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5月5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文学作品专页

玉碎〔报告文学〕
袁鹰
〔续接昨日第八版〕

5月17日那天,丁一岚整天都在机关里忙着“四清”的结束事宜。批判“三家村”,搞“文化革命”,恶浪滚滚,人心惶惶,谁还有心思搞“四清”?而且,自从公开点邓拓的名,她一直处于惊愕和迷惑中,还要承受周围同志的异样的眼光。那眼光,说不清是同情、怜悯、安慰,还是无可奈何、幸灾乐祸。动乱的年代,扭曲了同志间的正常情谊,在人与人之间支起了一层又一层朦胧莫辨、变幻无常的帷幕。这些她都还可以忍受。多年来的政治运动,她已经习惯于这种使正常的人情和人性变了形的不正常气氛。只是回到家里,看到丈夫愈加憔悴、瘦损的面容,使她心如刀割。她完全能理解、又感受到这些日子以来他承担了多么沉重的压力。那个瘦削多病的身子、那颗带着创伤的心灵,能支撑多久呢?唉!
有如烈火加油,昨天,5月16日,报上又发表了戚本禹的文章。文中竟有这么一句:“邓拓是一个什么人?现在已经查明,他是一个叛徒。”
叛徒!看到此处,邓拓顿时热血上涌,只觉眼前昏黑,头晕目眩,全身象一片枯叶,在狂风中悠悠荡荡,坠入无边无际的骇浪惊涛。
他禁不住拍案而起,绕室徘徊。这个姓戚的有什么根据这样血口喷人!什么“现在已经查明!”查明了什么!他不能忍受这种凌辱!他要向市委申诉,向中央申诉!思想批判从严,也不能无中生有,肆意诬陷!怎能任意给人戴这么一顶又重又黑的大帽子!
走了几圈,他的心情渐渐平息,终于颓然坐下。有如一头落阱受伤的麋鹿,被狠心的猎人捆住四肢,投进槛车,只能俯仰由人,动弹不得。
是啊,历来的文字狱,本来不需要多少根据,也不需要什么人证物证,有时一句话,仅仅一句话,就足够置人于死地了。
“这是怎么回事?”丁一岚昨天一回到家,就急切地问。她上午在单位看到报上那篇文章,心头就象爆炸了一颗炸弹。她相信丈夫政治上是清白的,怎么可能跟共产党人最憎恨最厌恶的“叛徒”二字连在一起?
“纯粹是诬陷!”邓拓愤愤地说:“我两次被捕的情况,抗战初期就在太原向黄敬同志讲了。被捕以后,我的组织联系人和我领导的支部都没有受到牵连和破坏。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党的事!这是组织上早就调查清楚,做了结论,写在档案上的嘛!”
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紧咬嘴唇,胸部不停起伏,仿佛一团怒火即将喷薄而出。丁一岚有点慌乱,此时此刻,他那心脏病千万不能突然发作啊!
沉默好久,邓拓喟然长叹:“也许这是中央重新给我做了政治结论。”
屋里本来已经显得阴冷的空气骤然凝固了。丁一岚没有作声。他的话象一记重锤,沉重地敲击着她本已颤栗着的心扉。
今天黄昏,她拖着沉重的双脚踏进家门,抬头就瞥见他仍正伏案疾书,继续写那封给市委领导同志的长信。她轻轻走到书案边,扭亮了台灯。
邓拓抬起头来,掷下笔,搓搓手,仰靠在椅背上。
“你看你今天一天都没有回来。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丁一岚静静地在书桌边的小沙发上坐下,不安地期待着。
轻烟似的暝色投进室内,渐渐地潴成一汪清凉的湖水。他们两人沉浸在湖水里,周身浮起阵阵寒意。
“一岚,”邓拓缓缓地开口:“我又想了好久,你和孩子们还是同我先分开一段时期的好。家里有姐姐照顾我,不要紧。这样对大家都好。”
丁一岚心乱如麻。他们昨天曾经议过这件事。儿女都渐渐大了,戴上红领巾,入了团,纯洁无邪,眼睛里容不得一粒砂子。蓦然间,他们挚爱的、崇敬的父亲,竟然成了凶恶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成了为人所不齿的“叛徒”!他们不敢相信,又不能不相信,《人民日报》、《红旗》杂志都这么登的,还能错吗?在学校里,受到老师的诘问,同学的辱骂,真想回家在妈妈面前痛哭一顿,可是又不愿回家。家里那融融泄泄的欢乐气氛,早已变成阴森森的冰块。妈妈只是叹气,只是嘱咐要相信爸爸是好人,不要对爸爸说刺激性的话。这几天,他们索性一句话也不说,连走路的脚步都放得很轻很轻。
孩子们的凄惶神情和异常举动,自然都落到父亲的眼帘里。一阵阵痛楚咬啮着他的心。孩子都是好孩子,长在艳阳下,前途无限。他怎能连累那些可爱的儿女,那一颗颗掌上明珠!
