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3月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徐曼小姐
〔报告文学〕
刘茵
“亲爱的台湾同胞,你们好!我姓徐,名曼。徐是双人徐,曼是罗曼蒂克的曼。从我的名字,同胞们可以看出,我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我喜欢到处有自己的朋友……今天,我能有机会给诸位主持《空中之友》节目,真是感到荣幸……我将向诸位奉献上真诚而热烈的友谊……我是诸位的朋友,请接受我的友谊。我愿通过空中的电波,为海峡对岸的同胞服务……”
1981年元旦,台湾无线电波里突然传出了徐曼轻柔甜美的声音。那纯正可亲的北京语调拨动了千万台胞的心弦。徐曼楚楚动人地走进了台湾岛的千家万户,象磁力一样吸住了同胞的心。
从此,“徐曼小姐”这个名字,在台湾岛上不胫而走。在台北闹市,在阿里山丘陵,在台南平原,在日月潭盆地,徐曼的声音在回荡。
台胞们难以置信,现在,大陆播音小姐对他们竟如此亲切。十年动乱时,大陆播音员严厉的高腔大嗓犹在耳际。一位回大陆定居的台湾老兵说:“大陆‘文革’时期的广播好吓人哟,天天喊斗争呀,打倒呀,改造呀,播音小姐说话好象警察训小偷,没有一点温情。台胞们说,哎呀,播音小姐都这么厉害,‘共干’就更可怕了。”高八度的声音,换来低八度的效果。听众就象受惊的小鸟儿被吓跑了。
此刻,在一阵优美的乐曲声中,她走来了。台湾同胞微笑着欢迎这位大陆朋友。成千上万受惊的小鸟儿又联翩飞回收音机旁。
徐曼成为台湾听众可以信赖的朋友,对朋友可以剖露心迹、诉说衷情、寻求帮助。几年来,数百封听众来信带着万里风尘绕道从日本、香港、美国、加拿大、菲律宾、新加坡飞到了她的案头。有的署名“游子”、“天涯客”、“孤儿”、“苦命人”、“笼中鸟”,有的署名“知音人”、“有心人”,有的署名“中山信徒”、“热盼中国富强的人”、“盼光程”。每一封信都装满台胞心底的声音。
台胞多年来独处一隅,许多人对大陆陌生了,如同胡耀邦同志所说:“象半个外国人。”加上台湾当局的封锁及歪曲宣传,大陆的形象竟是个民不聊生、黑暗恐怖的人间地狱:结婚靠分配、思想要汇报、出门要路条;夫妻不能团聚、子女与父母分离;干部的形象是冷酷无情、六亲不认。台胞的问题好多哟,有的来信问:“徐小姐,你们那里是给学生灌输‘不爱爸爸、不爱妈妈,只爱共产党’吗?是不是无论什么考试,只要写上‘毛泽东万岁’就能得满分?一家人能住在一起吗?父母能从幼儿园接回孩子吗?男女同学能一起郊游吗?”
这些离奇、可笑、天方夜谭式的问题令徐曼啼笑皆非。但她理解他们:一别就是三十五年哪,天各一方,隔岸相思,兄弟姐妹间写封信也无处投递,互相隔膜,陌生,甚至不敢相认了。“我怎样接近这只受惊的鸟儿?只有爱抚、亲切,不能再让她受吓。”于是,徐曼以朋友的身份,在话筒前亲切、客观、真实地回答着台胞的各种问题,为他们释疑、解难。
天外飞来喜讯。“快来看呀,岛上来信了!岛上来信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对台广播二十余年,直接从台岛来信,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啊。写信者请她帮助寻找大陆的三十位亲友。徐曼的同事于礼厚、宋朝玉立即从北京出发,顶风冒雪为台胞寻找亲人。都市、村庄、平原、山川,留下了他们一串串脚印。他们奔波了二十余天,终于,除已作古的二人外,其余二十八人竟奇迹般地找到了。喜讯通过电波又传到了台岛。
1984年1月,一群台湾大学学生在寒假写给徐曼的信中,对大陆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家庭婚姻等各个方面,提出了种种疑问,要求徐曼立即回复。“若开学后复信,收听就不方便了。徐曼小姐:1月7日晚我们在收音机旁恭候你。”徐曼好象看到了收音机旁那一双双期待的眼睛,摸到了一颗颗炽热的心。收到信已是1月2日了,只有五天半的时间呀。徐曼和她的同事们废寝忘食地编写、录音,如期圆满地回答了台大同学的问题。
那几天徐曼好紧张,下班的时间早已过去了,她还在播音室里忙碌。
在长椿街一套普通的居室里,她的家人正焦急地等着她。时针已指向八点,全家人无心吃饭。母亲坐卧不安,儿女翘首相望,丈夫出门等待。九时许,徐曼拖着疲惫的身躯刚跨进家门,丈夫红着脸没好气地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全家这么多人等你一个!”徐曼微笑着打趣道:“台大同学比你们等我还焦急呢,我不能让他们失望,我在赶制节目。这也是为祖国统一做贡献呀。以后我回来晚,就是给台湾同胞赶制节目,你可别急哟!”说着向丈夫投过深情的一瞥,“谁让你爱人是对台广播的播音员呢,作播音员的丈夫也应为统一做贡献呀!”
