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5月15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文学作品专页

一滴茅台
谢璞
去年盛夏,我在洞口招待所接到袁老师电话,他知道我回县里访问,很想同我聊聊。我说:“您不来电话,也会专程拜访您。”他忙说:“那你就搭公共汽车过来吃中饭吧,我亲手炒几样好菜给你吃。”还笑嘻嘻地说:“‘青龙过海’、‘多维西点’保证不缺。”他的笑声,却引起了我几分辛酸。
袁老师同我的关系,是良师加益友。他是武大体育系毕业,我上蓼湄初中时,他就是我们班的体育老师。他思想进步,上体育课当中也教我们唱“往年古怪少今年古怪多……”还大胆地抨击国民党政府的腐败。临近解放时,地下党组织掀起学潮反对学校的几个学霸,他也是外围中的积极分子,差一点被校长辞退了。他不仅自己酷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偷偷借给我看,让我在黑夜里看到吃惊的新世界。我初中毕业后,因没钱继续上学而辍学。解放后投身高沙镇刚兴起的农会,后来在高沙镇人民政府工作。过了一段时间,袁老师又给我漏个消息,说人民政府实行以人民助学金帮助有困难的学生上学,鼓动了我考上高中。在我念高中阶段,他仍旧教体育课,但又做“导演”,经常拉我去当“演员”,宣传新的形势。我们的师生感情就更稠密了。虽然是老师,但他亲切得象个平起平坐的知心朋友。
1961年,正过着粮食贵如金的“苦日子”,有一回我去看望袁老师,他一米八以上的个子,每天只有六两米吃,也乐观如旧,硬留我吃一次“家宴”再走。他兴奋地告诉我做两种好菜招待——一碗是没有油星子的清汤,上面浮上三四片白菜;另一碗是用细糠作出的馒头。他边吃边谈笑:“这一份清澈见底,可叫‘青龙过海’,那一碗虽是米糠,但有丰富的多种维生素,可美其名曰‘多维西点’,吃吧,等到形势真的大好那一天,你就没有机会再吃到这种名菜了。”
接电话后,我匆忙乘上公共汽车,费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了高沙。袁老师已经退休,仍住在洞口三中。他在校门前等待我,一见面就挺一挺那有点弯曲的脊梁说:“菜刚做好,就差好酒买不到手,只好用米酒招待你。”
我问老师房子在什么地方?他兴致勃勃地说:“在校右手边,学校很关心,安排最好的一栋给我们退休教师住。”说着领我穿过一道一米三高的小门,又走过三间教室走廊,折转身又往左跨过一块种上南瓜的菜地,就进入了退休教师们的住宿地点。一钻进去,里面的光线暗得出奇,幸亏上面吊了盏布满蛛网的小灯泡。由于有四五个藕煤灶同时冒烟,给人一种如同下了煤山坑井的感觉。我们走进一间木板房时,刚好有一只花尾巴公鸡向它的几个情侣表演男高音独唱,袁师母急忙拿了扫帚赶开了它,腾出空地请客入室。我同师母寒暄中由于注意力太集中,偶不小心,竟冒失地踩了门角的老猫一脚,而且刚好踩在尾巴上,痛得它呲牙咧嘴跳上门角床铺上狠骂了我一阵。从这一瞬开始,我得小心翼翼移步了,原来这间房子既是卧室,又是书房和厨房,他的面积大约可以摆下三张床铺,所以书架、书桌、米桶、餐柜及锅灶、椅子、凳子在两张床那么宽的地方无法各就各位。有一条条凳居然肆无忌惮地骑在另一条条凳上,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倒下来打碎旁边的篾篮子里的鸡蛋。
我刚谨慎地坐下来,袁老师就给倒茶,茶杯没地方放,就把面前的鸡笼子拖过来,铺上一张报纸,给茶杯找到了归宿。我同袁老师没聊上一会儿,附近几位作邻居的老师就挤进来热乎乎地交谈来了。他们都善于找地方,有三位坐在袁老师的床铺上,两位蹲下来拉了两条小兔凳坐在炉灶与小碗柜之间,怕双腿无意中碰倒什么,都用双手把自己的膝盖扣住。其中有几位是我做学生时的老师,一个个头发斑白,眼角起满了慈蔼的鱼尾皱,但他们的脸上却洋溢着太平盛世的微笑。大家的话题很广泛,甚至连某某君冒充“万元户”出了洋相都扯到了。谈笑中,窗外雷雨大作。
转眼工夫,袁老师把书桌上的文房四宝通统搬往床铺下面,铺上两张报纸,长方形的“餐桌”便有了。好客的袁老师要留所有在场的人喝酒。师母把热气腾腾的十几碗好菜摆出来了。大家熙熙攘攘自动找凳子就坐。袁老师笑指着两大碗菜对我说:
“看,货真价实的‘青龙过海’和‘多维西点’。”前者是海带炖猪排汤,后者是西红柿、莲子、红枣、银耳大拼盘。当袁老师把一陶壶米酒倒进各人面前的小碗时,竟歉意地说:“可惜茅台酒光有钱买不到,非得有关负责人批了‘条子’才买得到,大家只好吃米酒了。”有个老师幽默地说:“等着,等到我们孙子能批‘条子’那天吧!”桌子四方的客人大笑不已。不料,戏剧性的事情竟发生在我们谈笑中,屋顶上猝然漏下一滴雨水,很响地落进我面前堆得起尖的米酒里。主人——袁老师和师母同时诧异地“唉呀”一声,有个稍年轻点的老师赶忙拿起身后一根细长的竹竿去顶戳漏水的屋顶,他眼明手快,果然再没有雨水漏下来。当场受到表扬。他解嘲说:“各家各户谁不对这门手艺操练熟了?熟能生巧嘛!”袁老师另外拿了个酒碗,要给我换个碗,说原来的酒弄脏了。我执意不从,站起来双手举着酒碗说:“一滴茅台酒已经羼进酒碗。来,为袁老师和师母健康干杯!为诸位退休的老师健康干杯!”我带头一饮而尽!忘乎所以,显出了几分豪兴。老师们也都痛痛快快地喝起酒来。袁老师又兴奋又抱歉,快乐地摇着头,也举碗一饮而尽!
大家喝得醺醺然的时候,袁老师红着笑脸对我说:“等到四化出成果,老夫自有真茅台!”
大家吃吃喝喝、谈谈笑笑,直到阵雨过去,天空放晴,才依依不舍地握别。
最近袁老师写信来说,县教育局要很好地解决教师和退休教师的房子了。我分享了这份宏福,便在浓郁的节日氛围里写上这篇小文章,向老有安宁的老师们志贺。老干部和教师都应当爱护。教师虽然不属功勋显赫的“老干”,却也是桃李满天下的师长啊!祝普天下老者健康、幸福!
1986年春节 草于长沙


