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6月10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争鸣与桌子
邵燕祥
百家争鸣不能离开一张桌子。一张桌子是一个良好的百家争鸣的学术环境和舆论环境所必需的。
有一张桌子与没有一张桌子大不相同。
有一张桌子,利于把话“摆到桌面上来”。百家争鸣就是不同意见的自由讨论,“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议经、议政也莫不皆然,应该面对面,不宜背靠背。有话讲在当面,无妨据理力争,可免捕风捉影,杜绝不负责任。摆到桌面上来才叫争鸣。
有一张桌子,无论对坐围坐,利于“平起平坐”。文艺家几乎没有不以为自己的作品是美的,争鸣者无不以自己的意见为正确。只有在平等的气氛和条件下,才可能各抒己见,畅所欲言,互相驳诘或互相补充。平起平坐才叫争鸣。
若是没有这一张桌子,不同意见不能“摆到桌面上来”,持不同意见的人不能“平起平坐”,自由讨论和争鸣就会变成一句空话。搞学术大批判,就是被告站着,桌子被撤掉了。
所以在这张桌子旁边,贴一张“三不主义”的所谓安民告示固然也好,更根本的是揭橥“真理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
这不止是指参与讨论和争鸣的任何一方都以互相平等的研究者的公民身份相见,而不应借助于行政力量或“官衔”身份施加影响,以势压人(现在却还能看到并非领导身份的作者个人署名文章竟以有关部门领导人的口吻立言,可见积习之深);更重要的是各家观点都作为一家之言面世,哪家正确或基本正确,哪家错误或基本错误,不先验于争鸣之前。真理并没有常务代表。
就如对弈,一着有先后之分,双方无主次之别,象棋不一定汉胜楚败,围棋不一定黑负白胜。规则共同遵守,机会两家相当,任凭纵横进退,结局才见高低。
如果未经争鸣,就自封绝对正确,以为持与我不同的意见就是反对我,而唯我为正面人物,反对我就是反派角色,或者更直截了当地把一切不同意见通通谥为“不同政见”,省事倒是省事了,却又落进“百家争鸣,一家做主”的窠臼。此语出自张春桥之口,所谓“百家争鸣,一家做主,最后听江青的”,删掉江青那一句,也还是大谬不然。
因为照此办理,就等于一场先有结论的“争鸣”,只是一方为了明证自己的天然正确,故意“设置对立面”而已。再拿对弈作比,则是陪老爷下棋,保老爷局局常胜,不然就要翻棋盘,掀桌子。下棋的对手沦为陪衬人,又早已不平等了。平等之不存,争鸣复何有?
这一张桌子,看来事小,关系于百家争鸣又不可谓不大。但是中国老百姓有千百年“祸从口出”、“莫谈国事”的辛酸,知识分子又有从“座上客”降为“阶下囚”的教训,而且任何时代,冒死陈词的总是少数,因此,请君入席,未必就座,就座之后,未必开口:鸦雀无声,还谈什么争鸣呢?必须做很多工作来促成百家争鸣的局面。这不是个“雅量”问题,而是解放精神生产力,调动文化创造性和政治积极性,发展科学文化,发展社会主义民主,发展马克思主义,进一步巩固我们的政权的必由之路。
为了让更多的人坐到百家争鸣的桌子前面来,还是让有拍桌子瞪眼睛的坏习惯者回避一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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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作家楼的窗口
陈伯吹
常听同志们笑谈:“千岛湖真是个好去处,湖水,群岛,树林,花草,远山,飞鸟……多美丽的风景!”每次听着,总给这两句诗扣开了心扉:“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是呵,生活在离乱的封建社会中的诗人,吟咏出童话般空灵的境界,抒发胸中美好的愿望,是可以理解的,遗憾的是没有实现的可能。说得过分些,只能是“望梅止渴”的幻想而已。
“山明水秀松柏柳,千岛湖畔作家楼”,这一境界成为摸得到,进得去,千真万确的事实了。可不是,“上帝造海,荷兰人造陆,”而咱们中国人为人类灵魂工程师选择面水背山的胜地,造起“作家楼”来了。
“千岛湖”,光这神话般的名字已经够迷人了,何况还有如此娇媚的山水。那么,这“美”从何而来?肯定不是从天而降,来自千百万双改造大自然的劳动者的手。它原来是一个拦江蓄水的人工湖——面积五百八十多平方公里。
