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4月25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一封疑难信〔报告文学〕
刘飒
这是一封疑难信。合肥市邮政局的孙师傅查找收信人已查了一个多月,可毫无进展。
此刻,1982年6月下旬的一天,孙师傅把信交给了二十六岁的青年投递员王晋生。
中国安徽省合肥县三牌楼寻交
查有昆叔父收
美国纽约市李莉萍寄
小王特别仔细地看了看邮戳,合肥市邮局的受信日期是1982年5月19日。合肥县就是现在的合肥市,解放前叫县。至于三牌楼,这名字虽沿用至今,但几经变迁,解放前的房屋已所剩无几,替代的是大片的楼房和辟宽了的街道。
查找疑难信大多得利用业余时间,而且往往要用很多时间。王晋生拿到那封美国来信的当天下午,已经坐在三牌楼一户姓查的人家家里。
“解放前三牌楼附近就我们一家姓查的,看这个写法倒象是我家,可我家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也没有什么亲属在国外。”户主查新仁说。
连续几天晚上,小王在三牌楼一带进进出出,他查访了好几家当地的老住户,他们异口同声:这洪家花园附近——三牌楼的一家远近闻名的大户——就一家姓查的,即查少臣、查新仁家。查少臣是查新仁的父亲,已经死去。
小王来到市公安局查户口卡片。他对这里为他提供线索抱很大希望:因为卡片上居民姓名、住址的变迁都有记载,以前查找不少疑难信就是从这里突破的。可这回,他把两千来户姓查的都查遍了,就是没有查有昆这个名字,不过,他可看到了查新仁、查少臣的名字,还看到了查新仁的母亲叫查杜氏。他记了下来,还记下许多别的姓查的姓名和地址。之后,他就开始在全市奔波,先后查访了三百多户!可是,没有结果。
回过头来,小王觉得自己还是对查新仁家特感兴趣。一是因为只有他们家住三牌楼,二是他想起了一件往事:1981年秋,一封寄自香港的给“合肥县北油坊八号谢××”的信交到了他手中。信上是解放前的地址,那里的老房屋已全部拆迁,他跑了好多天,跑了好多路,几经周折才算找到了谢某。但谢某看了那封信,却矢口否认是自己的。然而细心的小王注意到:他拿信的手是颤抖的,他的眼里满含着泪水。
这其中一定有隐情!小王再次去公安局了解情况,得知,这个人因同别的海外亲友通信,十年动乱中蒙上“特嫌”罪坐了七年牢。
啊,虽然平反了,但余悸未消!
投递员也应当是党的宣传员!小王想。于是,他约了几位同志先后三次来到谢某家。“……国家允许国内外亲友通信,我们经常投递这种信。你完全可以相信,‘四人帮’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他反复向谢某讲这个话。
终于,谢某怯生生地表示:“那我就拆开信看看,没有问题我就收下。”他拆开信,看了,哭了。信是他离散多年的妹妹寄来的。
莫非查新仁家也有这样的苦衷?他又两次去查家,同他讲开放政策。
“小王,现在大家都羡慕有海外关系的,我也巴不得有个海外关系呢,可我们家没有人离散,那封信确实不是我家的。”查新仁说。
这期间,市邮局又收到李莉萍查找亲人的两封来信,都先后交到小王手里。
时间已进入1983年2月了,可小王还在死胡同里转呢。有人说:把信退回去吧,写上“经反复认真查找,实无此人”,理由够充分了。
不!
1976年9月,小王高中毕业后正在农村插队。他的当工人的父亲又犯病了,很重。家人写信让他速回。可这封信小王根本就没收到。母亲打发弟弟把他找回家,他挨了一顿骂,父亲边哭边说,差点见不到你啦。小王说他没收到信,可爸爸不信,他说信还能丢?
当了投递员,小王经常回忆这件事。俗话说,知子莫若父。一贯喜爱自己的父母竟宁可怀疑儿子的不孝,也没有动摇对邮电工作的信赖。这种感情该多么值得珍视啊!信誉多么宝贵!人们把投递员叫“绿衣使者”,这称号太崇高了,它近乎圣洁了!再说,那样的场面他能忘记么?自己付出辛苦后,把一封封疑难信送到收信人手中时,多少人都激动万分,有的竟潸然泪下……
他有了新的办法:给寄信人写封信,进一步询问线索。他的想法得到师傅和领导的支持。
李莉萍是女的?先称先生吧,万无一失。李莉萍先生:
我是合肥市邮政局的投递员,你写给查有昆的信至今没找到收信人。你的后两封来信也在我手中。希望你能提供线索,以便我们继续查找。
你知道不知道三牌楼有个洪家花园?你叔父家以前是住洪家花园一带,还是住逍遥津一带?还有别的有关情况如你父亲、你叔父及其他家人的情况,也请告诉我,我们将尽力帮你寻找亲人。此致敬礼!
