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5月18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未能免俗
杜妹芬
在我们的老祖宗的心目中,神仙是极高的妙境:神乎其神,飘飘欲仙嘛;最要紧的是神仙可以长生不老,获得某种特异功能,飞天缩地,遁形隐身,心有所思,莫不如意,真是快活得很。
当神仙也有缺点,据说是要远离红尘,住到虚无缥缈的九天之上,冷冷清清的海上三岛,要么就是荒山野洞,云深不知处,吃野果,饮清泉,象白毛仙姑似的。如果原是闹市中的乞丐,倒未必会生恋旧之情,而一直在名利场中的人,怕终于难耐神仙生涯的寂寞。
所以,《红楼梦》中的跛足道人,就要唱出“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只有娇妻忘不了……只有儿孙忘不了……”的“四不忘”的《好了歌》。
请问:出尘脱俗、太清玄妙的高超境界,跟权高禄重、妻荣子贵的世俗追求,真的就不能两全其美吗?否。
神仙想做,功名、金银却难忘么?好办。做了神仙,照样封官晋爵就是。于是道州刺史杨成,又当了天下福禄神;举国闻名的财神爷赵公明,先是奉玉帝旨召为神霄副元帅,进而升为总管上清正一玄坛飞虎金轮执法赵元帅。可见神仙界中也大有可为,不但官自升迁,而且财能聚敛,远非仨瓜俩枣、十金百金的小家子气,袖里乾坤,竟容得三江四海的财源呀!
神仙想做,娇妻、儿孙却难忘么?也好办。方士献丹,胡医送药,一起做神仙就是了。君不见淮南王刘安乎:一人得道,白日飞升,连家中鸡犬舐啄了盛药的器皿,也都冉冉上天了。至于什么“但羡鸳鸯不羡仙”,只合是清贫寒酸的读书人的想头,才把鸳鸯与神仙两种生活方式对立起来,不知道大千世界中,鸳鸯并非呆鸟,神仙也未能免俗。
未能免俗:我们的老祖宗深知就里,因而捏合仙凡,创造了富贵神仙的理想形象、理想境界。早自秦皇汉武开头,做了皇帝想成仙,后来者们跟着来,服丹至死不后悔,自然不是想当“白首卧松云”、“寒尽不知年”的清苦傻神仙,而是要争取福禄寿三全,至富至贵以至于无涯的。
神是人所造。中国的神,是掺合着中国世俗的生活理想塑造的。此所以中国历来的许多神仙,都带着富贵气,也就是官气、财气。而有意无意间被这样的神话给熏陶出来的,绝不会有真诚的迷信,更不可能有执著的信仰:浑浑噩噩者是未能免俗,精明干练者是未能免俗,甚至清醒明智者也要以未能免俗来嘲人并且自嘲了。
热心于到中国传统文化中寻根的朋友们,在探索原始蛮荒之余,也不妨考察一下三教九流大有特色的中国封建文化的历史和心理积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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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香一瓣

