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6月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和而不随
谢逸
这里所说的和,就是彼此推心置腹,谦虚友善。随,即跟着前辈的脚印亦步亦趋,依照别人的样子画自己的葫芦。
和而不随的人倒也不少。侯外庐同志从前和郭沫若同志私交很好,彼此尊重和帮助,但在社会史分期问题上争论了一辈子,互不相让。宋朝的苏轼和王安石、司马光友情甚笃,书函来往,你唱我和,而在变法问题上与二人的见解都有不同,当时的士子不师荆(王安石)便随温(司马光),但苏轼却和而不随,尽管他对新法的态度亦有不当之处,但却不是全无道理的。
一提起文人就很容易想到相轻,这是古已有之于今仍存。但在学术领域里,许多问题都还无法作出完满的结论,谁也不敢拍起胸膛说真理已全在他手,别的都是异端邪说,离经叛道。因此还需要大家相互切磋,左右探讨,上下求索,群策群力,方有所成。研讨时自以为是,互不服气,甚至争个面红耳赤并无不好。当然拍台摔椅,那别人的精深见解就听不进去,这对取长补短互相促进就有害无益了。和气不仅生“财”,更能生“才”,在友好的气氛中磋商,必定增长才干。不过,和与随也常常是一步之差,如果太强调彬彬有礼,以名气辈份定是非高下,对别人的见解视为天衣无缝,毫无破绽,或震慑于对方的地位官职,谨小慎微,官命是从,放弃独立思考,人云亦云,随声附和,那也会走入歧途。韩愈说“行成于思,毁于随”,是有点道理的。一种事业之所以成功,学术上之取得硕果,要依靠真知灼见,精益求精,如果拾人牙慧,拿别人的成果来为自己化装,划地为牢禁锢自己,那不是自毁又是什么?
但是,随与不随也不能一概而论,年轻时你不跟在老师后面,就很难找到科学门径;即使你学有所成,已是一代师表了,但在你的同学以至高足面前,对你所不长的某个学术问题,有时也得随他一步;如果对别人的优异成果一律否定,恣意贬损,那只能促退。唐代的李白名满天下,过黄鹤楼时感到“崔颢吟诗在上头”,自知一时无法超越,因而不敢吟咏。白居易过三峡时秭归县令请他题壁,他知道刘禹锡在白帝城三年而未写成一诗,自己没有高于别人的新意,因而停笔不写,只吟诵沈佺期等四人的佳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李与白当然都是高手,名气和成就都比崔颢和沈佺期大得多,但在黄鹤楼上和三峡舟中却有自知之明。古人论及这类事时称之为“服善”。在佳作面前服随一时,借鉴求进,以便超越,这和坠入油滑庸俗的“毁”坑之“随”是全然不同的。
我们的学会现在讨论问题,有的是披肝沥胆,各抒己见,互相促进的朝气蓬勃的景象;但独创者少,附和者多,互不交锋,冷冷清清的不景气现象也时有所闻。为了繁荣祖国的科学文化,在学术领域里,还应该提倡和而不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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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访古郎当驿
宗鄂
读白居易的《长恨歌》,其中有“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一句。“行宫”何处?是什么铃声引起唐明皇的伤感?我所见的几种唐诗选本,诸家注释都比较含混。
说来也巧,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来到了古驿路上当年唐明皇夜雨闻铃处。而且就在我的故乡梓潼县境。
梓潼地当川陕古道肇端。古道是自战国以来历代由汉中通往巴蜀的一条主要驿道,即蜀道,又称宦道、金牛道。古蜀道自秦岭南下,沿途山峦重叠,天梯石栈,百步九折,经剑门关至梓潼七曲山南麓的“送险亭”,鸟道羊肠之险阻至此而尽。
小时候,曾无数次踏上这石板铺砌、翠柏蔽天的古道去七曲山游玩。皆因“不识庐山”,也从未越过七曲山以北,并不知还有一个郎当驿遗址。这次回乡探亲,应县政协的邀请,第一次来到这里。
千里蜀道早已为川陕公路所代替。乘车由七曲山北行二十里,沿途道路蜿蜒,两旁古柏森森的“翠云廊”,使人如同进入仙境一般。林荫尽头,突然涌出一片开阔地。此地名叫上亭铺,也就是当年蜀道上的一个重要驿站。听县政协的同志讲,这里还保存着一块石碑,是唐玄宗在此闻铃的证明。
一下车,我们便向当地老乡打听石碑的下落。我们被带到路边一平旷处,老乡说,原来石碑已被砌作氨水池了。石碑在底部,幸好底部高悬。虽是侧面,却可清晰看见碑面果然刻着方方正正八个楷书大字:“唐明皇幸蜀闻铃处”。碑石稍有剥落,然字迹完整鲜明。此碑是光绪二十年仲夏,梓潼知县桂梁材补立。此外,附近另有龟座残碑一段,字迹磨灭无从查考,据说是光绪前原碑。县委书记贾天富当场对村负责人说,要保护文物古迹,不能这样毁坏。并决定立即拆除氨水池,照原样恢复起来。回京后不久,听说碑石果真很快立了起来。
村里的人还指着山湾一片松林对我们说,早年上亭铺原有九龙十八殿,驿道公馆,颇具规模,前有石阶,后有花园,并设有塘报(相当于今天的邮电局)和烟台(报警之烽火台),还有庙宇,但均已被毁。
清咸丰八年梓潼县志载:“上亭铺县北四十里,唐明皇幸蜀,至此闻铃声,似言三郎(唐时宫中称明皇为三郎)郎当者,故名郎当驿。”
唐天宝十五年(756年),玄宗为避安史之乱逃往四川,在马嵬驿被迫将杨贵妃赐死,是众所周知的。一国之君,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落到这般下场,实在可悲。
玄宗青年时代,也有过“我貌虽瘦,天下必肥”的志向,也有过开元盛世。但明君与昏君之间往往只有一纸之隔。太平盛世和臣下的阿谀奉承冲昏了头脑,嗜杀的欲望及对女色的沉迷,使他从有道明君逐渐堕落为暴虐淫荡的昏君。
上亭驿的那个夜晚,他无法排遣那种可怕的孤独和寂寞,只感到世上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周围原先的一切,竟一下子远远地抛弃了自己。
历代文人学士,路过郎当驿,都曾惋惜地凭吊,留下不少诗文。清人王士禛这样写道:“蜀道有郎当驿,即明皇雨声中闻铃声处。予丙子岁过之,题诗驿壁云:‘金鸡赐帐事披猖,河朔从兹不属唐。却使青骡行万里,三郎当日太郎当。’”梓潼县志中也有两首题郎当驿的七绝:“谁闻铃响似三郎,玉辇曾经古驿旁。千古伤心黄土尽,开元遗事最凄凉”。“芙蓉小花管箫鸣,诏进霓裳别调情。底事鸟啼花落后,却来驿路听铃声。”
今天的人来到古郎当驿,也会感怀万端,反思历史,而不会感伤那个既风流又可怜可恨的皇帝。不知是谁说:“虽是天子事,当鉴来者为”。因此,我这篇小文的目的也不只是为了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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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童心翁与他山石
袁晞
陈伯吹就要满八十岁了。他搞了大半辈子儿童文学,同行们尊称他为“陈伯老”。
我父亲儿时就爱看他的小说。我这一辈则听着他的故事长大。如今我的儿辈也是他童话的热心读者。我见到他时,就问:“您总共发表了多少万字的儿童文学作品,出了多少本集子?”陈伯老对他六十三年笔耕的成果并不清楚,却津津乐道地谈起“他山之石”。
近十年来,陈伯老为中青年儿童文学作家的作品集写了一百篇序文,前四十多篇合集出版,题名《他山漫步》。他说,“粉碎‘四人帮’以后,文坛形势越来越好,儿童文学创作也日渐繁荣,那么多中青年作家为少年儿童写作,动人的小说、童话、诗歌层出不穷,看到这些,我怎么能不高兴呢!请我写序,我总感觉又多了一个同行,孩子们又多了一本好书。”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的朋友告诉我,陈伯老对后辈求文,只要是好书,他总是有求必应,乐此不疲。
作序先要读书。我屈指一算,一百本书,若每本十万字,就得看一千万字的书稿,这要花费多少时间啊!陈伯老却认为这是一件好事:“读别人的作品,是提高自己的创作质量的好方法,青年人的奋起,对我是极大的鞭策,诗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序文集的标题就隐喻这个意思。”
虽然是儿童文学界的老前辈,陈伯老却总是虚心向别人学,向少年儿童学习,了解新情况,学习新知识,带着一颗童心为儿童创作。这几年,他用自己的心血为小读者们捧出了儿童短篇小说集《一场比赛》、儿童散文集《摘颗星星下来》、童话集《童话城节日》等等以及近百散篇。在全国儿童文学创作会上,陈伯老发言说:“人老笔不老,在儿童文学界我愿跟大家赛一赛,看谁对儿童们作的贡献多。”
从事儿童文学的老作家叶圣陶、谢冰心都是高寿者。愿陈伯老童心常在,文思不竭,福惠寿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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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群言录

