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5月22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鸟岛上的小碑〔报告文学〕
李南山
澳大利亚,悉尼城。
那濒临蓝色海湾象几只飞鸟竖起双翅的奇丽建筑——悉尼大歌剧院,今天在比格博士的眼里好象真的飞翔了起来。他的心已随着飞鸟飞到万里之外的中国青海湖鸟岛,看见了那里一块小小的墨玉色石碑,碑上刻着:
谨立此碑以深切怀念澳大利亚鸟类学家、中国人民的忠诚朋友罗宾·比格夫人
青海省省长黄静波
1985年7月
千万只鸟儿在墓碑四周歌唱、翱翔……
哦,这是幻觉,也是真实!昨天中国寄来一封信:1986年夏季,当青海湖鸟岛冻土完全消融、鸟语花香的时节,岛上将要树立起比格夫人罗宾的那块墓碑了。
那块没有生命的石碑,是亲人的归宿!可谁又能说它真是没有生命的呢?
1985年4月,澳大利亚著名人工降雨专家爱德华·凯思·比格博士应当时中国青海省省长黄静波之邀来华前夕,给青海省气象局局长写了一信:“……澳中理事会已经批准我前往西宁,并将为我提供到北京的路费……请您在给我的邀请信中把我的夫人也包括在内(当然自费),以便她能办理签证,伴我同行。她是一个鸟类学家,希望在华期间能有机会对鸟类作些观察。”罗宾女士当年供职鸟类研究单位时,曾对全澳大利亚的鸟类分布,以数百平方公里为单位,逐块进行品种、数量的普查,跑遍了澳洲大陆。如今她多么向往世界闻名的中国鸟岛这个神秘的鸟儿王国啊!尽管澳大利亚与中国远隔重洋,但只要心是近的,再遥远的路也是短的。
中国有关方面立即同意比格这个要求。
6月25日,比格夫妇到达西宁,两人满心喜悦。西宁的天同悉尼的天,一样地明朗湛蓝;悉尼的风同西宁的风,一样地温柔舒适……“我的鸟,我的鸟!”罗宾那双充满生命力的眼睛,时刻借助望远镜在捕捉天空飞来的小生命。
6月26日,西宁举行晚会,为远道而来的朋友洗尘接风。在得知有黄静波出席晚会时,罗宾埋怨起自己的丈夫来:“凯思,你真是,临走的时候我再三要你带一件礼服,你竟忘了……啊呀,这可怎么办呢?”
比格皱了一下眉头,愣了半晌:“真是抱歉。不过……我是到中国来工作的。不穿礼服去参加,想必主人会原谅我们的。”
真的,黄静波同比格一见面就不拘礼节地交谈起工作来:“欢迎您到青海来讲学,帮助我们工作。”
比格说:“谈不上对你们有什么帮助。我的人工降雨的某些观点和实践还在探索阶段,不一定能成功。当然,我有信心使之成功。用人工部分改变天气,在我们澳大利亚就有持反对态度的。”
比格抓紧时间,连着三天专心致志地演讲。第一、二、三讲,顺利地完成了。
6月28日,星期五,休息一天。
清晨,一辆白色越野车在西宁去青海湖的公路上飞驰。
罗宾知道,鸟岛上已不止一次发现过带着外国环志的鸟;而栖息于鸟岛上的鸟,秋后孵育出了下一代,就越过高高的喜马拉雅山,飞往印度或者更远更远的地方,或许还飞到了她的祖国澳大利亚哩。鸟类是人类的朋友呵!我自己难道不也是一只鸟?哦,现在鸟岛就在眼前,马上就要飞到这块神往已久的地方了!