望山鹰
——邓拓同志二三事
田间 遗作
最初我和邓拓同志见面时,是在抗日战争初期西北战地服务团来的时候,初到晋察冀边区蛟潭庄。
那时,我才听说,敌后已经出版了《海燕》这本刊物。只可惜,从未见到。我想,这正是《抗敌报》(这是边区最早的报纸),也就是在邓拓同志主持下,才能发刊的。我们来时,最早的一次文艺座谈会,根据我的记忆,也是他和我们共同召开的,在这个会上,他作了一次亲切的讲演。
现在谈起晋察冀文艺运动,我常和人谈,邓拓同志这批人,最早来边区的,是属于创始人这一辈的。这是历史。
这也是自然的。他们是开拓者。抗敌报社又有一批人,如司马军城、李肖白等作者。有出版条件。
至于“西战团”来时,我们确也做了不少工作,尽管有些方面,例如后来的乡艺运动,虽也属于开拓性的,只是一部分。而街头诗从延安一直写到晋察冀,在平山的蛟潭庄,恰遇钱丹辉、魏巍、徐明及其他一批作者,又共同召开了“街头诗运动”一周年庆祝会,在晋察冀扩大了影响。
毕竟是在敌后,战斗频繁,我们都很分散。相见时间,也往往在较长时间之后,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久,我由“西战团”调至晋察冀通讯社。通讯社虽属报社,与报社分开两地住着。将我由通讯社直接调至报社,我才又见到老邓。
大约有这么几个傍晚,我不出差时就看见老邓常在院子中散步,他每一次,只要是看到我,便招手相呼:“田间,忙什么?来谈谈。”谈话的时间都不长,几次谈话的内容,都是关于诗的。大致的意思是:“你的诗,劲满足的。再加一把劲吧?”
接着又说到雷烨、司马军城等诗作者。看来,他总是赞扬这些深入前线的人,在火热的战地扎根开花的人。
雷烨从延安来到晋察冀不久,就踏着战火,穿过封锁线,到冀东根据地。后来听说他在晋察冀一次反“扫荡”中不幸英勇牺牲。我未见到雷烨,只读过《滦河曲》,他牺牲之前发表在报上的一首短诗,诗句也记不清了,但诗篇中的英勇情绪,还留在我心底。司马军城原在报社当编辑,也由于工作需要,1942年,调往另一地区,也是不幸遇难的。他俩都是写诗的,诗虽不多(也许是我看到的不多),爱国之心,战斗之心,勇敢之心,对于祖国和人民,一片真诚之心,——那至美的心灵,和人的形象,都是象山鹰似的人物,现在回想这些,他们不正是和老邓相仿吗?报社李肖白同志,比我更熟悉他们的。肖白同志在报社作文艺副刊编辑多时。而我也常常怀念他们的。心中甚至不免这样想——
——天公,你既然生下你
的儿子,为何又让他们
不幸遭到敌人的屠杀?
——天公也仿佛在回答
我:
——所以,需要你们,狠
狠打击敌人,狠狠地教
训他们呵!
——天公,你难道不是怀
抱着这伟大的古国,这
五千年文明的乡土吗?
——所以,希望诗人们,能
擦亮双目,清洗灵魂,
为人民不惜牺牲自己的
一切,要相信热血定能
压倒战火的,要把伟大
的爱交给人民,刻于山
河之上。历史呵,会给
你们以公正的评价。
另一天的下午,老邓却直接把我找去。这一次,特别要我前去找贺龙将军。地点不清楚,要去找。只听说,一二○师已从冀中向冀晋开来了。是的,他尽管是说要去找,这是去找贺龙将军呵,虽然任务很艰巨,是一个光荣的任务。前去找贺龙将军,后来才知道,是参加陈庄大歼灭战的。后来我也终于到达指挥部。
当我急急背上挎包,身带一支驳壳枪,和他挥手告别时,老邓站在院子门口,已站了多时,他向我连连挥手,我向前迈出几十步,再回头向后一望,他仍站在一块岩石边,还向我挥着手。他那瘦削的身躯,有如一只山鹰,站在岩石之旁。
我的这次参战,目睹贺龙老总,怎样指挥作战的,把近千敌人,统统包围起来,并全部歼灭,敌指挥官也没能逃掉,正如瓮中之鳖。而作为一个战地记者,必须能走上阵地,必须能看到战斗,而不是凭战后的回忆。但这些,是需要有另一位好的“指挥官”,能派记者,提前赶到。
老邓虽然是福建人,来到敌后,究竟比我们来得早,善于估计形势。
后来,1943年1月15日,边区参议会开幕,他也找我谈过,建议我和他一起,成立“燕赵诗社”,我说,我没写过旧体诗。他的意思,这也并非专搞旧体不可,不过可以旧体为主。他说:“你是大家都关心的人,大家都盼望有你参加,能不参加一下吗?”他考虑问题,都是以大局为重,以边区的利益为重,以人民的事业为重。
晋察冀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在一次秋季大反“扫荡”中他和报社迁移到平山滚龙沟。这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山径,离大道还有七、八里地,一条小川,在两山之间,巨大的卧牛石,一个,一个,突出在溪流之上。滚龙沟村内,有柿子树,有核桃树,象个小果木园。
全国解放以后,我又几次去那里,溪水已经在山顶流着,两沟之间,架起一座桥。就在大柿子树边,我听到一些老村干部回忆往事,常常提及老邓和大家同甘共苦。特别提起那次大反“扫荡”时,敌人是有目标的,专向报社突击,居然进了这条沟。那时,老邓正病着。他还是带着病指挥报社同志坚持了报纸的出版。
沟里大卧牛石上,洒满着村干部的鲜血,敌人把枪口对准村干部的胸膛,严刑追问。一位老村干部,口口声声回答是:
——不知道!
——还是不知道!……
就在这战鼓般的回答中,在无敌的战士面前,钢铁造就的灵魂之前,暴徒无可奈何。战士虽然言笑着倒下,而敌人却颤栗退却了。
黎明前的黑暗终于过去。红色的曙光,普照着高高的山峰。山峰在高升,岩石在变动,祖国在向前。