拖着病体的老妈妈听到这儿也凑过来说:“往后啊,节目没作完就别回来,妈拄着棍儿也能给你们做上饭。给台湾广播可是大事,好好的一家子给分在两地,多少亲人见不上面呀,要是我的孩子在台湾我都想死了。你好好干,多叫回来几个,让老太太死以前能见上儿子,让老夫妻能团圆,都象咱们家似的,老小三代团聚在一块堆儿。”
丈夫打趣地说:“对,咱全家都支持,反正她对台胞比对我还爱。”
是的,与台胞交谈、看台胞来信、为台胞服务,已成为徐曼生活中须臾不可离开的内容。恨海相隔,两岸亲人有话不能讲、有信不能捎,而她每天却能与台胞通话十五分钟,难道不是幸福吗?她把最美好的感情献给这十五分钟。每当她坐在录音室的话筒前,就仿佛走进了知友的家里,看见许多台胞的音容笑貌,能摸到一颗颗滚烫的心。这时,她激情难抑,一双美丽的眼睛炯炯发光,脸上始终荡漾着微笑。她觉得“徐曼小姐”已不是她自己了,而是凝聚了祖国、同胞对台胞共同的感情,话筒也好象变活了。她觉得自己就站在海边,面向对岸的同胞亲切交语。此刻,她与台胞交谈的欲望那么强烈。她想说祖国大陆日新月异的变化,想说党对台胞的关怀,想说大陆同胞们的思念,她有一大筐话要说呀。当她那轻柔甜美的声音在台湾岛上回荡,多少人在凝神倾听:
——“我是徐曼。台湾小妹,收到了你的来信。看到你信上说:我为高考而奔波,站在十字路口,怀疑今后能否在生活的道路上走下去’,我多么为你着急啊。我为你高考前过分紧张而担忧。小妹,你不要熬夜太晚,搞垮身体。我在祖国大陆曾度过了幸福的中学阶段。高考之前虽然紧张,但复习之余,我们有丰富的课外活动。星期天,我和同学们爱到北海划船。台湾小妹,北海的白塔、红墙、绿树、山色湖光真美啊!那时,我们一边划船,一边唱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她情不自禁地轻声唱着,又深情地发问:“台湾小妹,你喜欢这支歌吗?不知这支歌能不能为你增添点欢乐?小妹,我祝你交好运,考上好学校。”在海峡那边,十六岁的台湾小妹正守在收音机旁,徐曼大姐亲热的话语令她温暖,动人的旋律令她舒心,她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紧皱的双眉舒展了,开心地笑着。此后,台湾小妹成为徐曼的朋友。她还寄来了照片,圆圆的脸,微翘的小嘴,调皮的眼神,徐曼打心眼儿里喜欢。
——“我是徐曼。请朋友们欣赏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雄壮的旋律震荡着。豪迈的歌词使徐曼豪情充溢于胸。她一反平时轻柔的语调,声音激越而高亢。“台胞们,1949年10月1日,我们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义勇军进行曲》成为我国的国歌。”“起来!起来!起来!”歌曲嘎然而止,激昂的旋律飞出了收音机。听惯了轻柔绵软的台湾歌曲的青年,一当听到这雷霆般雄壮的旋律,仿佛一团熊熊烈火燃烧着心田。他们想起了中华民族用血肉筑起的万里长城,想起中国健儿在洛杉矶奥运会上扬眉吐气的情景,感到做一个中国人无比自豪。他们快速记下了词曲,跟着哼唱起来。唱着,唱着,开大了收音机,忘却了一切。直到有人进屋喊“你们不要命了!”青年们才猛省过来,关小了收音机。
