来不算什么,意既简单,文亦直拙,不过是说政治运动中把人整错了,并不一定都是当真难免的,如此而已。我说得很浅白:有些“是力求‘能免’而竟‘难免’”,有些“却是早就预期着‘难免’,结果当然就有人‘不免’”;前者可以说是当真难免,后者则是“粗枝大叶,浮光掠影”,对别人的命运不负责任,还要借口“难免”来推诿责任。我批评的只是后一种,本是清清楚楚的。可是那篇《也说难免》里,却断言我“使人看不到世间还有真正难免之事”。我明明已经一分为二,他硬说我一概而论,我要是来辩解,无非把我的原文再抄一次,实在是大可不必了。如果他索性断言一切整错了人的情况,无一不是真正的难免,断言我所批评的事,根本没有过,那么彼此看法针锋相对,也还值得讨论讨论。可是《也说难免》将近结尾处又自问自答云:“如此说来,受了‘不免’之屈的同志,都是在所难免的了。这同说成都不是难免是一样片面。”这不是也承认了既有在所难免的,也有并不是在所难免的么?我实在不知道我和他的看法有什么不同。
报应来得真快。第二年我就被“扩大”成了“右派”,在我的定案结论中,《说“难免”》是我的一条大大的罪状,并且隐隐听说那《也说难免》是有什么大来头的。到了这个地步,只有“口服心服,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份儿,承认这对我是挽救,千该万该,更谈不到再说三说什么难免不难免了。
光阴荏苒,到了1978—1979年,全国都在对“反右扩大化”进行“改正”,我有幸也在“改正”之列。当时某个报刊上有人发表意见,主张正名,说是不但不应该把人家叫作“改正右派”,而且应该承认人家都是民主先驱。我明知这是决不会实现的,也明知当时被“扩大”的几十万人的情况很是复杂,但不管怎么说,我好象也沾了几分被誉为民主先驱的光,私心还是有几分沾沾自喜的。《说“难免”》的剪报手头没有了,我也没有去找,不记得那里面究竟说过些什么了,只是偶或渺渺茫茫地想过:假设我也得附民主先驱的骥尾,有民主性的代表作也许拙文算得上一篇吧!
不幸而1983年要编杂文集,跑图书馆,查旧报纸,找到了《说“难免”》,这才觉得脸红。还说什么民主先驱呢?那明明是承认了政治运动应该搞,人应该整,整得对,但也有整错了的,明明是在肯定了这几层前提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在整错了之中作点分析,指出有些并非真正的难免,不过如此而已。如果当时我那些层层肯定的前提,纯粹是有意识地层层设防,我还不会脸红。可是事实上我是当真那么相信,我只是希望整人的时候都有力求其“能免”之心,都不要粗枝大叶,浮光掠影,那就一切美满了。政治运动照样搞吧,人照样整吧,整对了的你自己活该,整错了的你也该体会到难免的大义,没齿无怨。呸!还说什么民主先驱呢!我实在为自己羞死了。
第二年被“扩大”,于是我努力说服自己:这个运动应该搞,我应该挨整,等等,这是我另有文章详细说过的。到了“文化大革命”,我明明想不通许多别人为什么应该挨整,我的爱人为什么应该被打死,可是我又虔诚唪诵“难免”经,终于大体上达到了心安理得的境界。可见我那小文章里面那些可羞的东西,后来我又身体力行了十多年,迟到“九一三”事件我才开始产生一点点怀疑。这么落后,居然还曾经妄想附上民主先驱的骥尾哩!我实在为自己羞死了。
根本不应该“以阶级斗争为纲”,不应该搞运动整人,而不是整对了整错了的问题,不是错得难免还是能免的问题,今天已经是常识了。可是中国人民为了认清并承认这个常识,用了多长的时间,付了多大的代价呀!我相信早有先知先觉者,可是我自己决不是那样的人。
承认有搞运动整人的权力,就不能否认有整错人的权力;要求每整一个人时,力求其“能免”,那么,运动也就无法进行了。尽管我自以为丝毫没有反对搞运动和错整人,《也说难免》的作者,却一眼就看透了我这样要求的结果,必然有害于搞任何政治运动,所以他说:“何独肃反如此,哪桩政治运动,是象彼得堡的涅瓦大街呢?”尽管他和我同样承认运动中整错了人并不都是在所难免的,可是他认为这一点不必多说,“还要纠缠下去,恐怕真有些罗嗦了吧?”这才是他和我意见不同之所在,也是他文章的精义之所在,不能不承认他比我高明多了。苏东坡赠王介甫有句云:“从公已恨十年迟。”我想改改“十”为“卅”。但是其实也无所谓迟:“朝闻道,夕死可矣。”
1986年6月7日