第8版()
专栏:

悼念邓拓同志
李锐
文章自古多奇狱,
思想从来要自由。
莫谓三家村事了,
人间魍魉不甘休。
有同志转告丁一岚同志意见,邓拓同志逝世二十周年,福州三山诗社有纪念活动,要我写点什么。我与邓拓生前无一面之缘,但心仪久之。吟此四句,寄一岚同志以表心意。


第8版()
专栏:

邓拓逝世二十周年
左漠野
少小寒窗不等闲,从戎抗敌雁门关。
如钢党性垂功业,似水雄文出马鞍。
一片丹心存夜话,千秋明月照燕山。
书生冷对焚坑事,公道人心两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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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前面又是樟树林(外一章)
曹建玲
从一来到西双版纳,我就想到原始森林去看看,但因听当地人说那里有眼镜蛇,所以一直未敢涉足。可是,那深深的绿总是在诱惑着我,而且越来越强烈。一天,忽然听同伴小李说:“原始森林里有一种樟树,凡有樟树的地方就没有蛇。”不知这话是否有科学根据,但我心中却似乎有了一种依靠,有了一股勇气。
我们在原始森林里走着,不觉越走越深。行进中,每当有谁又提起眼镜蛇而犹豫不前时,小李便飞快地跑到前面,很快我们便会听到她那高声的呼唤:“走吧!前面又是樟树林!”我们就又继续向前行走。
就这样,在小李“前面又是樟树林”的呼唤中,我们走过了一片又一片的原始森林。
如今想来,如果没有樟树,我会到原始森林中去吗?如果没有小李姑娘的呼唤,我能饱览到原始森林那奇特美妙的风光吗?
呵,愿我不无惊险的人生道路上也长满这样的樟树吧!愿那“前面又是樟树林”的声音不断地在我耳边鸣响……
哦,热带
这里有干性季节性雨林,
这里有湿性季节性雨林,
这里有热带季节性雨林,
我置身在这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里,我观赏着这些独特的热带雨林的自然群落——
这里生长着仰首望不到树冠的千果榄仁、硬核刺桐树和状如巨伞的望天树。
这里生长着别处早已灭绝的树厥、木莲、鸡毛松、罗汉松和在遗传育种上具有很高价值的野生稻、野生茶树。
这里生长着油料植物油棕、椰子、油瓜和药用植物美登木、嘉兰、长春花。
在这里,“独木”也能成林。一棵大榕树,从主干上长出了二十几棵支柱根,这些支柱根从母树的枝干上垂到地面,插入土中,而后又发芽抽枝,形成了一片林。
在这里,朽木也可以发芽。一根长满木耳的朽树,枝头却又生出一星星绿芽……
千姿百态的树木,每一棵都那样健壮,那样秀丽,高高矮矮,一层一层,组成这广袤的立体的绿。在这深深的绿中,还栖息着亚洲象、长臂猿、孔雀、孟加拉虎……。
呵,我赞美这广袤的、立体的、生机勃勃的绿,我赞美组成这绿的众多的树,我赞美这众多的树的健壮、奇丽和它们的价值。我知道,这全是由于西双版纳得天独厚的温暖、静风的热带气候所致。在这浩瀚的森林里,我感到有一股不可抗拒的生命的热流在翻滚,一种蓬勃的青春力量在升腾。