合肥市邮局王晋生1983.3.3
3月30日,复信来了。才二十七天!王先生:
你的来信收到了。
我本人今年才三十一岁,情况了解甚少。据我父亲讲,我祖父叫查少臣(查少臣?!),祖母叫查杜氏(查杜氏?!看到这,小王心里乐开了花,心都要跳到喉咙上了),父查有德,叔父查有昆,我姓的是我丈夫的姓……”
这封信实在没提供什么新线索。可小王却大喜过望。是的,他耕耘了,如今正在收获:跑了那么多腿,流了那么多汗,原来腿没白跑,汗没白流,查新仁的父母的名字不正是查少臣、查杜氏?这两个名字他记得清楚着呢!啊,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他高兴极了,径直骑着车朝三牌楼驶去。他兴冲冲地敲门,开门的正是查新仁。
“小王,那封信找到了么?”
“不用找了,就是你家!”
“是我家?怎是我家呢?我家没人失散哪!”
小王拿着那封信说:“你看,写信人说,她祖父叫查少臣,祖母叫查杜氏,不是你家是谁家?”
“是啊,我父亲是叫查少臣,母亲也是叫查杜氏。但我们家没人失散,我们兄弟三人都在合肥,弟弟在我身边,哥哥在大兴集。”
市郊区大兴集他哥哥那儿,小王去过,已知道他们是一家子。他知道查新仁说的是实话。可巧能巧到如此程度?他憨厚的脸上满是迷惑的神情。查新仁见了,又说:“你看,按写信人的说法,她肯定得比我小一辈,可我父亲就生了我们兄弟三人,这还能不知道?我们家确实没有失散的。”
出了查新仁家,他就势拐进了查的邻居家,后又骑车到立新巷,找到了在那摆小摊的查新仁的岳父。他什么破绽都没有发现。
他又去公安局记录了一批姓名和住址。
他又走访了上百户人家,仍然是一无所获。
再给李莉萍写一封信:
“……查找至今仍没发现什么线索。现在可能主要得靠你提供线索才能继续查找了,希望你能好好回忆一下,一定为我们提供些供查找的情况……”
复信又非常及时,可见心情之急切!
她在信中说,她的父母是1947年由芜湖去台湾的。在台湾和到美国后均经商。前不久他父亲去世了。他生前从未和国内亲人通信。去世前他留下了三牌楼的地址,让她据此寻找亲人。至于她本人,因为出生在海外,对合肥的情况一无所知。她说她母亲也提供不出什么新情况,她为此感到十分抱歉,她也表示了谢意。
小王真有些一筹莫展了,可也更着急。
4月29日晚,小王奔波了两三个小时,为投寄另一疑难信来到一户姓邓的人家。交了信,收信人却不放他走。他是个“老合肥”!小王一向喜欢和“老合肥”聊,他们给他提供了很多合肥市新老地址对照的宝贵资料。小王问:
“您老对合肥很熟,认识不认识一个叫查有昆的人?他解放前就住在合肥。”
“说不太清楚,不过,我们前边就有一家姓查的,他‘跑鬼子反’(注)时就在合肥,你去问问他能不能知道。”
那人叫查子平。
小王找到他已经九点多了,得开门见山:
“查老,你老认不认识叫查有昆的人?”
“不认识。”他神态冷漠,但却答得又快又果断,而后警觉地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邮局的投递员。有一封信,从美国来的,找查有昆,很长时间了,一直没找到。”
看见小王很诚恳,查子平态度也缓和了,说:“查不到就退回去吧,你们也很辛苦,天这么晚了,还在外边跑,也尽到责任了。”
“可不能这么说,拿人心比自心吧,那找的是解放前失散的亲人。如果是我们自己遇到这种情况,那该是什么心情?”
“可你们已经尽到责任了,就退回去算了。”
听他再次这么说,小王不想再谈查有昆了。但眼前又站着个“老合肥”,他希望自己再有点新收获,就随口问道:“你老解放前住什么地方?”
“洪家花园。”
“洪家花园不就在三牌楼?我要找的查有昆解放前就住在那!”
这回查子平仿佛除掉了警戒似的大声说:“我解放前就住在三牌楼,我解放前就叫查有昆。”他告诉小王,那时他住在洪家花园旁,是借住的。
怪不得谁也不知道三牌楼还有你这个姓查的呢?原来你借住在别人家。小王十分高兴,遂又感叹良多: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呢!真是的,巧事都让我碰上了!
“那个写信人叫李莉萍,真姓查,她——”他快活地热情地说,可查子平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我不认识。”
“那查有德你老认识么?”