第8版()
专栏:

  卖茶叶的姑娘
  平青
游罢苏州拙政园,匆匆赶去停车场。游伴们都未回来。我后悔看得太匆忙了。
老伴走乏了,坐在桥头的水泥墩上歇息,我倚着桥栏杆观看小河中的游艇。清澈明亮的碧水,令人想起那淡绿的龙井茶。
“买茶叶吗?”
我回头。一位身材苗条的短发姑娘款步而至。她穿一件浅蓝上衣,手里拎着个黑色人造革大提包,边走边问行人:
“师傅,买茶叶吗?”
我喜欢绿茶,尤其喜爱龙井茶那淡淡的绿,淡淡的香,正想买几包带回北大荒去,便问:“是什么茶?”
“龙井,便宜呢。二元五角一包。”
她环顾四周,才轻轻打开手提包。看那神色,准是个无营业执照的小贩。茶叶用塑料袋装着,没有商标,可能是四两装。四两二元五角——现在比较好的龙井茶,价格没这么便宜,而且市面上也买不着。茶叶看去也很一般。
“不买。”老伴果断地说。
姑娘失望地走了,继续兜揽生意。
“小贩的茶叶不能买,谁知道是真是假?”老伴提醒我。
不是老伴多疑。我们刚来疗养院,院里的同志就告诫我们,走街串巷的小商贩不可靠。外地人来疗养,都喜欢买几包当地的茶叶带回去送给亲戚朋友,有些小贩便到茶楼里去收集泡过的茶叶渣子,回到家烘干泡制一番,充当好茶叶出售。前几天,一个疗养员就因此上了当,二十块钱买十包,他还以为拣了个大便宜哩。
我当时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一笑置之。老伴一说,是呀,是得小心点。
走了半条街,没找着茶庄。打听了一下,专卖茶叶的商店离这里挺远,时间紧,来不及了。几家食杂店倒有茶,但没有龙井。
“师傅,买茶叶吗?”
我回头。啊,又是她。穿浅蓝上衣的姑娘,微笑着踱到我跟前。
我摇摇头:“不买。”
她似乎认出了我,笑道:“是好茶叶,你不会上当的。”
我淡淡一笑:“谁知道呢。”
许是我的话刺痛了她,白净的脸倏地红了,明亮的眼睛也失去了笑意。
我照旧走我的路。
没想到她紧紧地跟了上来,挡住去路,胀红着脸,眼里噙着泪花。
“师傅,你看看货吧。”
“我不想买。”我有点厌烦,口气也冷。
“不是要你买,看看就行”。
没等我回答,就从提包里掏出一包茶叶,撕开封口,递到我面前:“请你看看是真是假。”我捏了几片慢慢嚼着,嘴里溢出淡淡的清香,味甘而小苦。确是真货,尽管够不上优质。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期待着。
“唔,是真的。这袋撕开了,我买下。”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茶,不卖。”
她飞快地把茶叶塞进提包里,随手又打开一个绿色的软塑夹,啊,是营业执照。
“并不是人人都是骗子。”
言词很锋利。
我刚才的冷笑,我刚才那句带骨头的话刺伤了她。我脸上刷地热起来,真不该无端怀疑别人,尤其一个无辜的小姑娘。
她转身要走,我喊住了她。
“我真的要买两包。”
她看到我掏出了钱,相信了。
“我这茶不是杭州产的正牌龙井,你要?”
“我知道。刚才……”
“不怪你。现在确实有些人心眼歪,变着法儿坑顾客,赚昧心钱。”
她拿出了茶叶,要撕开。
“好啦,别撕了,我信。”
她笑了。掏出针线,把刚才撕开的那袋给我封起来。我见她谈吐不俗,象是有文化的人。一问,果然是去年的高中毕业生,高考落榜,一时没找着合适的职业,家庭经济状况不太好,这才做起了小本生意,赚点钱补贴家用。
她干净利落地封好了口,把茶叶递给我。
我数了五元零钞给她:“你数一数。”
她接过便揣在衣袋里,莞尔一笑,说:“难道你会少给我钱!顾客,也有各种各样的嘛。”
她走了。我凝视着她远去身影,渐渐没入人流之中,心里感到一阵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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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我与散文