请别以为它仅仅是个游览的胜地。不错,它的确涵有“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的诗味。但它更重要的贡献还在于作了新安江水电站发电的源泉:一股巨大的动力。
在湖畔的一个山头,有两座房屋,宫殿式的屋顶,西欧式的结构,这就是“作家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青山环绕辽阔深远的湖面。湖的四周,浮动着、摇晃着一簇又一簇的丛林倒影。唐代诗人刘禹锡曾吟出“遥看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富于形象性地描画了洞庭湖中君山的秀色;而这儿,则千姿百态的大小岛屿,星罗棋布,不可胜数。它们在层峦耸翠之下,碧波荡漾之中,若隐若现,亦沉亦浮。湖上虽无鸢飞,水中却有八十多种淡水鱼游动……
作家楼几乎四面设窗,每一个窗口都是一个绝妙的风景角。
从各个角度观赏到的景色,虽然总不外乎山和水,岛和树,云和烟……然而从不同角度进入微观的远眺,也还可以望见山坳里古朴的村舍,山麓下现代化的高层建筑,山顶上的电讯科学设施,湖中央蜻蜓般地来往的游艇,湖面上飘浮着饲着鱼类的一口又一口的现代技术的网箱。更隐隐约约地听到遥远地传进窗口来的排岭镇上市场的喧嚣声。公路上拖拉机、运输交通汽车交织着的一阵又一阵的轰鸣声。远处还会有闯进耳壳、捶击耳鼓的爆破巨响形成的声浪的冲击波,震动了窗口,回响在山野。那是千岛湖风景区在开拓,在前进,在发展。不是听说过会出现一个森林公园吗?可它早被光荣地列进全国四十四个重点风景区之一!
窗口外丰富多采的风光,常叫人留恋不忍轻去,看着,看着,触景生情:想当年新安江上建坝蓄水发电,淳安县大半个沉浸在水里,昔日的县城乡镇,沦为“湖底山庄”。那些有“安土重迁”的传统思想习惯的农民,却肯听从党的话,遵从政府的安排,为大我牺牲小我。要不是群众有那么高度的觉悟,就不会有或者很难有这千岛湖了。
住在作家楼上的作家们,当能挥动巨椽般的生花妙笔,绘声绘影,艺术地美满地描写窗口外的风光景色;而且由表及里、深入浅出地写出人们的心灵美。北宋文人范仲淹,尽管他所处的时代不同,世界观不能不有所局限,但是当他登上岳阳楼,目睹“衔远山,吞长江,……气象万千”,便作出了“狮子吼”:“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那么,今天的作家,登上作家楼,要创作出什么样的作品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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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青枝彩“葫芦”
刘贵贤
在大兴安岭腹地根河,我们赶上了端午节。这里过端午,不但不同于遥遥东南的武夷,与中原华北也有区别。端午的头一天晚上,主人嘱咐我们:明晨早起床,去爬山。
爬山?林海尽在山峦中,爬山做什么?
凌晨三点,天刚蒙蒙亮,主人便把我们叫醒。走出招待所,但见马路上人来人往,有走的,也有跑的;年轻人的口哨声,夹杂着几重的歌声,好不热闹。我们随着人群,沿街中心向北,准备攀登那安装着电视铁塔的高峰。使我惊奇的是,一些老年人已经登高回来了,有的手里拿着几枝叶茂的树枝,有的拿着几朵溢香的野花。问他们,说是两点钟就上山了。据说端午的早晨,起的越早越好,为什么?说不清楚。采树枝花草做什么?也不好回答,只说老辈人就这么做。到了北山脚下,但见绿树丛中净是人。上山的,结伴而行,逶逶迤迤;下山的,手持树枝花草,鱼贯而下。在薄雾的笼罩下,就好象天上的集市。到了山顶,薄雾越来越浓,浓得几乎面对面辨不出人的五官。电视塔下,成了人的海洋:身着艳装的姑娘,提着收录机的小伙子,抱着宝宝的年轻夫妇。缈缈浓雾里,你推着我,我挤着你,可谁也不大声喧哗,好象在期待着一种圣灵的降临。
