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6月1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峡江一瞥(外一章)
敏歧
白帝城落在后。峡江夜色苍茫。红的,绿的,峭壁上的标灯,一一睁开了眼睛。江轮的探照灯也亮了。米黄的光柱,审视着江上的浪花、森然的峭壁和峡江的远方。
缓缓移动的光柱,突然落在一只木船上,把它照得雪亮。船夫赤裸的上身,黝黑而隆起的脊背,和那两排象鸟儿翅膀一般高高翘起的长桨,轮廓分明。他们正同惊涛骇浪搏斗,涛声不时送来他们胸中迸出的嘶吼。
这一刹那间的形象震动了我的神经!探照灯是非常偶然地落到船身上的,而且只有两三秒钟就移过去了,大船又在夜幕中消失得无踪无影。但我相信,即使探照灯从来不曾落在船夫的身上——在时代舞台的聚光灯里,即使他们的身影一秒钟也不出现过,他们依然是长江真正的主人。长江惊涛万迭的历史,是由他们驾驭过来的!
青滩的骨塔
二十年前船过青滩,我站在浪花飞溅的甲板上,仰望峭壁上的小镇。凝重的乌云下,泥墙青瓦的小房瑟缩着。小镇东头一座高塔,半截已被雷火击毁。有人说,那是远近闻名的白骨塔!谁也说不清,险恶的礁石击碎过多少船只,谁也记不清,惊涛骇浪吞噬了多少生命……
二十年后,我又过青滩,峭壁之上,蓝天之下,小镇沐浴在晨光里,那座半截的白骨塔依然矗立着,听阵阵江涛,挽飘飘白云。我凝望白骨塔,早已失却往日的悲凉;从我心中凛然升起的,是一种骄傲,一种豪气——当我得知,川江上最慓悍的水手,大都出在这个峭壁上矗立着白骨塔的小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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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
中文版自序
〔美国〕哈里森·索尔兹伯里
将近五十年前,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通过他的优秀作品《西行漫记》首次向世界介绍了中国红军的长征。
《西行漫记》于1938年在美国出版。当时,几十万美国人,包括我自己,读了这本书,从中得到了对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人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的初步印象,同时对他们的目标和救国抱负,对他们的艰辛和牺牲精神,也有了了解。《西行漫记》后来被译成中文,使整整一代中国人首次读到长征的英雄事迹。
我见到斯诺是在第二次大战期间。这时我俩都是战地记者,恰巧都在苏联采访关于苏联红军作战的消息。我们一起上前线,报道苏联红军如何击退希特勒的部队,如何把他们从苏联领土上清除出去。斯诺和我自然常常谈到中国。那时,报社的编辑本来要我在莫斯科的报道任务结束后即动身去重庆。可是,后来计划变了。
尽管第二次大战期间我未能去中国,但是我同斯诺的多次交谈,加深了我对长征的兴趣。关于长征,斯诺在《西行漫记》一书中这样写道:
“总有一天会有人写出一部这一惊心动魄的远征的全部史诗。”
斯诺本人就很想写这样一部史诗。
岁月流逝,到了七十年代初,中美之间长期的敌对情绪开始消融,美国人又可以前往中国旅行,接触开始增加了。这时,我下了决心:如有可能,一定要实现斯诺的遗愿,争取写出长征的全过程。当然,令人深感遗憾的是,斯诺本人没有写一部长征的历史,否则他可以趁几乎所有的长征干部都还健在,趁他们可以提供第一手材料的时候,把这部历史写出来。然而,斯诺未及如愿便与世长辞了。
因此,本书是我热望实现斯诺未完成目标的产物。我能如愿以偿,这多亏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给了我莫大的帮助与合作。
1972年,我向已故总理周恩来首次提出要写这本书,请他批准。然而,此事直到1976年他和毛泽东主席相继逝世和“四人帮”垮台后,才有了进展。事实上,“四人帮”如不垮台,我写长征的事情,那是不可想象的。
1983年8月,终于获得了官方的批准。1984年3月,在我的妻子夏洛特的陪同下,随后在中国人的好朋友、中国社会及历史问题专家谢伟思的协助下,我在北京开始了研究和搜集资料的工作。
1984年4月、5月和6月,我们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馆长秦兴汉将军和外交部译员张援远的陪同下,进行了七千四百英里的旅行,几乎完全沿着第一方面军的长征路线行进,途中也涉足了第二、第六军团和第四方面军战斗过的部分地区。在那边远地区漫长的旅程中,我们主要乘坐吉普车、小型客车和指挥车,行进在当年红军男女战士们完全徒步走过的地方。这在1934年是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今天仍然如此。只有亲身走过这段路程的人才能以现实主义的方式描绘出长征中的战斗和艰难困苦——特别是过雪山和草地。
在中央、省和地方当局的配合下,我对许许多多长征的幸存者进行了个人采访。他们中的一些人在党和政府中曾担任过或仍担任着要职。我还向中央和地方的历史学家征求了意见。档案工作者还特别为我提供了新的材料和历史细节。
这本长征的纪实,就是在这种合作和协助的基础上脱稿的。它完全是中美人民合作、共同努力的成果。我并不认为它已经探讨并揭示了这部史诗的一切方面;也不认为每项细节都已披露于世。事实上,尽管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中国专家们也进行了深入细致的工作,仍有许多问题有待作更充分的研究。正如我的一位中国同事曾明智地说过的:“这并非盖棺论定了。”在某些问题上,幸存者们的回忆是相互矛盾的。还有一些问题的档案材料已在殊死战斗的混乱中散失了。
我必须强调,关于长征的结论和解释是我本人所作。我曾征询过中国当局的意见和看法,但是书中的观点和结论由笔者自负责任。
这本关于长征的书自从1985年10月在美国出版以来,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拥有为数众多的读者,该书还在欧洲和亚洲的主要国家以及许多小国翻印出版。那些从未阅读过红军壮丽史诗的人们,现在从某种意义上开始了解那些为了中国革命事业而不惜牺牲的男男女女的品质。他们开始知道人类有文字记载以来最令人振奋的大无畏事迹。他们仅仅从统计数字中就开始明白红军所作出的牺牲有多么重大——1934年10月,八万六千名男女从江西出发,到1935年10月,毛泽东率领的这支第一方面军抵达陕北时只剩下大约六千人。
