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5月12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读公开的情书
张雨生
情书多隐私,不宜示于人,自古迄今,大概如此的吧。若论读者最少的文字,情书当是其一。不过,在前线,在战场,情书的价值大不一样,其作用远远超出一般。经受战火考验的爱情,并非单纯属于个人。寄到前线的长长家书,饱含着后方的热望;捎到后方的短短信简,铭刻着前线的誓言。它不仅对于收信者本人,而且对于他人,都是一种慰藉,一种鼓舞。在老山前线的阵地上,情书往往拥有它的读者群。战士们坦诚相告:“战场上的情书是公开的。”
可示战友的情书,也不妨示给后方的读者。3月7日的《解放军报》公开发表了一组。我读后,为之感动,为之欣喜。那些质朴的语句,过目能颂。我身边的青年学生,还一封封抄在笔记本上。要理解当代的军人,要理解军人的妻子,这些情书当是窥视他们心灵的一面镜子。
爱情的崇高,在于它的纯洁和忠诚。公开的情书所袒露的爱情,在此基础上,当有升华。这就是它所包含的高度自我牺牲精神,以及这种牺牲精神与对祖国对人民的爱的统一。前线战士自豪地说:“天下女子,莫过于军人的妻子更懂得情和爱。”她们为献身祖国的人作出自己的奉献,这是战场上牺牲精神的继续。一位军人的信中写了这么一件事:一次,妻子兰英从车站接他回来,邻家的二嫂子打趣地问:“兰英,你什么时候有的丈夫哎!”一句普通的玩笑话,对于这位军人,却甜酸苦辣,什么都有。人们常常引用秦观的词句赞美爱情:“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道理好懂。但边防军人的妻子,上有父母,下有儿女,赡养之忧,家务之累,本属于两人的担子,却由一人承担,朝朝暮暮,十分艰辛。同时,丈夫在前线,枪林弹雨,时刻难免死神的降临。做妻子的一颗心,是紧缩的,是悬着的。来自精神的压力,更非一般人所比。但是,她们深明大义,将无穷的思念、离别的痛苦和生活的艰辛都默默地埋藏在心底。她们当初的选择是深思熟虑的。后方的读者,应该理解在前方浴血奋战的军人,也应该理解这些军人的妻子。他们付出的牺牲是很大的。这也正是他们爱情的崇高之所在。
据说,姑娘们之间,知心者曾窃窃私语:“嫁给今天的军人,会堕入没有感情色彩的深渊。”这对于当代军人,对于军人的妻子,未免太缺乏了解。透过这些公开的情书,不难看出,军人的精神生活多么丰富,其爱情色彩多么斑斓。有文化素养的年轻人都懂得,精神生活有高低之分,雅俗之别。爱情只有与高尚的精神生活结合在一起时,才会显出绚丽的色彩。一位排长,这样向他的女友表述情感:“我常羡慕我年轻的朋友们,羡慕他们能在花前月下和恋人互诉心曲,能够享受小家庭的温暖。但是,我们却不能,不能享受那些本来属于我们的美好时光,这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牺牲吧。作为一个军人,对这种牺牲,我毫无怨言,因为我是属于祖国的。我们的一切都和祖国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有义务作出这点牺牲”。这是有使命感的当代青年的心声,这是真正的男子汉的胸怀。八十年代追求上进的年轻人,能时刻听到这高尚的心声,接受这广阔胸怀的爱,能够说没有感情色彩吗?
千古以来,有征夫,就有征妇的思念。不过,时代不同,思念亦不同。过去的征夫之恋,春闺之思,大都离不开一个愁,一个怨。当代军人的爱情生活,有了新的内容,新的基调。他们的思念,显得那么坦然和赤诚,充溢着对祖国对人民的一片炽情。读着这些公开的情书,令人鼓舞、奋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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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心香一瓣

