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6月15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马虎的艺术
米博华
马虎不算大错。买精盐而给你碱面,要眼药水儿而扔出一瓶“脚气灵”,吃爆猪肝而给你端出一盘溜肺片……这样的事,如果不是“于今为烈”,至少也是“古已有之”的。冯梦龙所纂《古今谭概》,收马虎一类的笑话洋洋大观。因马虎而丢了官的,赔了夫人的,乃至送了命的,很多很多。其规模、水平,其意想不到,令人笑而不能。所以虽说这不是大错,但超过了一定的“度”,如检修线路时合了闸或做手术时忘了输血,就很可能铸成大祸。
铸成大祸该杀该剐,咎由自取,然而教训确很珍贵。特别是对那些无心办坏事或有心办好事,只因粗心大意、马马虎虎的人来说,毕竟还是很沉痛的。
但我这里说的是另一种马虎。倘说上述马虎是无意,这一种却是有心。是马虎的艺术或艺术的马虎。
有的人说的认真,做的马虎。他们极谙以标语、口号满眼生辉之道。左一联“五不准”,右一联“六满意”,横批是“保障供给”。你道是“五不准”吗?错了,鼠窃狗偷样样准;你道是“六满意”吗?又错了,除了这对联让你满意,处处和你呕气;你道是“保障供给”吗?首先是保障三亲六故的供给;你道他太马虎吗?冤枉,他弄这种取悦上峰的四六骈文要多认真有多认真。
有的人对别人认真,对自己马虎。譬如,某单位领导声色俱厉地要求别人退还多占的住房,检查、丈量特别认真。而对自己多占的住房,对不起,马马虎虎,忘了。若有人对他多占房屋也进行丈量,那尺子奇妙地短了,卧室的面积算到厕所帐上。马马虎虎,算了。
有的人对公家的事马虎,干自己的事认真;对不利自己的事马虎,对有利自己的事认真;只往里马虎,不往外马虎;其味全在无害与有惠的巧妙结合之中。
真正的马虎其实是不难纠正的。开飞车的小伙子,撞了人,坐了班房,遂能省悟。因为他明白了人命关天,是马虎不得的。难办的倒是这种乔装的马虎。不属于脾气秉性之类,多是思想意识和品质方面的问题,甚至索性就是一种高级诓骗。于是马虎的缺点在这里变成了一种非常难得的“特长”、“优势”、魔法、人生“真谛”。
不正之风,用一味“认真”的猛药,兴许有救。令人担忧的是,人们一旦认真地研究了马虎之后,都渐渐地感到这样的马虎非常“聪明”,不马虎的人也学得或被逼得马虎,马虎的人更加的马虎了。而做的马虎加上查的马虎和处理的马虎,这样,硕鼠之类又何惧一片“认真”的喊打声呢!


第8版()
专栏:

“期文化之交互”
——记夏丐尊先生和内山完造先生
叶至善
内山完造先生和我的岳父夏丐尊先生是好朋友。他们见最后一面,我恰好在旁边。那是四十年前——1946年4月,夏先生去世前的四天或五天。
那时上海的日侨集中居留在一起,等候遣送回国,内山完造先生也不例外,出来不很方便。夏先生病重,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他特地请了假,请翻译——好象原先是他书店的伙计陪同,来探望夏先生。
翻译先进来通报。我听说是内山完造先生,跟夏先生说了一声,赶忙出去迎接。没等客人坐定,夏先生在床上已经挣扎着坐起来了。我在他背后加上两个枕头,让他靠着。内山完造先生毕恭毕敬地坐在他脚边的椅子上。
夏先生能说流利的日语,他们俩谈话根本用不着人翻译。翻译靠方桌坐着,听他们说。我站在床边,听不懂他们俩讲些什么。只觉得夏先生兴奋极了,话讲得多极了,好象涌出来似的,只是语音有点儿模糊。我们从四川回到上海已经两个多月,夏先生几乎没离开过床,讲话每次至多两三句。我看着又高兴又担心。他见了老朋友如此兴奋,怎能不高兴?可是这样滔滔不绝,我怕他太累了。
内山完造先生一声连一声地应着,难得插上一句话,夏先生不住嘴地说,好象不让他有插嘴的余地。不到半个小时,内山完造先生站起来告辞,才叮咛了一些什么。
我送内山完造先生出了门,悄悄地跟在后边问那位翻译:“夏先生说了些什么?”翻译说:“前言不搭后语,听不懂他说了些什么。”听了这话,我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再一想,总不至于说胡话吧,可能骤然见了老朋友,要说的话全涌上来了,来不及理出个头绪来。回屋里再去看夏先生,他推开了我给垫的枕头,已经躺平了,闭上了眼睛在喘气。他实在太累了。
4月23日夜间夏先生去世了,25日在上海殡仪馆入殓。内山完造先生又特地请了假前来吊唁。对着长眠的夏先生,他注视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嘴角微微颤动,似乎在默念什么,站了好几分钟才退出去。他跟夏先生说了些什么呢?也许跟夏先生告别,说他就要被遣送回国了,而把心爱的夫人——他的事业的共同的支撑者,永远留在了中国。
内山完造先生的夫人是一年多以前——1945年1月逝世的,葬在上海万国公墓。内山完造先生请夏先生题了墓碑,墓的样子很别致,并排两个墓穴是用大理石凿成的两座小小的桥,右边的葬夫人的骨灰,左边的空着,内山完造先生留给自己用的。小石桥向南的坡面上都刻着一行大字和一行小字。大字是“内山美喜子之墓”和“内山完造之墓”;小字相同,都是“内山书店创立者”,开办书店原是他们夫妇俩共同的事业。墓前还有一块平躺着的大理石碑,是一本打开的书,书页上六行大字:
以书肆为津梁
期文化之交互
生为中华友
殁作华中土
吁嗟乎
如此夫妇颂辞这样简短朴质,在别处似乎没见过。两行如实概括了墓主夫妇的事业,两行说的内山完造先生的心里话,两行是夏先生对他们夫妇俩的赞叹。文是夏先生的文,字是夏先生的字,熟悉夏先生的人都一望而知,可是后边就没有落款。1943年12月,夏先生被日本宪兵司令部抓去过,是内山完造先生营救出来的。时间才相隔一年多,上海还是日本军国主义者的天下,夏先生的名字当然还是不出现为宜。
夏先生对日本军国主义者深恶痛绝。“一二八”战役之后,他从立达学园的瓦砾堆上拣回一块炸弹片,把它当作假山摆在案头。他说他“不愿在这严重的史迹上弄轻薄的文字游戏”,作什么诗歌或铭文,“宁愿老老实实写几句记实的话”;还说“照理该用血来写”。在小说《整理好了的箱子》中,他借主人公的嘴说:“如果中国政府真个会和人家打仗,我们什么都该牺牲,区区不值钱的几只箱子算得了什么。”他是作好了什么都该牺牲的准备的,匆匆离开战区的时候几乎什么也没搬出来。后来在日本宪兵司令部受审讯,他拒绝用日语作答;他说他是中国人,在这种场合他只能说中国话。可是对日本的文学艺术甚至生活习惯,他没有一样不爱好的。他喜欢插花,喜欢到了一天也少不得的程度。
夏先生过世后不久,内山完造先生跟一批日侨一同被遣送回国了。在拥挤的轮船上,他一定思潮澎湃,他会想起扔在中国的事业,想起扔在中国的夫人,想起中国文化界的许多朋友,有的已经过世了,有的正在为中国的新生而呼号奔走……他大概不可能料到事态的发展会如此之快,在他离开才三年多一点儿,中国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兴奋地作为日本人民的友好使者,一次又一次地来到解放了的中国的土地上,最后竟应了他的心愿:“生为中华友,殁作华中土”——1959年他又来中国访问中,突然得了病,在北京去世了;骨灰送到上海,葬在他的夫人内山美喜子旁边。“吁嗟乎,如此夫妇”!来凭吊的人念着墓碑,都会发出跟夏先生同样的赞叹。
1986年5月24日


第8版()
专栏:

别慈母
刘海粟
法国政府盛情邀请我四度赴法访问。一九八六年四月十一日由北京飞往巴黎。您用黎明的曙色,爱抚的灯光,漂白了儿的头发。即使是短暂小别,也会泪眼朦胧。您把长城系在心上,用寒风教导我冷静观察,免得头脑发热两眼昏花。到榆叶梅怒放时节,再用暖风抱我下飞机,亲人的欢歌笑语接我回家。我贴胸装着一包沃土,让娘的慈祥,在梦里开花。儿把法兰西的笑容,以响亮的色彩,写入图画。