掌声的层次
徐城北
五十年代读中学时,受几位戏迷老师的影响,渐渐陶醉起京戏剧场中的掌声——轰然而起,热烈处必“喷发”喊叫,在听者拭汗和喘息中转向停歇……是这掌声的吸引,我被领进京剧的大门。最近,全国昆剧精英在京联袂演了几出好戏(祝贺中国昆剧研究会成立),不知怎的,我却饶有兴致地琢磨起剧场中的掌声。主要演员出场,掌声整齐而强度适中,表现出观众的礼貌。一段载歌载舞当中,从不会被掌声打断,观众多把手指放于膝上依节轻叩;俟一个片断演完,观众总先要静谧那么一刹,令手指从击节中停止,让心境从澄澈中脱出,然后才微笑着平举双手——用右手指在左手掌中“点”那么几下……面对这种属于更高文化层次的掌声,我蓦地想起另外两种截然不同的场面。一是近年某些戏曲“名角”大撒“红票”,“关系户”的廉价捧场,虽遭四围冷目侧视,却丝毫不以为耻;二是前几年在体育馆中演唱流行歌曲,看台上的掌声夹着口哨,夹着“小妞儿,转过脸来——”的呼叫……对比之下,昆剧的掌声更文明,更美,更能感动演员,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更能陶冶观众自己。
掌声的层次来自鼓掌者的文化层次,把“妹妹今朝醉你怀”和“美酒加咖啡”都奉为诗的青年,自然会被“秋波送媚”和“红唇飞吻”搞得神魂飞荡;等有了些年纪和阅历,等具备了一些社会历史文化知识,就有可能坐下来安安静静听京戏,又会不时跳起来为其夸张形式鼓掌叫好;等自己的感情因坎坷而深沉、执著起来,等唐诗宋词元曲都能吟出些许味道之际,你就可以走进昆剧剧场,面对“良辰美景奈何天”的吟咏,肺腑肝胆会于一刹间冰雪晶莹。
一般说来,人们文化层次从低至高,是随年龄增长而实现的。这当然要撇除历史造成的反动。笔者一辈人就有这样的经历——五十年代跳集体舞、六十年代初跳交际舞,中期以后则被迫去跳忠字舞。就京昆艺术而言,仿佛也没有逃脱这一条规律的约束。一位须发皓然的教授告我:自己在大学读书之际,就惊恐地发现京戏剧场中充满了中老年观众;几十年过去再进剧场,情形还与昔时仿佛。我以为此话极富历史和哲学的意蕴——不够一定年龄,不够一定文化(以及渗透其中的思想、感情、趣味等等),就欣赏不了京戏,更何谈昆剧焉!基于这种认识,我以为对于近年京昆的“不景气”的表象不必惊慌,观众艺术修养提高了,观赏兴趣就会有所转移。毫无疑问,继续进行推陈出新的改革,普及和提高音乐知识,对于干这一行的人也是义不容辞。但作为整个社会来讲,其着眼点应把提高全民文化层次的任务摆在首位,这才是治本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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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夏日即景
韦晓吟