大地——海洋——大地
——悼念赵孝庵同志
白桦
2月17日晚,我突然接到一份安徽来安县发来的急电,从一个陌生的地方传来的却是一个亲近老友的噩耗。
我相信:许多人都还记得和应该记得战斗英雄赵孝庵的名字。我们的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第一个夏天,东海前线有一只排水量只有二十五吨的人民海军三号炮艇,全艇只有十七名艇员。7月11日拂晓,为了迎击一艘排水量三百吨的国民党海军炮舰,勇敢地重创敌舰之后,遭到强大炮火的还击,正副艇长先后牺牲。二十岁的炮手赵孝庵跪在艇长面前宣誓:继续坚持战斗到底。这个幸存的炮手用仅有的一门口径只有十三毫米的双联装机炮攻击敌舰。不久,他周身中创十二处,炮毁艇沉。他默默地注视着战友们的尸体一个接一个被海水漂走,一直到最后一寸甲板沉入水下,他被海浪漂浮起来。忍着身心的巨痛,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左臂划水,由晨至昏,和风浪搏斗了十多个小时。几经昏厥,他甚至曾经有过解开救生圈自沉海底的念头。但最后他顽强地登上了祖国的海岸,作为一个祖国的亲儿子,他回来了!赵孝庵出生于安徽来安县一个农民的家庭,他曾经是原国民党海军第二舰队的一名水兵。1949年4月23日在林遵将军率领下起义于南京笆斗山。三十余年,他一直在人民海军中服役。十年动乱,他曾因诚实而获罪(揭发江青、张春桥、康生的罪恶历史),失去了舰艇、工作和自由,长达一千五百多个昼夜,1979年才得以平反。去年,他的女儿小青写信告诉我:
“爸爸接到离职休息的命令以后,两次让妈妈陪他向大海、向他朝夕与共的鱼雷快艇告别,鞠躬到地。他的心情很郁闷,因为他离开了早就成为他的生命一部分的海洋和舰艇。”
我是在五十年代初和赵孝庵相识的,他和我同年。我们往往只能在分别十年、二十年之后才能得见一面,他总是用他那从未改变过的乡音笑呵呵地安慰我,他的单纯和诚恳每每使我非常感动,并产生一种他比我年长得多的错觉。来安县的急电是在他逝世的当日打来的,他们希望我能立即赶到来安去。我猜想这也许是他本人最后的愿望。他和他的亲人们把我也视为亲人。但我当时的工作又绝对不允许我分身,使我极为痛苦、懊恼。这痛苦和懊恼恐怕将伴随着我到死。
他是一个非凡的人,他曾经和疯狂的海洋,残酷的死神,暴虐的“四人帮”搏斗过并取得过胜利。有些人在与他同样的境遇中至少会被扼杀一千次!当然,这样的中国人不止他一个。
他是一个幸福的人,他从田野里拔出一双泥腿,走向大海,劈风斩浪数十年,又静静地告别大海,回到他曾经栽种并收割过庄稼的田野。把过于紧张、过于疲惫、一身伤疤的身子还给了生养他的土地,象落叶一样,飘然归于根本。当他站在渐渐沉没的烈焰中的炮艇上;当他在茫茫大海上挣扎;当海水不断刺痛并撕裂着他的伤口,鲜血染红了海水;当他失去自由、还对祖国人民的命运忧心忡忡的时候:他眷恋的不正是这块亲切的热土吗!当然,怀着这样深沉的故国故土之情的中国人也不止他一个。正因为如此,我们中华民族才有希望。
一个老英雄在阔别了四十年后重归故乡的第二天,象只离开过一天家的孩童那样倒在将要返青的大地上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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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我与散文

