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3月6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纵横集

“难得糊涂”析
杨迎新
近来因为出差,在省城转了一圈儿,发现郑板桥的“难得糊涂”时兴起来了。或托裱成横幅,或翻拍成照片,有的高悬于客厅卧室,有的则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板桥的这几个字,确实写得遒劲古拙,圆转连绵,似斜反正,错落有致,很能体现他独创的“六分半体”的韵味,受到人们珍爱,也属自然。
不过,同一事物,见仁见智是很不同的。我有个伯父,是位熟读四书五经的老中医,学问不少,只是脑筋有点老,爱在零碎事上挑儿孙晚辈的理,一家子常因此闹些别扭。八十多岁的人了,省心度晚年多好,何必在家庭琐事上着急挂火呢?老伯如此顿悟之后,便把“难得糊涂”悬之座右,借以自醒。
我有个准备报考研究生的朋友,对“难得糊涂”的理解则另是一样。这位老兄活泼好动,兴趣广泛,很难安下心来做学问,有所为必然要有所不为啊,他认清此理,便请郑板桥这句话监督自己,决心在“不为”的方面“糊涂”一下。此外,有些克己奉公、“营私以为羞”的同志,不在个人好处上斤斤计较,甘愿“糊涂”,那更是为人们所熟知、所称道的了。
凡此种种,可能与“难得糊涂”的本意有些距离,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据研究者说,艺术具有“空筐”结构的特性,欣赏者可以把自己的感受、联想“填”进去。象这样不钻进古人的躯壳,硬充一个类似的角色,而是着眼于今天的生活和对未来的进取,不也是很好吗?
另有些人倒是颇能体味“难得糊涂”的原意的,他们也想学一学当年的板桥先生。“不正之风这么厉害,光我抵制顶什么用?弄不好还要落一身‘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不正之风这东西能不能治得住?难说!”于是便按照郑板桥说的,“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由聪明而转入糊涂”起来了。
其实,一生为老百姓办过不少好事,最后因赈济饥民“忤大吏,罢归”的郑板桥,何曾糊涂过?“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直摅血性为文章”,“笔墨之外有主张”,他不过是看透了清王朝的腐败,自己回天无力,便以“糊涂”来自解,虽说有着麻醉自己的成份,却更多的蕴藉着愤慨。身处那样的时代,不愿昧着良心与黑暗势力同流合污,又觉得找不到力量来逞一时痛快,也只好如此。这既是他的消极处,也是他的清醒处。
而我们这个时代,尽管不正之风在某些地方、某些方面还比较严重,甚而是附着于一些当权人物身上的,但它毕竟是被抽去了底薪的邪火,是失去了根基、已经引起天人共怒的幽灵,即使将会出现肆虐一时的情况,但终会被收拢来押到镇魔殿的石窟里去的。这也是为许多事实所证明了的。看不到现存的这种力量,为不正之风的淫威所慑,丧失信心,先自解除了武装,那可真是糊涂了。
郭沫若当年曾慨叹庄周消极避世的思想对中国影响之大,的确,残酷的封建专制曾磨钝、麻醉了多少颗正直而热烈的心!但即使在那样的时代,也出现过不少不顾个人利害、直面前行的“猛士”,被鲁迅誉之为社会的“脊梁”。我们这个时代应该说已经为人们提供了更多的成为“脊梁”的条件,为了“保险”而闭上眼睛,那就不是“难得糊涂”,而是真正糊涂了!