现在,在美国、欧洲和世界各地,人们对几十年前由中国男女组成的规模不大、不引人注目的队伍所进行的一次军事行动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如果中国读者对此感到费解,我只能重复埃德加·斯诺就这场“激动人心的远征”说过的话——它过去是激动人心的,现在它仍会引起世界各国人民的钦佩和激情。我想,它将成为人类坚定无畏的丰碑,永远流传于世。阅读长征的故事将使人们再次认识到,人类的精神一旦唤起,其威力是无穷无尽的。
1986年3月于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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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就餐小记
刘征
住在一家相当漂亮的宾馆里,在相当漂亮的餐厅里就餐,似有贫儿进入王宫之感。但王宫也并非不无可议之处。
餐厅的门口,有两位打扮时髦,态度文雅的女服务员亭亭玉立,她们见我到来,点头莞尔而笑,伸手示意,说一声“您好,请进!”也许是在外边吃饭受冷遇惯了,受到这样的礼遇,很有些受宠若惊。心想,这里的改革有点名堂,门口尚且如此,门里头必定焕然一新,今天要大开眼界了。
进得门来一看,果然不错。每客用餐后都要换一次桌布,所有的桌布无不雪白,而且每个餐桌上都摆着一瓶精致的绢花。可是我坐下来,很久很久没人理睬,好生纳闷。或许已经自动化,只按一下电钮就可以了,左顾右盼,却也看不到电钮在哪里。好不容易走来了一位服务员,面部毫无表情,象个机器人。我问她要饭菜,她向餐厅的一角努努嘴。我顺着她努起的唇端望去,望见有人在一个窗口前排队,立刻悟到要自己去买餐券。
一菜一汤放在我的面前,却又很久很久不见送来米饭。肚子实在饿得慌,只好再度求援。“喂,您方便的话,给我送碗饭来!”我没有得到回答,只见那嘴唇向着餐厅的另一角努了努。我自信我的智力足以解开斯芬克斯之谜,这回不待瞻望我就领会到那努嘴的意旨——饭,是要自取的。
汤、菜、饭总算凑齐了。可是送到嘴里,我几乎吐出来,原来这三样都是冰凉冰凉的。虽然据说外国人有冷餐的习惯,无奈我乃炎黄之苗裔却总爱吃点热乎的,加以我正在闹胃病,医嘱忌生冷,只好怀着歉意向餐桌告别(请求热一热,我实在没有这个勇气)。我才站起身,一位服务员就抱着一块雪白的桌布走来,看来换桌布是一丝不苟的。
走出餐厅大门的时候,两位打扮时髦、态度文雅的女服务员还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您吃好啦,再见!”听着她们那和蔼的柔声,我感到啼笑皆非,没有答言,一溜烟逃回自己的房间。饿,已经出离我的胃口,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种种小事如过眼云烟,早该忘却了。但这一件总是纠缠着我,迫得非把它写出来才痛快。我不想说出哪个城市以及餐厅的牌名,他们也许在改,改总比不改要好,只是感到服务行业的改革,总要注重服务,而不是追求那些表面形式的东西。十年前形成的某些令人憎恶的思想和习惯,于十年后改革的声浪中竟然安然无恙,难道只有这个小小的餐厅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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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山谷清音
陈从周
上海的初春余寒料峭,冬衣犹恋,两小时后来到香岛,已是和风拂面了。住在香港大学,朝阳煦拂,鸟语鸣春,凭栏望海,在远客暂栖的心理中,浮起了种种遐思。立刻想到了过去故乡杭州西湖的山居,看水的心理虽未变,可是在环境的感触上总还有差距呢。香岛环水,有山可登,确也象香港大学内整洁明静,那不能不承认,在管理上有水平的。然而仰视俯观之下,“高楼塞天地,汽车如爬虫”,我有些忧然了。我庆幸西湖如今没有它的“先进”,因此在风景处理上,“保守落后”一点还是有好处的。我在幻思几十年前的香港,可惜无缘见到,恐怕也如国内一些没有被人工“污染”而有损天然芳姿的如浙江的岱山,南北湖等一样。我的朋友谢顺佳邀我上他的办公室观海,登上三十三层楼,入室迎面一个大玻璃窗,整个窗框将海景借了过来。海是一个湾,不大,仿佛是个湖,我说这是海中之湖,小中见大。他是名建筑师,很欣赏我的评价。只可惜镇岛皆楼也,又变成大中见小矣。
承友人的好意,免我旅邸片刻的岑寂,借我一个录音机,适幸随带了两盒昆曲录音,忙里偷闲,放起了梁谷音的“描容”一折,从疏林中避开了碍眼的高楼。我凝望着远山、近海,随着唱腔的高低,我神游于天地之间,曲与景,渐渐融合在一起。太好的享受!但我从异地的风光起了联翩的乡思。几天前,我写过这样一首诗赠谷音:“林泉何处不宜人,脉脉山泉出谷音,花下忘归犹点笔,曲终似水鬓边清。”是用来形容她的唱腔,我比做西湖九溪十八涧的山水,有着清的境界。她是我的同乡,也可说湖山毓秀吧!九溪的水曲折,有隐有显,它的声音,高远者其来莫自,绵邈者又若游丝,明秀深幽,正如昆曲一样,不懂的人听来可能刺激性不大,九溪的景似觉平淡也是有些相象。然而景要细寻,曲要静听,本来隐秀两字,理解是不容易的。我在这繁荣的香港中,住在这闹中取静的香港大学听曲,才有这样的一些体会,同时也使我更爱家乡,更爱祖国文化遗产,更爱这有历史的优美剧种。
一个建筑园林工作者,应该从实之外求虚,反过来虚大有助于实。昆剧这个古老的剧种,其产生与当时园林正是姐妹,无分无离,而细腻曲折,宛转多姿,同出一臼,而意境之仿佛尤不可忽视。当时曲师知园,园师懂曲,园中拍曲,曲中寓园。要知雅秀清新则一也。贝聿铭先生的设计,尽管有许多现代构思,而总不脱他中国人的书卷气,这是在他耳濡目染的读书拍曲世家中所涵养成的。他引我为知音,也就是从人不解之处,给我有所见到了。事物贵寻源,在今日各种学问中是值得注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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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地漫笔