第8版()
专栏:文坛风景线

云里来,风中去
刘梦岚
黄宗英可是个大忙人。有人说她是“云中走笔人”,有人说她在“八面来风中”,就连她胞兄黄宗江也常常不知她的行踪。
春节前,她在北京做了胆结石手术,没有安静地休息几天,便在北京、上海、杭州、湖南之间来回奔走了。
两年多前,当她刚刚踏上八面来风的“商船”时,就说:“我搞的是文化企业,是携笔从商的,有时还得粉墨登场。作为一个作家,我更醉心于写作。”
从此,她便在“从商”的间隙中,每每伏案至深夜。近年来她更兴致勃勃地搞起了电视报告文学。
电视报告文学能比较及时地反映现实生活,既具新闻性,又有文学性。由于采用现场实拍的方法,真实,自然,因而更富有魅力。去年与观众见面的《小木屋》,就是黄宗英尝试拍摄的第一部作品。这部片子引起了强烈反响。
《小木屋》掀起的波浪尚未平息,黄宗英又在构思和拍摄新的电视报告文学了。仅去年一年,她就完成了《蛇口人》、《深圳风情录》、《晚霞与朝霞的对话》、《地球,你好!》几部片子的“总体艺术构思”和前三部的拍摄工作。在撰写“构思”的案头工作之后,她用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进行实地考查、即兴创作和现场拍摄。她以摄象机为“笔”,不断地向观众奉献出新的视觉形象。这种创作,比住在宾馆或家里写作,自然要艰苦得多。如今,为了拍摄反映地质工作者艰苦奋斗和改革精神的新片《地球,你好!》,她又将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奔赴新疆、浙江,去和地质队员们一道转战荒山野岭,敲石头、住帐篷,亲尝野居之苦。
黄宗英还冲破了轻商的旧习惯势力,挑起了一个公司的领导重担。公司创办一年多来,已生产影视片十一部。眼下,她正在为拍摄中的专题系列片《中国一绝》到处奔走。至于手中那支笔,她当然不肯放下。现在,她正偷空写一篇新的报告文学,主人公就是新型企业家、杭州中药二厂的厂长冯根生。
为了这一切,她只能云里来,风中去了。


第8版()
专栏:

无题
于沙

橡胶树是不拒绝刀割的,它乳白色的汁液,就是从深深的刀口流出的。那伤痕,正是它光荣的标记。伤痕愈多,奉献愈丰,声望愈高。
我走进橡胶林,看到了伟大的残缺美。
我怕疼,更怕残缺,在橡胶林里,我无地自容……

 头上的明月,很小;手中的蒲扇,很大。无论如何,这两个圆,不是一样大小的。这是真的么?说是真,却是假;说是假,又是真,这要看你站在哪个位置说话。

 里面,生命已经完结,坟,是一个句号;外面,评说刚刚开始,坟,是一个逗号。既是终了,又是开头,怎能用凝固的眼光看坟呢?


第8版()
专栏:雨丝集

患难之交
唐弢
1956年鲁迅逝世二十周年纪念,我编了一部鲁迅文献纪录片。在上海计划写电影的时候,我曾根据当时的想法,挑选鲁迅生活中若干片断,用浅显的笔墨写成故事,一共十篇,交给一家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中间经过修订,增至十四篇。到1964年,先后印了七十四万七千册。出版社希望再修订一次,我答应了。函信往还,商榷未已,事情突然中止。不久,上海的报纸上出现了一篇篇鲁迅的故事,连新写的《鲁迅传》也在期刊上连载了。我又读到姚文元的纪念鲁迅的文章,他说:“只有革命的人们,才有资格来纪念革命的战士”。他还举红卫兵为例,我心里恍然大悟。姚文元的话在当时是圣旨,果然,革命的《鲁迅的故事》终于由原来约我修订的那个编辑部付印出版了,而我却什么回响也听不到。
 1971年底或者1972年初,大病初愈,我还不能完全起床,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派人和我接洽,以我原来写的那本《鲁迅先生的故事》为例,约我重写一本。他们还将上海发表的那些故事带给我看,直率地指出其中的谬误。在普天同风、一片叫好声中,闻此特异之见,恰如空谷足音,令人又惊又喜。惟有从患难中展示的这点信任,的确使我感动,使我如在冰窖里摸到温暖的心。我于是一口承诺,决定去写鲁迅传之前,先写一本《鲁迅的故事》。
我告诉出版社:如果重写,打算将读者对象变动一下,从儿童移到少年,以初三、高一的学生为主要对象,写得深入浅出一些,也许少年人能读,成年人也能读。1978年我开始动笔的时候,的确是这样去做的,但深入浅出并不容易。我很感谢几位评论家的好意,有一位说:《鲁迅的故事》让他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鲁迅”。倘真如此,我已经应当满足了。
说实在话,我自己是喜欢这本小书的,这是个薄薄的小册子,但我花去的精力并不亚于一部学术著作。我要求每一个故事出处的真实,也要求以真实的心地对待每一个故事。例如《文学挽留不住的人》、《为胡适画像》、《同志的信任》等篇,我以自己生命中深藏的真实的感情,去描写我所理解的鲁迅生命中藏得最深的真实的感情,尽管我太藐小了,感情还是在真实中得到了交流。我厌恶装腔作势的虚伪。在弥天大谎的噩梦似的日子里,一切假话通行无阻。使我觉得幸运的是:出版社对我说了真话,我对读者说了真话,真话使我们缔结了患难之交。
《鲁迅的故事》正是患难之交中我们相见以诚的一个佐证。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