第8版()
专栏:

旅人蕉(外一首)
 雷抒雁
我在旅途中等你
等你的渴盼和疲惫
我在荒漠里等你
等你的寂寞和焦急
曾经有旅人在渴盼中死去
曾经有旅人在寂寞中死去
我是死者善良的心幻化
茁壮地向一切旅人致意
请在我的绿荫下歇息
我的枝干里有水有蜜
不要惧怕旅途遥远
我会唱歌给你,讲旅人的故事给你
原始森林
满山满谷参天的大树
满山满谷扭结的葛藤
满山满谷摇曳的竹林
满山满谷密密的刺蓬
满山满谷如雨的蝉声
满山满谷悠长的鸟鸣
在有阳光和雨水的地方
就有奇迹和生命
在有土地和生命的地方
就有自由和竞争
在有自由和竞争的地方
就有生机和繁荣


第8版()
专栏:书林一叶

关于鲁迅的书
余时
《鲁迅与新兴木刻运动》
这是一本资料性的书,马蹄疾、李允经编著,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讲理论易犯空谈,重资料常陷于枯躁,而本书却特点鲜明,引人入胜。其成功的关键当在于作者不避艰辛地搜罗新证,不重复他人的老话,又有编辑技巧上的创新,堪称学风端正的一本读物。
诸如“鲁迅与木刻社团”、“鲁迅与木刻青年”、“鲁迅与木刻书刊”各节,不仅史实有据,了了分明,并且尽量配以人物肖像和实物资料为证,很多都是久闻其名而平时难得一见的。最精彩的部分是“鲁迅所评论过的中国木刻作品图文对读”,正是编辑方法上的创举。鲁迅论当代木刻家的文字,多分散在书信中,三言两语而已;再加上无图可鉴,茫茫然难以全解。现在一图一文,两相对照,茅塞顿开,宛如读鲁迅先生的篇篇新作。木刻导师的艺术敏感、精粹见解得以完整地再现,弥足珍贵。据查先生论及到的作品共八十幅左右,今已获得七十幅正。
为鲁迅研究写史
鲁迅先生在世时,钟敬文、李何林、台静农先生已分别编辑出版了《鲁迅在广东》、《鲁迅论》、《关于鲁迅及其著作》等研究著作。鲁迅逝世后,在国统区和解放区也不乏有识之士研究不辍,专著丛出,百家争鸣,尉然可观;甚至连敌对阵营也出现了某些专著,如《鲁迅正传》、《关于鲁迅》等。当然后者的目的不是研究而是诬蔑。近三十几年鲁迅研究更进入一个规模空前的新阶段,海内海外,研究内容日趋宽广、科学。当然海内外继续歪曲鲁迅者亦不曾绝迹,特别是“四人帮”时期的别有用心的所谓研究更是贻害不浅,因此总结半个多世纪以来鲁迅研究的历史就不是可有可无的了。袁良骏同志有鉴于此,近几年广搜资料,潜心研究,写成专著《鲁迅研究史》。从此鲁迅研究有史,识者自可从中取得有益的成果。据闻此书上卷将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读书界当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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