我也学着大家的样子,折了树枝和野花,跟着人流回到镇上。呵,随着喷薄欲出的红日,小镇焕然一新,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家家户户的门前,插着绿油油的树枝,香喷喷的野花。更令人赞叹的是那挂在树枝上的五颜六色的小“葫芦”。说是“葫芦”,也不确切,那是用纸叠的工艺品,有方形的,有菱形的,也有四角展翅的。说是工艺品,一点儿也不夸张。红的,粉的,绿的,黄的,不光纸选的讲究,色彩艳丽,做工也极为精细。一串串小“葫芦”,还缀有一条条纸穗,飘飘悠悠的纸穗也是五颜六色,与那绿油油的树枝、香喷喷的野花连在一起,别有一番情趣。林区的房子是清一色的木板房,可那树枝、野花、“葫芦”,挂的却是千姿百态,几乎一户一个样。有的挂在院门的两个上角,有的挂在正中,还有的挂在房檐下、窗棂上,微风一吹,拂拂悠悠,如诗,如画。走进招待所,早饭已备好,一大盆煮鸡蛋,一碗碗挂面卧鸡蛋。主人一再劝大家多吃,端午节早晨吃鸡蛋,吃的越多越好。问为什么,回答仍是那么朦胧:我们这里的风俗习惯。“吃棕子吗?”我问。“吃啊,厨房里正在包呐”!噢,吃棕子,是一致的。遗憾的是,我们马上就要上车了,没能尝到大兴安岭的棕子。
绿色列车在翡翠般的林海里穿行。坐在列车上,我还在琢磨端午节凌晨登高、折树枝野花、挂“葫芦”,翠峦雾海中那迤迤而行的人群……蓦地,我想起了爱国诗人屈原的《离骚》,“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噢,林海人很能领略《离骚》的意境呢。谁说他们生活单调,想象力竟如此丰富。那挂在门前檐下的树枝花草和五彩的“葫芦”,多么象古代传说中的吉祥物,它是如画的诗,如诗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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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文史小品

“五丝”史话
朱靖宇
端午,是我国一个挺重要的民间节日。过去,应节活动不少,其中有项“带五丝”,把染成五彩的丝线捻成缕,套在小孩胳膊上,说这样可以除病祛灾,长命百岁。解放以前,在我们山东淄博城乡,这种活动也比较普遍。
它的历史颇为悠久,并且经历了许多发展变化。
战国时候,楚国爱国诗人屈原,在五月五日自沉汨罗江,人们痛悼他,每年这天用竹筒盛米投入水里祭奠。西汉初年,有人梦见屈原,诉说祭品都被蛟龙(无角的龙)抢食了,蛟龙怕五色丝和苦楝叶,要人们投祭品时用楝叶塞住筒口,外缚五色丝。以后,人们照此办理,再往后,发展成了粽子。
蛟龙怕五色丝,想来一切邪鬼、瘟神等也都怕,人们就把它当护身符,端午这天,将五色丝线缠在臂上,意在“辟兵及鬼,令人不病瘟”。再到后来,定名为“续命缕”,以为佩带它可以延长寿命。这些习俗东汉时就已形成,应劭著的《风俗通》古本里有具体记述。
唐朝诗人万楚,端午日看女艺人唱歌跳舞,作诗赠送,末两句是:“莫道五丝能续命,却令今日死君家”,侧证“五丝”这名称在那时已出现了。
再往后,就具有了这篇短文开头时介绍的那种含义。
清朝乾隆时,诗人王心清在所著《有竹堂诗集》里,有首专门题咏端午日给小孩带
“五丝”的诗:
“色丝五,配端午。
小儿系臂傞傞舞。大儿举
手问爷娘:‘儿臂不系儿
何妨?!’爷娘强系大儿臂:
‘儿臂系此寿命长’。吁嗟
兮,寿夭那可期?爷娘心可
思,但愿持此长念爷娘心,
爷娘爱儿之心密于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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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地漫笔

“落实”一词在何处
翻查《辞源》、《辞海》以及《中华大字典》等工具书,都没有“落实”这个词条。这是新时期新创造的一个新词儿吗?
近读明末《熊廷弼文集》,其中有一篇《赴边甚急陛辞疏》,这是熊廷弼受命出任辽东经略赴边时上给皇帝的一道奏折。当时关外局势对峙,前任杨镐丧师,辽事日棘。而朝廷上下却“闻警则急,闻静则缓”,遇事苟且,以致迭遭挫败,形势严重,“至今日而皇上亦不得不急矣”。接着熊廷弼写道:
急之之事,亦只是遣得臣一人
出关耳。其余急者,如兵马等项,俱
系空文搪塞,何曾有一落实!只恐臣
去而皇上复缓不顾臣……”。
(《熊襄敏公集》卷三)
这意思是说,皇帝一急之下,只派他熊廷弼一人出关,而兵马等项物质条件,却没有一项落实。这里的“落实”一词,与我们现在的用法完全一致。这说明,“落实”一词并非今日的创新,而是“古已有之”,起码在三百多年前就被应用了。
自庶


第8版()
专栏:

黄河岸边(中国画)  郭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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