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5月13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美姑
都君萍
你半倚在特制的高脚架上,微侧着头甜柔地浅笑着,一种异样的神采在你红润的脸上、在你清澈的眼波中流溢、闪烁。风儿轻轻地扬着你绿色的裙裾,轻轻地扬着,扬着,在你身旁扬成一片荷叶。美姑,我第一次发现了你如此美的风姿!
你也发现了自己真正的美么?你竟然大大方方地任人们拍你的全身照,并且坦然地显出你长不盈尺的罗圈腿!
你那罗圈腿呵,一生下地,迎接它的就是乜斜的眼光、指摘的手指……因为它,你那美丽、能干的妈妈也顿时矮了半截,恨不能带你一道上黄泉路找你父亲去!
可你竟然得了个美名儿——“美姑”!你母亲叫出来的,许是因为赌气?你的第一口乳汁就是要强与自卑的极度矛盾的复合剂。
好容易学会走路了——无数次跌跤赢来的挪步,你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用作了探路的触须,一瞥陌生的眼光、一声细微的音响,都命令你连滚带爬地逃回去。
小伙伴们一个个上学了,你无限羡慕的目光也追逐着去了。多少次,你躲在教室的墙外;窃听老师讲课;多少次,你以草垛、大树为掩体,偷看小学生们在操场上唱歌、跳舞、做游戏……
忘不了那一天,我第一次戴上了红领巾回来向你报喜,你也抢过去试一试。红领巾映红了你的笑脸,你对着镜子左照照、右照照,乐得合不拢嘴。照着,照着,你忽然拉起红领巾捂住双眼——怕我看见你的红眼圈。
你居然拜我为老师,居然学通了高小的全部课程,学会了查字典。尤其,你的歌唱得那么甜。那个“六·一”儿童节的前夕,你一边教我剪纸花,一边唱:“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儿吹着我们……”
你还用自己的汗水去中和别人的苦水。那一年,半身不遂的病魔缠上了五保户老阿太。每天不等天明,你就悄悄地起身,你用小木盆从塘边端回吃水,再用几层砖头垫脚够上锅台,给老人烧饭做菜。除垃圾、倒粪便、为老人梳洗擦身……你什么都抢着干。你的罗圈腿也能化作小天使的翅膀么?
爱的韧带同时也能创造恨的奇迹!当那个“造反司令”嬉皮笑脸拉你去跳“忠字舞”,无法想象,你是怎样横下心来和他拚个你死我活,你抚养的那只瘸腿小狗又是怎样地勇猛向前,捍卫主人的尊严。只见那不可一世的“司令”竟也一扫往日的威风,血淋淋的双手捂着血淋淋的嘴角,灰溜溜地逃去。
人们赞叹你是个“烈女”,意外地发现你的罗圈腿本是顶天立地的钢梁铁柱!
然而,你却从此更加抑郁、憔悴了,做着什么的时候,往往走了神儿,不时地张望天边,目光迷惘而呆滞,口中念念有词。我终于侦破了你的秘密,你原来“看破了红尘”,迷上了《阿弥陀经》,幻想着“往生极乐世界”,“身坐莲台”……
一别十载,我已做了孩子的妈妈。而你,美姑,竟如出水红莲一般,亭亭玉立在我的镜头前!你以独具的风姿美质给我的镜头添彩!你以“致富能人”、“女企业家”、“三八红旗手”的荣耀为我的镜头增辉!
“不等‘身坐莲台’,倒先成了荷花仙子了!”拍完整整一个胶卷,我才找到了说悄悄话的机会。
“亏你好记性,鬼丫头!”你拿拳头吓唬我,得意地轻移着足以乱真的假腿,以幽雅的步子,挨近我说,“今天,我可是看准‘红尘’了,‘阿弥陀’亲自来请我也不去,我就要做我的‘美姑’,嗯!”你娇憨地一抚掌,一点头,天真地一笑——仍是你儿时最爱模仿的舞姿。
“看美的你!”我也不客气地还你一空拳,“担心那小伙子把你抢了去!”
你脸上刷地涨起红潮,下意识地按了下假腿(那爱的杰作,小伙子的一片心意),眼波中流露无限柔情,可这柔情闪电般倏忽就消失了。稍顿,你坚毅地摇了摇头,挥手指向厂牌上的金色大字——“美你服装厂”,说:“我,一个残废人,我的爱应该在这里!”那声音是从紧咬着的嘴唇里挤出来的。
多么耐人寻味的美姑,多么耐人寻味的“美你”呵!我怔住了,任可人的清波滋润我,任汹涌的涨潮激荡我……久久地,久久地。“美姑”——“美你”——美姑:一串闪光的足迹!
而这,又仅仅是一双罗圈腿的闪光足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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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大阪城下听筝曲
吕远
去年,我们应日本社会文化协会之邀,赴日参加大阪文化节及谷井祚子筝曲演奏会。11月3日,大阪细雨乍晴,风轻气爽。我们同应邀前往参加音乐会的各国使节步入厚生会馆。在这个十分现代化的剧场门前,日本社会文化协会理事长村田修先生和后援会长后藤至良先生在迎候我们。日本名流如云,济济一堂,倾心会神地欣赏他们的传统民族音乐。音乐会从上午十一点,一直演奏到下午五点,这是我参加的音乐会最长的一次。那天是星期天,又是日本的文化节,偏又是日本传统的“大安日”,三个假日重叠在一起,喜庆嫁娶者极多。日本人习惯于假日旅游,特别那时正是秋色大好、枫红菊黄的季节,很少有人会竟日默坐剧场,但厚生堂里却听众踊跃,而且自始至终凝神聆听,鲜有喧哗走动者。
他们演奏的第一首筝曲《编曲元禄观花舞》,是一个传统曲目,百余年来深为日本群众喜爱。达次演出的是以“长歌”为主题的筝、三弦、尺八、十七弦和鼓的合奏曲。大幕拉开:浩浩乎一片筝的海洋和花的海洋。宽广的舞台上席地而坐着近百位演奏家,那些身着美丽和服的少女,简直象落满大地的斑斓蝴蝶。高耸的发髻,宽大的衣袖、那服饰、那姿态以及那丰满浑厚的筝群音色,风格鲜明的音乐曲调,都使我感受到日本特有的美。那是充满了日本民族自豪感的动人艺术,它同时又使我有一种亲切感。
随后他们演奏了《秋天的三个幻想曲》、《九十九夜》、《比良》、《秋风辞》、《日莲》等大大小小各有千秋的十多个曲目。达些曲目浓缩了几百年来日本民族的筝曲音乐,集中了种种古典的和现代的作品,声调古朴,旋律动人,时而琴音似千尺飞瀑、声震幽谷,时而哨声呜咽、如泣如诉,时而歌声琅琅,似白鹭凌空,使人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牵动着听众的心灵。最后的“交声曲”《日莲》,则以八十人的筝群乐队同六十人的合唱交织成一曲庄严肃穆、热情奔放的辉煌乐章,使整个音乐会达到高潮,也使日本传统音乐的艺术威力达到高潮。
我在那经久不息的掌声里体味着日本人在音乐生活中的强烈的民族感情。在一个经济和文化都相当发达的国家里,他们没有抛弃自己民族的固有文化,而是继承和发展了它。从事传统音乐的人不仅不觉得比搞洋乐的人低一等,相反颇受尊重。难怪村田修先生常常要带着庞大的传统文化交流使节团出使诸国,并邀请各国宾客去日本欣赏他们的传统音乐艺术。
今年4月底,以村田修为总团长、谷井祚子为团长率领的日本传统音乐访华使节团,应邀来到了中国。在北京音乐厅演奏,又使我得以欣赏他们那美妙的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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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深夜的山
郭建英