“是我哥哥。”这次他满脸疑问。
“李莉萍写一封信来,找他的叔叔查有昆,她——”又是没让小王说完,查子平就说:
“这不可能。我哥哥1935年就死了,他连婚都没结,哪来的子女?”他的口气不容置疑,这使非常兴奋的小王犹如被浇了一盆冷水,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但他很快就想到:就是再遇上一次离奇的巧合吧,我也不会就此罢手。他又问道:
“你老知道三牌楼还有一家姓查的么?”
“有,叫查少臣,和我父亲同名。”
“那你母亲叫查杜氏!”他眼睛又亮了。
“是啊!”查子平疑问的神情更为明显。“这倒是怪了,你讲的我父母、哥哥的名字都对上了,可我哥哥没结婚就死了,怎么会有子女呢?”
“没关系,你把你哥哥的情况告诉我,我帮你联系联系再说。”
查子平告诉小王,他哥哥是黄埔军校第三期毕业生,毕业后在北平北院的国民党军队中供职。他上任前曾回家来一次。可不幸有一次骑马时摔下来把左腿摔坏了,以后走路就有点跛。后来,是1935年,他哥哥的勤务员给他们家来了一封信,说他哥哥在打仗时阵亡,从此便再也没有音信。
两人接着探讨起查有德没死的可能性,越说心里越热。在查子平夫人的提醒下,小王才起身告辞。他看看表,已经十一点。他告诉查子平,明天就给李莉萍写第三封信。
他掐着手指等待着李莉萍复信的到来。前两封信从发信到收到信均间隔二十七天。但这次呢?二十八天、二十九天过去了,三十天、三十一天也过去了,还不见复信。怎么回事?为什么呢?其实,到第二十八天没收到信时,小王就想到了:她有顾虑了!她怕连累自己的叔叔。因为他在信中把她父亲在黄埔军校学习及在国民党军队中任职的情况都说了,却忘了向她宣传党的政策。小王知道,国外可把我们的“文革”说得更可怕,虽然它实际上也是挺可怕的。
应该做的,没做,就是自己的失职呗。小王决定再给李莉萍写封信去。为了取得更好的工作效果,他想让查子平也写几句话。五月三十一日晚,他来到查子平家,先要了其父、兄的两张照片,说给李莉萍寄去辩认,然后说了自己的来意:“你老的情况,你说比我说好,你说我们现在不是‘文革’那样了,政策好了,她会信。”
查子平虽心还不落底,但同意写几句话。他是这么写的:“寄去我父、兄两张照片,经你辨认,如是你的祖父和父亲,请速回信。我们这边很好,现在的政策很好。如是的话,请回信,也请放心。”小王还特别让他盖了章。
小王的信是这样写的:李女士:
想必前一封信已经收到,请不要有什么顾虑。我们现在的政策好了,“文革”一去不复返了。你也许知道黄维、杜聿明。查子平说,如果是的话,你父亲曾是杜聿明的部下,他们很熟悉。党和国家对黄、杜这些人都很重视,也很信任他们。请你想一下,如果我们的政策对他们不利,他们能出来任职工作么?……
这封信于6月1日发出。
6月27日,复信来了。小王急切地打开信:“……寄来的照片正是我的祖父和父亲,同我父亲保存的完全一样,查子平正是我要寻找的亲人。”看得出,她很激动。在又写了这是她父亲生前的最大愿望以后,她接着写到:“我和我的母亲绝没有想到,我们离祖国这么遥远,却同样能感受到祖国的温暖。我要告诉我在美国的所有朋友,让他们都给祖国写信找亲人。现在祖国的政策好了,你们又这么热心,他们失散的亲人也一定会找到。”她最后写的是:“王先生,我非常感谢你。你如果需要什么东西请一定写信告诉我,请一定不要客气,我一定尽力帮忙。如果东西寄到你工作的地方不方便,我就寄给我的叔父请他转交你……”
对他个人的感激,小王没有动心。但是他看到,他个人的工作为祖国的邮政事业赢得了信誉,为远离祖国的亲人带去了福音,这可让他感到无比的欣慰和自豪。
当晚,他把那封信交给查子平,说:“请转告她,我谢谢她的好意,我什么都不要。”
这封疑难信共查找了一年一个月零八天。
〔作者后记〕王晋生系去年底邮电部表彰的全国邮电系统特等劳动模范。自1980年底他参加工作以来,投递各类邮件、报刊近五百万件,没有质量差错。他还利用业余时间投递疑难信近千封,其中为失散三十年以上的亲人沟通联系的就达六十七件。
王晋生近日来信说:查子平告诉他,查子平的哥哥查有德离开芜湖去台湾前,果真找过查有昆(即查子平),并且还托人将自己的儿子查传湘留给了他。但因为查子平早已离开三牌楼,故这个音信根本没接通,那个孩子查传湘也至今下落不明。为此,查子平又托小王帮忙,小王答应了。
注:当地人把1938年前后为躲避日寇入侵和轰炸离开合肥一段时间的事称为“跑鬼子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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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版画〕王惠仪 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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