这时,天空有七只排列整齐的大雁飞来,罗宾和凯思不约而同地欢呼:“大雁,大雁,七只大雁!”没有人会想到七只大雁中有一只是丧偶的孤雁,它落在了后面……汽车加快速度。好象这鸟类王国的精英,给这辆现代化的活动体插上了翅膀,飞呀,飞呀……突然,汽车剧烈颠簸起来,失去了平衡。由于后轮胎意外爆裂,汽车翻滚了三圈,一场意外的悲剧发生了。
被摔出车外的罗宾仰面躺在距车尾九米多远的地方一动不动,比格从车里爬出来跑过去大声叫她,试了试她的鼻息,发现她那件米黄色的有几个微小蛀洞的羊毛衫上染满了血……
同去的尹道声总工程师,由于抓紧前座的后背,幸免受伤,此时在一阵惊慌中抱了一件大衣奔到罗宾身旁,见状急得哭了起来。比格安慰道:“镇静,镇静。”然而慢慢地把夫人扶成半坐的姿势,尹总将大衣轻轻地垫在罗宾的身下。
罗宾女士和其他受伤者被过路的汽车迅速送往附近的刚察医院进行急救。
阴霾的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
在刚察医院里,罗宾的血压急骤下降。大家争先恐后要为罗宾输血。但是罗宾微弱跳动的血管,连点滴也很难输进了。
在青海矿区视察工作的黄静波省长和尕布龙副省长这时正进午餐,听到消息,连忙放下饭碗,兵分二路:黄立即打电话,让省人民医院速派专家医疗组去刚察,自己随后飞车赶到刚察医院。尕布龙随即带着矿区医务人员驱车先行。
没有等到这两支医疗队的到来,罗宾女士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让我独自呆一会吧。”比格忍着巨大的悲痛平静地说。倾盆大雨敲击着大地,给病房净洁的玻璃窗上蒙盖了一层浑浊的雨雾。
走进隔壁空病室,比格掩上门,伏身在床上恸哭起来。也许怕自己的哭声引起中国同行们的悲痛,他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
尹道声轻轻进来,倒了一杯茶给比格,含泪说:“今天罗宾的座位事先安排本来是我的,她代我死了,我真难过……”
比格缓缓地说:“你没有一点责任,我们大家都是死里逃生。”过了一会,又低声地说:“尹先生,明天上午我还要按计划讲课,我的工作还没有完。我很难过,翻译酆先生受了重伤,我想明天请你为我翻译。”
尹道声实在忍不住,靠在比格肩上痛哭起来。下午四点半左右,黄静波赶到了,拉住比格的手说:“这是我的错,我的错,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家庭,对不起澳大利亚,对不起霍克总理。”
比格平静地说:“不能责怪任何人,不能责怪司机,这种车祸是想象不到的。”他向省长提出要按预定日程,今晚赶回西宁,明天上午继续讲课。
黄省长说:“这不行……我今晚陪你回西宁,夫人的遗体也同时运回西宁。你有什么要求,我们能做到的尽量去做。”
比格摇摇头,口中喃喃地重复着:“我这次到中国来是帮助你们的,我的工作还没有完……”
尹道声说:“明天你回西宁要做X光透视,要作全面的身体检查……”
比格说:“如果我不讲课会更难受的。”
尹道声说:“如果你真要讲,听众会难受,效果也不好。”
比格这才勉强点了点头。黄省长肃立一旁,眼睛早蒙上了泪水。
7月3日,西宁宾馆礼堂内举行了一个庄重的追悼会。
陪伴着罗宾的骨灰盒,比格在花圈丛中肃穆站立,沉痛地说:“……你们布置了朴素、美丽和庄重的场面,准备了漂亮的花圈,我愿向你们诸位表示感谢。在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能比这里做得更好了……”
“我和我的妻子在澳大利亚相识,1953年在英国结婚。去鸟岛前夕,黄省长为我们安排了一场关于鸟岛保护区的精采电影。回想电影中有一个片断,让人看了十分伤心。那是一只雁,它的配偶死了,它不知所措,看来它自己也不想活了。看完电影之后十二小时,当我们接近鸟岛的时候,我们看见了七只雁,但仅仅几分钟之后,我自己也成了一只丧偶的孤雁……”
“但是我坚信,人的躯体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是死里逃生的人们相互间的友爱……”
青海省政府其他几位负责人也都带着十分的歉意,几次问博士有什么事要他们去做,比格总是摇头表示没有。当有人再三提出还有什么要求时,他为这些人不能理解他的心而委屈地掉了泪。
比格仅仅希望:因为罗宾生前喜欢大自然的鸟,请把她的骨灰全部撒在鸟岛上,在那儿立一块小小的碑,以纪念自己的妻子。
省人民政府同意这个要求,比格感激万分,并对树碑的具体作法补充了几点意见:碑垂直竖立,尺寸不要太大,不要太华丽,不要太引人注目,竖在鸟岛中心,不要破坏鸟岛的自然面貌和占据鸟儿的栖息之地。
带着寒意的西宁的夜晚是宁静的,月光朗朗地照在罗宾那张空着的钢丝床上,天空此刻没有一丝云雾。对云雾有着独到见解的著名气象学家比格,曾认为宇宙世界没有云雾将不成其为宇宙世界。当时另一位酷爱野生鸟类的姑娘却认为云雾缭绕的世界如果没有了鸟儿,云雾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于是他和她结成了终身伴侣。亲爱的罗宾,现在你却留在中国美丽神秘的鸟岛上了……比格无法入睡,起身翻看罗宾的遗物,发现小包包里还有几百元外汇券,这是她准备回国时在西宁、西安、北京旅游用的。比格一阵心酸,禁不住抽泣,颤抖的手拿起纸和笔,他要把这笔钱赠送给青海省政府,用于保护鸟岛。泪水点点滴在了那张给省政府的信笺上……