第8版()
专栏:文学作品专页

姥姥的书〔儿童文学〕
赵蘅

我叫亮亮,生在落满梧桐叶的地方。
我第一次记得人世间有一件珍爱的宝物,那是我姥姥的手。
姥姥的手又柔软又暖和,能把我揽在怀里,还能在我肩头打出节拍:“快快睡,小宝贝,伴着太阳睡;快快睡,小宝贝,月亮婆婆催。”
长大了点,我喜欢攀上姥姥的膝头,和她脸对脸,让她颠着腿给我念儿歌。我晃着小脑袋,结结巴巴地跟着念:“小老鼠上灯台……”
可是姥姥不能跟我多玩儿,她得去挖塘泥。我立在门挡里盼啊盼,眼睛都盼疼了,姥姥才浑身是泥,蹒跚地回来。我忍不住趴在她耳边问:
“姥姥,姥姥,他们说你是坏蛋吗?”
姥姥吃惊地摘下老花镜,疑惑地盯着我,脸上皱纹一下子变多了。过了一会,她缓缓走进里屋,摆摆手招呼我过去。姥姥从床下吃力地掏出一只外皮斑驳的小木箱子。黑黑的,箱盖把儿上嵌着一条红眼珠的玻璃小鱼儿。我好奇地蹲在她身边,看她小心翼翼地开锁。一股呛人的霉味儿从箱里窜出,我刚要捂鼻子,却立刻被满箱子五彩缤纷的书吸引住了。我简直是扑上去,跪在地上,两手贪婪地伸进箱里,翻出了一本又一本。
“这本是《神笔马良》,”姥姥在一旁瞅着我翻,一连气儿地讲着:“马良是个古代的小画家,他有支神笔……这本是《猪八戒吃西瓜》……这本是安徒生爷爷写的《皇帝的新衣》,他是丹麦的童话作家。这本是你妈妈最喜欢读的叫《金色的海螺》……”
姥姥向我扬起了一本薄薄的书——粉底,蓝字儿,当中一个系蝴蝶结的小女孩在洗手帕,脚边有一只小花猫。
“这是谁写的?真好看!”我问。
姥姥笑笑,却没有言语。我突然发现她脸上的皱纹没影儿了。真怪!可我哪顾得上去刨根问底呀,小书箱向我打开了一个崭新神奇的世界!我在这个世界里一天天长大。我只想姥姥这样的人也是坏蛋,我就要坏蛋姥姥!