“好吧,”丁一岚心不在焉地叹口气:“我带孩子们先避开一阵……”
邓拓深情地望着她凄苦的脸:“最好明天就走!”
丁一岚心中一怔。为什么那么急?莫非他预感到什么?莫非今天他听到什么消息?不会的,近来他什么会议也不能参加,什么文件也不能看到。但她不忍多问,只是随口应了一声:
“好吧,反正等问题解决了,我们就回来。”
邓拓凄然一笑:“你太傻了!”
二十年后,丁一岚同志回忆那个永世难忘的夜晚,仍然幽愤填膺,泪珠盈睫:“我是太傻了!我当时听不出这句话的份量。那些日子,老邓好几次问我:你说这场运动到底为了什么?我回答不出。当时真的不理解,以为无非又来一场跟过去差不多的政治运动,批几个人。用不了多久,问题搞清楚了,该甄别的甄别,该平反的平反,总相信党是了解他的。谁能料到跟着来竟是那么一场使多少人家破人亡的浩劫!真是太傻了!”

深夜。纷纷扰扰的京城内,这一角小院此刻是宁谧的。一架紫藤萝,正是开花时节,暗夜里散发着沁人心肺的幽香。往日,它的主人倒是喜欢偷一点难得的清闲,在它身边踯躅吟哦,或是端坐在藤椅上把卷凝思,消磨几番春晨夏夜。今夜,它却显得孤独清寒,真有点“寂寞开无主”了。草木有情,它能知道这是它陪伴主人的最后一个夜晚吗?
灯下,邓拓仍在奋笔誊抄给市委领导的那封信:
……许多工农兵作者都说:“听了广播,
看了报上刊登邓拓一伙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
话,气愤极了。”我完全懂得他们的心情。我
对于所有批评我的人绝无半点怨言。只要对
党对革命事业有利,我个人无论经受任何痛
苦和牺牲,我都甘心情愿。过去是这样,现
在是这样,永远是这样。
他按照当时的认识,认真分析自己写《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时的背景和不足,他并不满意自己写过的许多诗文。但是,他不能容忍那种断章取义、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肆意诬陷。例如他写《说大话的故事》,原是听到当时有些农村又有买卖婚姻和谎报产量的现象有感而发,怎么能说是“妄想煽动人们反对党的总路线,攻击大跃进”呢?《一个鸡蛋的家当》,原是有感于当时有些社队又在搞投机买卖和剥削行为而写的批评,怎么就成了“要纠集牛鬼蛇神起来推翻我们的党”呢?他要申诉,他要反驳。明知这样做未必会有好的结果,但是一个共产党员的党性,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唯物主义态度,要求他必须这样做。他一直拳拳膺服于谦早年写的两句诗: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面对这种无耻的诬陷,他只能寄希望于组织。
……文章的含意究竟如何,我希望组织
上指定若干人再做一番考核。《燕山夜话》和
《三家村札记》中,我写的文章合计一百七
十一篇,有问题的是多少篇?是什么性质的
问题?我相信这是客观存在,一定会搞清楚
的……
邓拓同志,这里用得着你对妻子说的那句话:“你太傻了!”阴谋家已经将磨得锋快的屠刀搁上你的脖颈,你还在认真地请组织上指定人去调查核实,还指出“有一些重要地方与原话有出入”,还要驳斥某人将你的《留别人民日报诸同志》一诗解释错了。唉,唉,你也太纯真了。你难道不清楚那些帮凶帮闲的刀笔吏们的惯伎,同三百年前指“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两句诗为讥刺清廷就去告密以此送作者下狱治罪的卑劣手法,不是如出一辙吗?在专制、愚昧、横暴意识占上风的时代,善良正直的知识分子,任凭你光明磊落,博学多才,为国为民,贡献卓著,到头来常常免不了成为白衣秀士王伦们的俎上肉、刀下鬼。“亦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这种精神和气节,自屈原而后,世代相传,光照千古。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可贵、可爱处,也是中国知识分子可悯、可悲处。
邓拓强抑住心头隐隐作痛,在追溯那一段时期的政治形势的时候,委宛地用曲笔进行一些揭露和反击。他不点名地提到了那个几十年来一贯以整人为业的康生。康生在大庭广众间批坏戏时,声色俱厉,好象社会主义的中国即将毁在几出戏上;而他自己看戏却必定点名要看《十八扯》之类。这小小一击,击中了康生的要害,康生看到这封信后,一直忿忿于怀,曾经恨恨地骂了一句:“邓拓临死前还咬了我一口!”