比格博士讲完最后第四讲《对青海地区人工降水工作的建议》后,要回国了。
青海省政府考虑到他的健康,请他治好腿伤后再起程。比格说:“感谢大家热情关照,我身体很好,腿受伤不重。我想快些回家,免得孩子想念。”但他在西宁曾允邀到北京大学讲一次课的决定仍然不变。
欢送比格的便宴结束后,黄省长代表省政府将罗宾女士的抚恤金两万元美金的支票交给博士。比格坚决不收,最后他签字留言:
“由于我妻子罗宾的悲惨死亡,黄省长送来两万美元的抚恤金。我认为这笔钱应用于对青海人民有利益的方面,所以我把这笔钱留给省长。我希望最好把它用在改善那所医院的医疗设备方面,就是罗宾去世的那个医院。”
7月4日早晨,西宁开往兰州的列车,迎着初升的太阳在奔驰。车厢内,比格和尹道声在继续商讨试验人工降水的问题。比格感到疲困,时而把头靠在车座上闭起双目。专程护送比格的医生问,是否身体感到不适?比格说:没有。原来他是在思考女儿阿里森前不久发生车祸、撞坏了别人一辆豪华车要赔偿几千美元的事。唉,阿里森拿什么钱去赔人家呢?翻译小姚听后埋怨说,那你早就应该接受两万美元的抚恤金了。比格连连摇头:这是两回事,它们毫不相干。比格又小心翼翼地问尹道声,他回国以后想买一副安全带送给黄省长,不知黄省长会不会接受?他解释说,因为省长常要乘车出差,没有安全带很危险。
下午在兰州机场,比格在候机室里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急忙提笔疾书,给黄省长写了一封信:“我很担心会不会由于我妻子是外国人因车祸死去了,就要把司机送进监狱。如这样做,我妻子并不能再活转来,而对司机的家庭将是极大的不幸……根据我的体验,你是一位极富同情心、心肠极好的人,请对司机的惩处,最重不要超过取消其开车的资格……我们的来访引起大家许多苦恼,真是个悲剧。请让我们都不要再增加悲剧。”
一架喷气式飞机腾空而起。上面是湛蓝的天空,下面是滚翻的云海。这是在中国西部的上空,却又象是在大洋洲太平洋的洋面上。无边的积雨云呀!它给大地不分国界地洒落下滋润心田的滴滴甘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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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我的心在黄土高原
唐祈
一位甘肃大学生,在毕业前夕,志愿参加兰州部队,奔赴老山前线。一年多来,他立过功,被提升为侦察连三排长,他爱诗,来信充满了诗意,向我叙述了这样的心情……黎明,轻柔的手指撩开了地堡的枪眼,这片刻宁静,和黑夜交替守卫着漫长的边境。湿漉漉的山洞里,我和观察镜惊醒地在钢盔下睁大黑色的眼睛。翠绿的南国山野,暗红的硝烟还在棕榈树下燃烧,老山啊,我哨位的小石窗,滴落着亮晶晶的雨,象北方苇子编织的窗帘。一阵寒风吹透我的军装,我仿佛梦见我的故乡,黄土高原一座小小的村庄。一腔情思,飞出了士兵的胸膛。一只灰色军鸽在低空掠过,我久久地凝神瞭望;在心里,我点燃了一把火,想走进冰雪的世界,把它融化在家乡的黄土地。啊,我的心在黄土高原,黄河的水流过黄沙滩,羊皮筏上渡过了我的童年,勒勒车的木轮辗碎过黑戈壁;河西走廊的落日里,敦煌石窟留下我步行的脚迹,七彩的壁画中去探索神的奥秘,那是我的黄土高原上一顶金冠,那是甘肃人怀藏的珍宝,那是世界文明的骄傲啊!皑皑白雪中我和同龄人从荒凉的祁连山下走过,大学生沙漠考察队的一路高歌,唱出我们满怀冰川勘踏的快乐;啊,我的学院宫殿般的建筑,整天飘出世界最动人的音乐,蓝色的音符如此打动我的心,我的心却又是这样不平静——当老山前线来的英雄对我们讲话,失去双眼的英雄戴着墨镜注视我,我的眼泪象朝露一颗颗滴落……兰州儿子把陇原乡音,带到了遥远的南国;我站在老山峰顶,山的制高点越过我钢枪的准星;无数的地堡,蛇形的壕沟,坚固的掩体,是无数战士心灵的岩石筑成;每个南方和北方战士的身后,都站着眼巴巴凝望前线的母亲,母亲守着家乡的屋门,我站在老山守护着母亲(啊,永远记得那个落雪的早晨,就在兰州雄伟的火车站上,风吹动她的白头发,人群中向我不停地挥动送别的头巾,把我交给了老山绯红的黎明)。每天,我站在朝霞中,举起右手庄严地敬礼,鲜红的国旗太阳般上升,队列里战士挺立的雄姿,一截新的长城在老山延伸,英雄中国一个最朴素的缩影。老山的风啊,你吹吧,请将我的歌向黄土高原飘落,我不是作为思乡者而存在,我们兰州的年轻的士兵,是老山撼不动的山岳,是装满愤怒的火箭筒,是冲锋枪上盯住敌人的准星,在这遥远的遥远的国境,守卫着最亲最近的黄河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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