力求素朴
彭荆风
散文似乎是一种比较自由的文体,可以放手写景、抒情、忆人、叙事……但,我们一些写散文的人却不大珍惜这种自由,不愿在这一体裁上下功夫,有的流于松散,有的过于雕琢,有的空话连篇……
前些年,帽子、棍子横行,真心话难说,那些缺乏个性、用华丽词藻堆砌的散文也就应运而生。本来缺乏真情,还要追求所谓的“美”。一篇短文,刻意涂抹,看来五颜六色、金碧辉煌,实际是俗不可耐;有的散文用写小说方式任意虚构,编织故事,搞得非驴非马。散文当然也可以有故事,但不同于写小说,只能在真实故事的基础上加以剪裁和取舍。那种写实少、虚构多的“小说式散文”,也导致散文的歧路。
写小说要有厚实的生活和广博的知识,写散文何尝不是这样。有的人是知之甚少,写得过多;有的人到了某一名胜略事浏览,随手就是一串散文,这又怎能不浮于表面?
要把散文写好,还是要熟悉、理解所写的人和事。熟悉才能产生感情,感情真挚才能动人。前几天读舒湮写的散文《周总理话家常》,文字简朴,娓娓道来,生动地描绘了伟人的朴实风貌,使人深受感动。但,也有少数纪念文章,虽然篇幅很长,还罗列了不少故事,却觉得少了那么一点真情。有的文章还油腔滑调,那就更不敢推崇了。
年少时读沈从文先生的《湘行散记》,他那粗犷、瑰丽而又简朴的文笔,我至今仍难以忘怀。1958年我被放逐到湘西劳动时,有天晚上我和一个下放干部在菜地守夜,当我知道他是辰州人时,就和他聊起了那城外的河街、河边的吊脚楼、浮江而下的木筏、那多情的水手和充满了野性的妓女……他听得惊叫了起来:“怎么?你也是我们湘西人?”我只好告诉他,是从沈从文的散文中得到的印象。他却怎么也难以相信,一再摇头说:“哪会有这么神奇的书?”
沈从文的散文这么神奇有魅力,主要是他用真挚的感情写他熟悉的人。他自己就说过:“我对于湘西的认识,自然偏重于人事方面,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老幼贵贱,生死哀乐种种状况,我因性之所近,注意较多,也较熟悉。”所以他散文中的人,无论是边塞士兵、山乡农妇、河上水手、吊脚楼里的妓女、横暴的军阀、小镇上的铁匠……都那么栩栩如生。
前几年,我曾求教于沈先生,他的散文和小说怎么写得那么有情调有色彩?
他的回答是:我力求素朴。
素朴看来是与瑰丽相矛盾,但,懂得素朴才更会迭色、分色、运用色彩,达到“浓妆淡抹总相宜”的境界。
缺乏真情实感,还要用华丽的词藻来掩饰,那必然会沦落到虚假、雕琢的可怜处境。那种散文,我们当然不爱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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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三人行——陕北感遇
张永枚
我走到洛水之源,
桥边一位白胡子老汉,
他曾背毛主席过河,
徒涉过齐腰深的水潭,
如烟往事他似已忘却
那朔风如刀割的夜晚……
老汉穿着土布棉袄,
鹤发下红枣般的脸盘,
鼻翼沾着塞上的沙砾,
我替他擦拭,却擦不掉,
已结成一道灰斑。
大汽车驰过志丹县,
一位婆婆上车坐到身边,
她信口高唱信天游:
“三月里来三月三,
陕北出了个刘志丹……”
窗外是当年旧战场,
婆婆曾指挥一个连……
婆婆缺钱买车票,
信天游就是车票钱,
婆婆是个五保户,
高唱信天游逍遥游,
县府住几月,延安住半年。
我走进延安曲艺馆,
一位盲者弹着大三弦:
苦孩子千里找党不辞远,
刘志丹抱他上马鞍……
他曾为毛刘周朱说过书,
《刘巧团圆》天下传。
敬爱的韩起祥同志,
唱不尽生命的烈焰,
苦想着编一部刘巧下集,
去陇东和新的刘巧见面,
但却没有车辆……
我见到陕北人了吗?
手捧延水洗把脸:
我比婆婆工资多,
我比老汉衣着光鲜,
我曾坐着吉普下连队……
“别忘记,你是延安后来人!”
延水流过我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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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镜泊湖畔
蔡宗周
镜泊瀑布作力的表演
轰隆隆跃下蓝色深潭
溪流中滚过串串雷声
催动着万马狂奔
我在溪畔惊奇地发现
河滩上竟无鹅卵石一丸
黝黑的溪石每块都棱角嶙峋
凝聚着昨日的血痕斑斑
曾经历几万吨的重压
曾经历几千度的熔炼
一辈子誓不与圆滑为伍
定格成不屈的铁石肝胆
我到过多少海湾、河滩
美丽的鹅卵石从来不屑一顾
今天,我拾起溪中一块岩石
多想嵌进挺直的脊梁!


第8版()
专栏:大地漫笔

“五十步”笑百步如是说
战国时,梁惠王向孟子吹嘘自己比别的国王如何如何高明。孟子打了个五十步笑百步的比方,对他进行幽默的讽刺。今天,也还有这样的人,自己搞了歪门邪道和不正之风,当别人给他指出来、提出批评时,他还满有理说:我搞这点算啥,比我搞得多的,厉害的有的是。搞不正之风,如同打仗当逃兵一样,虽然搞得少,但不能说不是不正之风,更不能以此为缘由拒绝批评和纠正。你所搞的不正之风,即使是只有两瓶香油,一条三五牌香烟,但也是党纪国法所不允许的。“莫以恶小而为之”,凡属不正之风,不论多么微不足道,它对社会都有污染的作用,对自己有腐蚀作用。何况,多与少,只是比较而言;多是由少发展起来的。
这类人,说穿了是忌讳就医。这正象鲁迅先生所批驳的:“比如病人,患着浮肿,而讳病忌医,也愿别人糊涂,误认为他肥胖,妄想既久,时而也觉得好象肥胖,并非浮肿。即使是浮肿,也是一种特别好的浮肿,与众不同,于是……放心的浮肿了。”其实,这是骗不了明眼人的,结果必然害了自己。
郝湛秋


第8版()
专栏:

老汉〔木刻〕 陈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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