若不在深夜中邂逅,我怎能听见群山的小夜曲呢?那柔美、温存、纤细的曲线,象一闪一闪的泉水,潺潺地流过黑暗和岑寂,去抚慰颤栗的大地的母亲。
山,原来是不眠的。

最初,在一瞬的夜闪中,我看见了你,象披着一件灰色的风雨衣,那是微茫的夜色,从头颅曳到你的脚下,但是,我却听见了你的呼吸。
唔,在白天,我怎么只看见凝固的岩石呢!

白昼里,你是峥嵘的交响乐,在天宇中鸣响;而此刻,你银灰色的弦在我心中震颤,我的胸膛承接着一串串滚烫的泪珠。
山呀,我懂了,你的爱只有岩石才可负载;只有孤独才可领略。

过去,我常觉得你这么落拓不羁,身上披着茅草,脚下抛掷着石块,还有那干涸的河床,象你躯体上难以平复的伤痕。此刻,一切都睡了,飞鸟,鸣虫,花朵,都合上了眼,走入了梦。而你,却在凝望、凝听、凝然伫立,胸襟上泪珠婆娑。
山,你那么悲哀和肃穆。
夜色,让我看见了真情。

黑夜中,大地总难以走进梦乡,她有几分担忧,几分烦恼。有时索索颤栗,有时泛起阵阵夜籁。于是,山躬下身躯,垂首匍地,把安慰送给母亲。
原来,峰峦不是山的头颅,而是山的背脊。感情,塑造了山的形象。