当梧桐叶第六次落地,妈妈接我去北京上学。按照姥姥的嘱托,开学前妈妈特意为我买了只小书架,码上小书箱里的书,搁在我床头。以后,姥姥每年都要寄书来。每逢宿舍楼里的小伙伴们涌进来看书时,我的小屋顿时象开了锅似的。
“盖了!盖了!亮亮你真趁!”男孩们胀红了脸,扯着嗓子嚷嚷。
“哎呀小点声儿!还看不看啊!”女孩们吱吱喳喳叫得更欢。
我任凭他们折腾,恨不得我读过的都介绍给他们。我觉得很光荣,真的,因为我有一个爱看小孩儿书的姥姥呀!
可是新书很快又读完了。我开始寻找更吸引我的书。每晚九点一过,等妈妈照例替我掖好被子,关了灯,轻手轻脚地带上房门出去后,我先是竖起耳朵听听动静,然后快速钻出被窝,从枕头下掏出几本早预备好的书,打开了小台灯。我才不稀罕那些哄小孩的童话故事呢,翻来倒去“从前”啊,“过去”啊。我是个大男孩了,该研究各种探险记什么的,象小汤姆、苦儿、拉比齐他们,我都觉得不够味儿。鲁滨逊我还感兴趣,不过难读一点。《水浒》、《三国》嘛,我能看个大概齐。那种惊险动荡的武士生活才够意思,过瘾;不象现在的生活,从家到学校,从学校到家,干巴巴的,真没劲!
小书架上的书又看了一遍。旧的那批皮儿早发黄了,有的边角都翻烂了,还在床头陪伴我。哦,它们要是变成人,该老得没牙了吧?