好在不屈不挠地向邪恶斗争者还是大有人在的。我就认识一位因几次反映本单位的问题而被穿了几次“小鞋”的同志,换别人,可能就“洗手不干”,糊涂起来了;但他偏不,而是套用“难得糊涂”文下的那段小序,写了这样几句:“斗争难,清醒难,斗争碰壁后仍清醒更难。看远些,想深些,当下心坚,何计个人枯荣也”。这种精神实在令人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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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我与散文

散文是时代的产物
叶君健
“散文”是一个比较新的名词,在“五四”以后才出现,在本世纪三十年代正式成为一个公认的文学品种。那时在这方面自成一家的有两个作家:朱自清和周作人。但这个品种实际上在中国早就存在,如果我们按照西方对这个词的定义(即英文中的所谓essay)去理解的话。英国散文之父亚卜拉罕·考莱(1618—1667)把这类作品叫做“杂谈”,其题材可以扩大到整个世界,也可以缩小到自己个人;哲学家(也是散文家)培根则把这种作品定性为“随想”和“漫记”,由此发展下去,庄严的学术性议论和即兴式的随感也逐渐被包括进去了,甚至马尔萨斯最早写的一个小册子《人口论》也被划入这个品种——因为它的文字写得特别聪明,充满想象,富有吸引力。
从上述的意义引伸,韩愈的“载道”性的议论文和柳宗元写情叙景的散记,以至象北宋沈括的《梦溪笔谈》和清代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这样的随笔,自然也可以称为散文。这样,散文在我国就有很悠久的历史了,与诗歌具有同等的地位和重要性。
我小的时候,在农村私塾读完《四书》、《五经》以后,进一步背诵的就是这两类的文学作品,作文(包括写字)也是以“韩、柳、欧、苏”为范例。追溯起来,我对于文学的爱好及欣赏趣味的形成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当初的作文就是最早的练笔。
但是写点散文,而且也在报刊上发表,那却是解放以后的事。解放后我们国家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个人的价值观念也在不断受到冲击;对许多新事物的体验和对许多新问题的思考,引起一种欲望,想要把这方面的感受表达出来,而表达较迅速的方式则是写散文,因为散文的题材可大可小,对篇幅的要求一般也比较短,甚至在忙碌中也可以挤出时间写成一篇。这就在精神上比较写长文要松快得多了,因而也减除了由于文章一时完成不了而在心理上所形成的压力。我就是这样写起散文来的。现在写散文的人不断增多,恐怕也是由这种主观的因素所促成的吧。今天散文这样盛行,也应该说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产物。现在我们有好几种专门发表散文的刊物,其他文学刊物有的也拨出一定的篇幅发表散文,这也反映出我们这个时代的需要。这种繁荣景象,在当前的世界文学中,确是独具特色。
散文就这样无形地成为了我们人民今天精神食粮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正因为如此,我想我们应该对散文提出更高质量的要求。唐宋是我们散文最有成绩的两个时代,出了八大家。我们现在的时代当然比那时更伟大,更富有朝气,特别是在党的第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尽管我们在向前发展的进程中还有困难,有酸甜和苦辣、成功和失败,但总的说来我们的时代充满了诗意:在为创造一个美好未来的过程中所体会到的诗意。我希望我们今天的散文创作能表达出这种诗,能产生出比八大家更伟大的散文家,在我们的新文学史上放一异采。但是话又得说回来,就我个人而言,眼高手低,现在只能说正在争取在这方面写出一点读起来上口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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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曹雪芹和女性
管桦
我走出曹雪芹纪念馆,望着眼前细雨洗过的明净蓝天下,香山浮动着游人笑语的苍松翠柏林间,如梦如幻的开放着桃花,好象是粉妆艳丽的少女隐现在深绿色的烟云中。静止的晨风里,空气凝结着早春大地的微妙幽香。当我的心为着我在这光明和生命世界而歌唱的时候,耳边却回响着那潜藏在荒村中歌者的歌。
曹雪芹,你是怎样在人海涌出的巨大痛苦与极乐的喧嚣中,挣脱了灵魂的枷锁?我在那令人绝望的无尽毁伤的时代中认识了你。
我站在一棵为雷霆所击毁的老树下,寻找你曾经居住过的荒村,寻找那野草河滩旁边的篱墙。还有墙里那间被风雨吹打得歪斜的茅屋。绳床、瓦灶,陪伴着你的一盏孤灯,那写下不朽诗篇的所在。今天已经看不见它的遗迹,随着凄凉岁月的消失而消失了。你的穷困潦倒是由于不顺从恶俗吗?或由于清高轻视富贵?还是认为世界是混浊的,富贵和权势的命运更加悲惨?你过着那样清苦的生活,是不是因为你对那个时代和社会失去了希望?你的崇高的理想,使你走向绝望。你毫不祈求苍天俯就你的善愿,而永远无偿地让人们坐在你的身边,倾听着你讲那些少女们的命运。你希望世代女性走出悲苦的藩篱,进入觉醒。但是你又不相信血腥黑暗的世家中会出现奇迹。你把那些险恶中女性善良的灵魂指示给我们,乃是震撼人类心灵的绝望的悲叹!