我在夜路上匆匆迈步,常常身边闪过黑黝黝的影子,原来是一座劈开的山峰,一半立在路东,一半立在路西。山,没有死,化为夜路的守护神。

夜深了,山捧出了一轮圆月,于是,天幕下悬着一盏灯笼。从此,人间的一切噪动熄灭了,颤栗的大地睡熟了。而山,却浑朴而深情地歌唱。它的歌,在宁静和寥廓中滚动,象拱形的桥,象铺开的潮,象苍穹抛出的弧。
山,把自己的旋律,给了寂静和空廓。

我羞愧了,发现得这样迟;
我感谢了,深夜中的山给我的启迪;
我省悟了,昔日几多辜负,几多冷落;
我告诫自己,不懈地前去吧,远方还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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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我与散文

散文的灵魂
王西彦
去年十月间,在安徽滁州举办醉翁亭散文节,我曾应邀题赠了两句话:“散文的灵魂是真诚,而它的最高追求则是诗。”
在我国“五四”以来的散文名篇中,我特别喜爱鲁迅写于早期的《范爱农》和写于晚期的《女吊》。你只要将《范爱农》和作者另外三首哀悼亡友的诗共读,就更能感到跳动在字里行间那颗充满悲愤的心。至于《女吊》,我以为如果能和作者另一篇写于同一时期的《我的第一个师父》共读,也就更能理解为什么鲁迅到了晚年,还不忘记童年时期所见到的叛逆的和尚和复仇的鬼魂。这两篇作品,不仅是作者的真诚所化,而且容纳着非常丰富的历史内容,能引起你强烈的感动,使你对社会和人生都得到深刻的启发。我每次重读它们,都感到有新的领悟,新的收获。
因此,我自己写散文时,总力求做到“我手写我心”,抒写心里的真情实感,以期和读者产生共鸣。世界上恐怕再没有比虚情假意更为可厌了,空洞的无病呻吟和矫作的豪言壮语,都只能令人望而生畏、退避三舍,可有时我们偏偏会在最需要真诚的散文世界里碰到这类赝品。在这样的时候,我总要想起伟大雕塑家罗丹的名言:“美只有一种,就是宣示真实的美。”
可不!如果散文中缺乏真诚,失去真实,就象一个人没有灵魂,其他一切都谈不到了。
自然,真诚是一个起点,应该从它走向更高的境界——诗的境界。而且,只有从真诚出发,才能开始你的更高的追求,那就是更丰富的感情,更深沉的思索,更深刻的体验,更经得咀嚼的哲理,更能诱人探寻的社会和人生内容。我知道对自己来说,这些都是遥远的目标;但我相信,只要多付出一分努力,你就将更接近目标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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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群言录

彭总要坐矮板凳
赵化南
彭德怀同志有一次到连队参加一个班的讨论会,一位干部端来一把椅子,战士们又垫上一床被子请他坐,他却坐到了战士的矮凳上。在分析一些新独立国家老是闹政变时,他认为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的领导不愿意和大家一样坐矮板凳、硬板凳,可能原先他们也是坐矮板凳的,后来他们就只能坐高板凳,比你们叫我坐的那板凳还高,高得多!”这比喻虽很通俗,却意味深长!
由彭老总坐矮板凳,使我们想到战争年代干部的优良作风。那时,干部同人民群众同甘共苦,毫不特殊,整天同群众生活在一起,和群众坐在一样的板凳上,干部和群众的关系真可谓是“水乳交融”。
和群众一起坐矮板凳,坐在土地上,本来,是我们党一贯提倡的密切联系群众好作风,也是我党的优良传统。但是,在林彪、“四人帮”横行时期,这种优良作风遭到严重破坏,贵族老爷式的腐朽作风象毒菌一样侵蚀着我们党健康的肌体,有少数干部喜欢搞一言堂,独断专行,心里压根儿没有群众。他们“板凳”越坐越高,坐在沙发上还嫌不舒服,严重脱离群众,让他们坐矮板凳,坐在地上,当然就更不习惯了。至于群众的批评意见,有些人根本听不见,也不愿意听。这样,还怎么能和群众同心同德,大干四化呢!现在党中央的一些领导同志,正在带头恢复党的优良传统。很有必要提倡干部“坐矮板凳”,这样才能和群众心心相印,避免官僚主义。当然,我们提倡的是“坐矮板凳”的精神,其实质是要坐到群众中去,保持和发扬同群众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作风,并非要取消沙发或小汽车,也不是要搞绝对平均主义。群众也并不要求搞平均主义。问题在于,要把坐小汽车等看作是工作需要,而不能把此看作比群众高人一等,理所当然。一句话,不要忘记了自己是人民的勤务员,是社会公仆。


第8版()
专栏:

彭总在前线〔素描〕 刘文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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