——“我是徐曼。亲爱的台湾同胞,请听我播送《统一祖国的九条建议》。‘……海峡两岸各族人民迫切希望互通音讯、亲人团聚、开展贸易、增进了解。我们建议共同为通邮、通商、通航、探亲……提供方便……’亲爱的朋友,你觉得这九条怎么样?有什么意见?”夜阑人静,万籁俱寂,同胞们都进入了梦乡,温先生兴奋地、贪婪地听着。呼唤祖国统一的声音令他心发颤,手发抖,他的思绪飞向了祖国大陆。他边听边记,几天中听了十多遍,一次次核对,一次次校订,直到完全准确为止。最后,用小楷把九条工工整整地抄于一张雪白的宣纸上,珍藏起来。
——“我是徐曼。亲爱的台湾同胞,您如果想到祖国大陆观光旅游,可以到我驻外使馆或香港中旅社联系,他们会热情接待你,为你办好手续。”这无意中收听到的消息,使黄先生在失望中看到希望,勾起了他多少思乡情,他心中久蓄的激情喷涌而出。他赶忙用被子蒙住头,生怕被人发现。“你如果到最近的我驻日大使馆,电话是03—403—3380”黄先生激动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急忙钻出被子,迅速记下了地址,然后,倒在床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心头的郁闷顿时焕然冰释,眼前出现了一个新天地。回大陆是他离别三十余年来梦寐以求的心愿啊。他孑然一身,孤居台湾,日里夜里,都在做归乡梦。家乡的田园房舍、慈祥的老母、儿时的伙伴无时不在魂牵梦绕之中。但苍苍四海音讯无,茫茫五洲何处是路?他想起景色秀丽的无锡老家。遥望北方,默告老母:“妈!你等着吧,你的儿子一定要回到你身边。”晨光熹微,他觉得从没有一个黎明这样清新。他睡意全消,立即下床收拾行装,为回乡做准备……
徐曼牵动了多少人的心,征服了多少台胞。多少人通过“空中之友”这座桥梁踏上了祖国大陆温馨的土地。温先生带着抄写的九条回来了!黄先生回来了!李大维回来了!释弘和尚回来了!
“空中之友”在北京相见了。
英气勃勃的台湾青年陈先生在华侨大厦放下行李就喜冲冲地来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他紧紧握着徐曼的手,上下打量着。她美丽而端庄的脸颊有一对深深的酒窝,待人热情诚恳,举止温文尔雅,与他想象中的形象一个样。他动情地说:“徐曼——大姐,你的名字在台湾好响啊,我在大陆没有亲人,我是按你指的路线回来,专门投奔你的。什么时候去大姐家看看伯母、姐夫噢?”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徐曼一家象过节般喜气洋洋。丈夫外出采购,老母衣着一新,全家恭候台湾亲人。桌上摆满了甘肃白兰瓜、北京果脯。陈先生边吃边称赞:“徐曼大姐,白兰瓜好甜噢,台湾可吃不到。”象久别重逢一样,姐弟俩有说不完的话。临别时,陈先生深情地说:“大姐,明年我一定带着太太与礼品再来看你。”