有一天妈妈发现了我枕头下的存货,还搜出一张我偷偷抄的《九绝连环套拳谱》。
“说!哪儿弄的?”她晃着纸片,瞪圆了眼睛。
“向同学借的。”我只好坦白。
“哦!怪不得你近来变野了,原来有这个鬼。”她叫道,一怒之下,把拳谱撕成了碎片,还下了不许再看武打片的禁令。
这下把我急火了,干脆跟她嚷起来:
“他们都是好汉!好汉,你懂吗?”
“谁叫你专学野蛮劲?”
“怕我们学坏,为什么还要演?”
“本来就不是给小孩看的!”
“那我们小孩看什么?看什么?”
“看你的书呗!”
又是书!我头一歪,两手一摆:“早看完了,怎么,不信么,妈妈?”
“哼,我晓得你一目十行,我小时候……”
“又是你小时候,老一套!”
这样的争吵一直持续到放寒假,姥姥要来过年了。“嗬—嗬—长高了!长高了!姥姥开心地笑。看我们的亮亮多象个英俊少年!”
我站在姥姥面前,个头齐着她的耳朵,一抬眼就瞅见她满头的白发。我已经快十二岁了!少年,少年英俊么?别人都说我长得眉清目秀,宽肩长腿,偶然在镜子里瞅见自己是挺帅,转眼偏要往镜子上来一拳练练手劲。家里哪一样东西没落下我的掌印?门、窗、柜、床。提起床,我能双膝并拢,“嗖”一声双脚蹦上去,惹得妈妈尖叫。可是今天手脚再痒痒,也得憋住呀,要让姥姥相信,我没有白长大!
姥姥又跟我聊书。她说过去的书不少已编成童话选啦,作品选啦,中外儿童文学选啦,还有苏联的、法国的……为了让她高兴,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早看过的书,摆出一副专心读书的样子。姥姥果然又笑眯眯地坐在一旁,不知是瞅我,还是在欣赏一件珍宝?
我眼前却出现一片黑黝黝的山林。突然从树顶跃下一蒙面人,“啊——”随着一声呐喊,赶路人刚被摁倒在地,又翻身腾起,“嗨!嗨!嗨!”
“你小声叨咕什么?”姥姥问。
“嘿嘿嘿,”我红着脸干笑着。
“嗯?”姥姥从眼镜框上紧盯我的眼睛。
“我”我学迷宗拳来着。”……
除夕之夜,爸爸举起高脚酒杯笑嘻嘻地对全家说:“来来来,都喝点儿,为祖国的新生,为姥姥的健康长寿干杯!”
“呵,不,”姥姥笑着摇头说:“我不能喝,要不今晚该腾云驾雾罗!”
“腾云?”我立刻想起了醉拳。怪不得我总比划不好,醉拳醉也,我得来两口,不由得把手伸过去。“小孩不许喝酒!”爸爸狠狠瞪了我一眼。
好容易挨到夜深席散。当楼群四面响起一片“毕毕剥剥”的爆竹声,我溜进了厨房。所有的酒都搁到柜顶上了,够也够不着。咦!一瓶山西大曲放在菜案上。我模仿着《水浒》里的时迁窜到案边,捧起酒瓶。“啊!真辣!”我翘起了舌尖儿。没事儿!男子汉嘛!我闭上眼,咕噜噜猛喝一大口,立刻被呛得直咳。
“谁在那儿?”远处一个声音在问。
谁的声音,怎么辨不清!眼前一片恍惚。哈哈,准是那个小管营施恩!“你小子等着吧,我来了!”我静了静,开始试拳,一路向左扭,二路向右扭,上、中、下,嘿!真是两脚踩风,运拳如神!
“看拳!”我对着迎上来的人影上去一个“双狮撞虎”,再来一个“飞步上脚”……
“亮亮!!亮亮!!”有人大叫。“啪!”突然一个巴掌打得我脸上火辣辣地痛。
一睁眼,灯亮了,爸爸?妈妈?姥姥……姥姥被妈妈搀扶着,歪倒在沙发……

姥姥被我打伤的腰渐渐康复了。“阿弥陀佛!”我天天在保佑她,象少林寺中的掌门老和尚那样。有时我隔着门缝偷偷望她——满脸皱纹的姥姥总是靠在椅背上沉思。几次半夜醒来,我又发现她的屋还亮着灯。有一夜我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见姥姥正趴在书桌上写什么。绾在耳后根的发丝被灯映得泛着银光,她时而对着淡绿的台灯罩凝神,时而又急促地在纸上“刷刷”地写下去。没一会儿,那张纸又被扯揉成一团。我冷得有点发抖,看姥姥也紧裹着她那件灰格的棉袄,戴着自己织的棕米两色半截手套,手指依旧肿得厉害。我真想叫:“姥姥!”又怕看见她凝视我的目光。猛然间,我恍然大悟!姥姥原来就是写……
第二天乘妈妈陪姥姥上街的空隙,我悄悄地打开了姥姥的抽屉——一厚摞稿纸上只写了不到一半的字!
《亮亮和ET的故事》,显然这是题目。太棒了,真对我心思!往下看,却没有故事。只有这么一段文字:“我原以为先前那些知识已经足够,没想到这一代那么快就扫描了一切。女儿用一年读的书,外孙一个月都用不了。他们似乎有一股想探寻超越现实时间和空间的力量!”
我盼着姥姥新的书!我要捧着这本书对她说:“我喜欢姥姥的书,即使等我也到了头发发白了,眼睛花了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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