  散文的天地
  曹世钦
这个题目,是我读了一些散文,颇有一点感触而产生的。我想,散文需要深入家庭,又必须走出家庭,走进社会更广阔的领域里去。
社会是一个大天地,一个家庭是一个小天地,小天地是大天地的隅。所以,家庭应该在散文中有所表现,因为从家庭这面镜子中,能够窥视社会的某些现象,能够揭示不同人的某种精神面貌。但是,散文要表现的家庭,不应该过多的是家庭中那种卿卿我我、婆婆妈妈、针头线脑的琐事。不能忘记社会那个大天地。
我把散文看作是一个亲密的朋友,无论我读它的时候,还是写它的时候,我们都共同处在一个崇高而优美的境界里。
作为散文的读者来说,总希望有许多的散文,把我领进一个开阔而深遽的领域里去,不只是增长一些新见识,也能从中得到散文特有的美的享受,那便是更多地表现现实中的大题材的散文,以描写开放与改革为祖国大地带来的勃勃生机和感人至深的人和事,也包括那些有高尚情操的美好家庭。这些,都能给我以美的陶冶,力的激情。
我作为散文的一个写作者,愿意在广阔的天地里涉猎新的素材,让散文传达人民前进的脚步声,和人民在前进中的思想感情;使之有八十年代的气息,有“四化”建设者的火辣辣的情绪;展现祖国山河新貌的英姿,描绘改革者们奋发向前的神采;并且批评丑恶,歌颂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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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书林一叶

  《诗苑译林》
湖南人民出版社编辑出版的《诗苑译林》,比较系统地向中国读者介绍“五四”以来我国翻译的外国诗歌名作,和至今没有译本、或虽有译本但不够完善的各国各个时代、各个流派的著名诗人的代表作。列入计划的有六十多部选集和合集,目前已出版了一半以上。 (苏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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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地漫笔

  惜艺与重法
《唐语林》卷二有一则“惜艺与重法”的故事:唐代有个乐工名叫罗程,善弹琵琶,“能变易新声”,因而被武宗宠幸。宣宗即位后,也喜爱听音乐。罗程探知皇帝通晓音律,“尤自刻苦”,技艺更有长进。“往往令倚嫔御歌,必为奇巧声动上”。这位乐师算得“两朝元老”了,渐渐忘乎所以,有一天竟然因为一件小事而杀了人。宣宗知道以后,立即把他交给京兆尹处置。几天后,适逢皇帝在宫苑中游玩,音乐声将起之时,乐工们特地放了一把空椅子,把琵琶放在上面,引起皇帝注意。问起缘由,乐工们就一齐跪下来求情,哭着说:
“罗程辜负了陛下,自当罪该万死。然而我们为他天下无双的技艺感到可惜。”宣宗听罢,说:“汝辈所惜罗程艺耳,我所重者,高祖、太宗法也。”终于没有赦免罗程。
把一个身怀绝技的人杀了,诚然可惜;但如果这个人犯了罪而置身于法律之外,所造成的恶劣影响就难以消除了。艺,诚然应当珍惜;而法,更加值得宝贵。
有那么一些人,恃艺自恣,大搞不正之风,甚至以身试法。一旦落入法网,说情者就会前离后至。说情的理由,似乎是“惜艺”,其实“是惜私”。 王向东


第8版()
专栏:

  一位志愿军老战士说……
  叶文福
  一寒夜 风雪撕咬着北朝鲜带血的浓墨裹住了雪地冰天树冻得哭偶尔一道弧形青光是天发裂的脆响
  二坑道里灯火通明融融暖气翻腾着除夕子弹箱搭好了台子彩裙将旋起喷香的风歌声将穿裂山岩使全世界惊愕——炮火里竟有一座唱歌的山
  三十轮卡呵着热花——来了来了一车冰炭合成的躯体我们心疼一个一个扶着抱着兄弟姊妹下车
四——都下来了——不,还有两个还有两个姊妹坐在最前面的边上不动两个主角两个领舞两朵桔梗花她们还坐在那里不动全体肃立 默哀我们哭她们还坐在那里不动她们不动她们只剩下半截身子崎岖的山道边利刃般的悬石冰棱削去了那半截甚至来不及惊呼寒夜里谁也无法看见
五人民军歌舞团团长一位清癯的中校站在子弹箱上站了五分钟站了五分钟这位清癯的中校站成了一颗子弹子弹说——演出
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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