黄先生回无锡定居了。徐曼因病在家,腰疼难忍,还想插翅看望这位空中之友。她忍着病痛,冒着暑热,带着北京特产等礼物赶到了无锡。黄先生八十多岁的老母迎候在楼梯口,拉着徐曼的手颤声说:“感谢你们呀闺女,没你们,我见不到儿子了。我儿子是你们给叫回来的。你们做了大好事啊。唉,儿在外边没娘,想亲人啊,你看他脸色多不好。闺女,我一直觉着这是做梦,连看了三四天,才相信是我儿子回来了。”黄先生连连说:“徐小姐,见到你真高兴啊。你自己可能还不知道,你在台湾的知名度好高哟!如果在台湾竞选议员,你一定能当选。真得谢谢你呀!在台湾,我在物质上是富翁,精神上却是个穷汉。那日子真苦闷寂寞呀,心象没有根的叶子东飘西荡。徐小姐,要不听你的广播我还不敢回来呢。”但误解并未全消除。在台湾,他看到大街上贴着大陆一寸二寸的布票,听说大陆人都穿着破衣烂衫,特地买了一捆白布带了回来,好给亲友们各送几尺,添几件衣服。岂料亲友们衣着考究,年轻人更是时髦漂亮。黄先生还听说大陆人喝大锅清水汤,个个面黄肌瘦。回家后吃第一顿团圆饭时,他特意环视饭桌,打量着亲友的面容,看来看去,个个红光满面,面黄肌瘦的唯有他自己。他哑然失笑了。
台胞乔善章是徐曼的老听众。过去,他以为老伴早被“共干”共产了,不敢回家乡。现在,他回到老家山东临沂定居,老伴朝夕陪伴于身旁。回家几天来,全家人有说不完的话,象除夕守岁似的,夜夜围坐长谈。老伴泪汪汪地说:“俺命好啊,还能把他盼回来。他在台湾没把俺忘了。这三十多年,俺天天苦等,回回吃年饭都吃不下,躲到屋里偷偷哭。这几天我也老想哭,可这是高兴的哭,是喜泪,甜的。”
抄写九条的温先生回来了。当徐曼用颤抖的手从温先生手中接过书写工整的九条时,泪水扑簌簌滴落下来,这是台胞一颗滚烫的心啊。温先生已被安排在郑州图书馆工作。他在郑州迎接了徐曼。“徐曼小姐,我原来爱听邓丽君的歌,你的播音把我吸引住了,现在我连邓丽君的歌也很少听了。徐小姐,如果在战时,你们的广播可抵挡千军万马。”这天,他用家乡一尺半长的“鲤鱼背面”款待徐曼。“你看,鲤鱼都张口大笑欢迎你呢。”当鸿雁传来温先生办喜事的消息时,徐曼与台播部徐文芳大姐高兴地为他挑选了绣着“囍”字的枣红色床罩,亲自交给列车长带去。一年以后,温先生老来得子,徐曼更是高兴不已。
更多的回到祖国的台胞说:“谢谢你呀徐曼小姐,他日祖国统一,必当在台湾为徐小姐导游,好好饱览一番宝岛风光。”
每当听到人们的赞扬,徐曼总是说:“‘空中之友’节目凝聚着台播部全体同志的心血。我背后有一个精明强干的节目制作群。撰稿人呕心沥血,绞尽脑汁写稿,为我提供了好‘剧本’。他们在幕后,我在幕前。可以说,徐曼这个名字是‘空中之友’的代称。”
徐曼沉浸在台胞的亲情之中,岛内有她多少知音啊。她多么想随电波飞向海峡对岸。每当她出差,乘坐银鹰在万里蓝天飞行时,觉得眼底那朵朵白云上好象漂浮着音符,回荡着她对台湾同胞广播的声音。
这次,她来到了鼓浪屿。离台湾好近噢。隔海相望,仿佛来到了台胞身边。她心潮汹涌,好似眼前澎湃的大海。她恨不得跨过海峡,寻觅知音,向每一个熟悉的台湾听众问候。她想给台胞讲大陆新貌,她想与听众面叙家常……可她,却踏不进祖国宝岛的门槛。她拿起了望远镜,遥望对岸。看啊,看啊。看见了!她真的看见了祖国的另一片土地,看见了那片土地上的树木、房舍,看见了推小车劳动的人们。可叹呵,同胞兄弟,海天相隔,这一泓恨水,是多么难以逾越!她悲痛极了,悲骨肉同胞相见之难,痛骨肉同胞分离之苦。
她忽然觉得自己变作一只海燕,展开双翅,跨越海峡,搏风击浪,向台湾岛奋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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