门面

门面门面,人们一直把门和面相联系。似乎门小了就脸小,门大脸面就阔大生辉了。
现在不少工厂、学校、机关、研究所,喜欢在门面上下功夫,砌了钢筋水泥的门,人造大理石的门,汉白玉坎基础、琉璃瓦作上盖的门,犹如一排排华丽庄严的牌楼。一个单位的大门,当然要讲究点建筑美,但它代表不了大院内在的东西。
我们因袭的负荷太沉重了。宫门、侯门的巍峨,汉官威仪那一套,能效法么?如若谈继承,军中的辕门似乎也可研究一番。
在讲速度、求效益的现代,如何来美化门扉呢?我以为无常的高冠,珠光宝气的头饰和顶戴,实在是不及轻便、美观的太阳帽的。

检查团来了,有些主人家动员群众,日夜忙碌,首先装饰粉刷的是门面。
于是,门面、笑面、桌面都在你面前展开了,目的是想你夸他的里子好。
有些团进点十天半月,看、听、议,行礼如仪;吃、住、行,按照规定(天晓得!),实际上都是在大门口,即门面下进行的。大门内影壁上“为人民服务”五大金字,却常常使我产生错觉,看成了“为走形式服务”。

有些书封面精美异常,且有扉页两帧:一,硬质纸的,二,道林纸的。翻读内面,则如清水薄粥,淡淡然,茫茫然,如云似雾。这,恰似去看一座园林,大门华丽,且有二门、三门需不断开合。包藏之精、之深,令人想到其中必有佳境。待到一见院内尽是寻常石木,心头只会涌起一个想法:受了一次骗。
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形式的讲究,但如果形神背离,那就不妙了。
 许少飞


第8版()
专栏:

课外〔雕塑〕
张一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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