在这封长长的遗书的最后一段,人们听到的是一位忠诚的共产党人披肝沥胆的呼喊:
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我本应该在这一场大革命中经受得起严峻的考验。遗憾的是我近来旧病都发作了,再拖下去徒然给党和人民增加负担。但是,我的这一颗心,永远是向着敬爱的党,向着敬爱的毛主席。
我要离开你们的时候,让我们再一次高呼:
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我们敬爱的领袖毛主席万岁!伟大的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伟大事业在全世界的胜利万岁!
几十年文章满纸,无数次签过自己的名字。此刻,却是最后一次签下这两个字。他感到一阵异常的宁静,也感到突然的疲惫。偶尔抬头,天边一钩残月正在藤萝架上洒落冷冷的清晖。他忽然想起战争时候写给妻子的旧句:“似有难言心事在,行看冷月晚窗移”,心头涌起一阵难以抑止的眷恋和哀伤。
肠炎又发作了。他去卫生间的时候,穿过妻子的卧室,看到她睡得很安详,就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望着“鹣鹣形影共春秋”二十年的爱侣,不禁百感交集,怆然泪下。他让自己稍稍平息一下,又抽出信笺,给她留下最后几行字:
……
我因为赶写了一封长信给市委,来不及给你们写信。此刻心脏跳动很不规律,肠疾又在纠缠,不多写了。
你们永远不要想起我,永远忘掉我吧。我害得你们够苦了,今后你们永远解除了我所给予你们的精神创伤。
永别了,亲爱的。
他在信末注了日期:5月17日夜。其时已是5月18日凌晨,又一个骚乱不安的日子,正在急匆匆地走向骚乱不安的城市和乡村。

玉碎了。一块晶莹纯洁的无价之宝,被暴虐和邪恶的魔爪无情地毁坏了!
“宁为玉碎,毋为瓦全”,是我们民族几千年来无数志士仁人恪守不渝的崇高信条,也是我中华革命战士、优秀儿女横遭强暴却不能正常地表达自己纯真意志时使用的抗争手段。对坚贞正直的知识分子来说,更有一身“士可杀而不可辱”的铮铮劲骨。天昏地暗,沧海横流,手无寸铁而又被迫三缄其口、只能用死来表明耿耿丹心。六年前,邓拓一次在病中曾以山茶花为题口占一绝:“红粉凝脂碧玉丛,淡妆浅笑对东风。此生愿伴春长在,断骨留魂证苦衷。”如今,这四句恰似他的遗诗了。当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虔城地祝愿人民革命和共产主义事业的美好前景,而自己却毅然决然地“断骨留魂”,证明自己的清白与无辜!他过去曾对子女讲过《红楼梦》里贾宝玉引用的“文死谏,武死战”来为重于泰山的死作点注脚,那么,在他熄灭自己最后的烛光之际,是不是决心用生命对这场旷世罕见的文字狱、对这场民族的千古悲剧作一次血的控诉呢?我们这些后死者不能替他回答,但是我们从他的遗书里,完全能感受到他对那伙祸国奸佞们的激愤、憎厌之情。
北京市委一接到邓拓死讯,立即派人来整理一切文件遗物。从枕下发现两份遗书,当即都被收走了。直到1979年党中央为邓拓的冤案平反昭雪,丁一岚才第一次读到十三年前留给她的信。
遗体送往火葬场时,按当时组织的决定,用了假名,除亲属外,谁都不知道那白色被单里裹的是谁。丁一岚从庭前紫藤萝架上采撷了一束紫藤花,夹在从花店买来的鲜花束中,紫藤是他钟爱的花,让它象往常一样陪伴旧主人从容远去吧。
她默默地跟到东郊火葬场,心碎神摇,禁不住失声痛哭。他们从滹沱河畔开始,同生死、共患难二十四年,想不到竟这样地永别。她向遗体献上鲜花,伤心地抚摸着他冰冷的身躯,反复地低声叮咛:
“云特,你安安静静地睡吧,从此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东郊火葬场的院子里出奇地岑寂,世界似乎在这一霎那间突然凝滞不动……
1986年3月,春寒料峭之夜
〔原载《报告文学》1986年第5期,本报转载时略作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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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拓手迹:《捣练子》
毛锥动,彩云生。绿水青山若有情。想望高潮奔日夜,文章常助百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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