山坡上,走下来一个小孩。
水边草地上,遍布着他放牧的牛。
远方的波光里,晃动着一只渔船,没有帆,也看不见摇橹的人。
小孩坐在大石头上,和那顶破草帽一起,仰望着天边的云飘向另一个世界。

浩浩荡荡地来了——音乐、诗情、渴望着大自然的年青的心。
他远远望了望,表情木然而淡漠。也许,他见到的,是过多地重复过的。

云,永远是新奇的。
无声里,变幻着不尽的身影;不言中,显示出无穷的神韵。
两朵硕大的云飘过来了,讲着很久以后的故事。
他听着,听懂了,而且发现,只有一缕云丝把两朵云连在一起。然而,它们还是一同飞走了。

旋舞的白色衣裙,
被阳光和水稍一爱抚便不再白皙的皮肤,
对大地、海洋、太阳,对牧童、牛群,特别是对黑白色花牛的礼赞,
使天、水更蓝,使阳光更加灿烂。

小孩又望了望他们,可能听懂了,想着每头牛长成的不易。

饥渴的心满载而归了,留下了太多的歌,太多的笑,太多的反朴归真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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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新书架

《全国青年杂文选》即将出版
第一部《全国青年杂文选》,即将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该书以三十五岁以下的青年作者为主要对象,征集1977年至1984年在全国报刊上发表的杂文作品选编而成。1984年10月,以杂文家曾彦修同志为首的评选小组发起,在全国青年中进行公开征稿。至去年3月底,共收到一千七百余名作者的四千五百余篇来稿。评选小组对这些来稿进行了慎重、反复的评选,最后有一百五十四位作者的二百三十篇作品入选,约占全部应征稿篇数的5.1%。
由于严格编选,这本《全国青年杂文选》以较高的思想性和艺术性相结合,不但在培养青年的共产主义理想、道德情操,在改变党风和社会风气等方面有着十分积极的意义,而且作为文学,对于广大青年学习杂文,促进我国杂文创作的繁荣,也会带来积极的作用。(得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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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地

海韵(木刻) 冉茂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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