曹雪芹,你居住在还乡河边的远祖的后代,砌补苍天的神工巨匠,不合流俗的冠世之才。诞生在江南却充满北国燕赵豪侠之气的隐居者。我也看见你宏大的海阔天空的胸怀,自由歌唱的欢乐。那些可恶、可憎、可厌、可喜、可爱的男人和女人从你笔下,来到这世界的欢乐。你象一个水手,摇着满载丰富、纯朴、优美的语言,带给人们的欢乐。你是一个包罗万象的世界:妾妇、食客、盗贼、君王、皇后、伪善良、色情狂、纯洁的少女,没有一个被怠慢,没有一个被遗忘。那些少女们的低语、笑声和哭泣,反映出你灵魂的遥远的深度和广度。你永远是那些善良生命的爱抚者,奴隶的爱抚者,刚强和柔弱女性的爱抚者,你的人道主义不是恩赐,不是怜悯,而是对同样属于人类的女性的尊重,对于把人们带到这世界上来的母亲的尊重!
曹雪芹,假如你从那长眠的床榻上醒来,便会惊讶地看见一个新奇的世界:黛玉、宝钗、晴雯、袭人、秦可卿、尤二姐……她们袒露着被太阳晒黑的健美的身体,跳进碧蓝的大海,欢呼着拥抱轰响的波涛。她们骑马在开花的草原上奔驰,精神抖擞,神采飞扬,豪放地笑出女性解放的笑声。她们穿着红色紧身上衣,蓝色运动裤,宽大的白色鸭舌帽,箍着浓密的黑发,严肃镇静地到体育场上去进行世界比赛,国旗在她们头上飘扬。她们背着行囊,攀登陡峭山岩,探索世界。这里的妇女,有官员、学者、教授、工程师、科学家、艺术家,同男子一样背负着自己的命运。她们慷慨、热情、求爱,没有被践踏的女性要求权利的呼声。这里的法律禁止开设拍卖女性灵肉的妓院。一切伤害女性尊严的行为都要受到惩罚。这里所有的女性都是男人的姐妹和所爱的人。在马路的林荫道上,在花园里,在湖边,淡蓝色皎月的光辉,在一对对爱侣的身上浮动。她们自由地从所爱的男人的心中,获取自己的爱情。
但是你也会同样惊讶地看到痛苦、迷惘、哀愁和无信仰的怀疑者,以及少女绝望的放荡。她们在奔腾呼啸永远川流不息的历史长河激流中,因令人窒息的污臭泥沙旋涡而沉沦!
当我的心为着我在这光明和生命世界而歌唱的时候,为什么回响着你的悲凉的歌调?曹雪芹,你的伟大在于你的不幸,可是那些幸运的人们呢?
1985年初春草成于香山
1986年初春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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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刷墙
李金平
一条斑驳的标语,
象一条僵死的蛇,
栖息在砖缝;
岁月的风雨,
没有冲去狂热的阴影。
于是,我选择了一个
晴朗的日子,
用滴翠的油彩,
重新粉刷这段墙壁——
重新粉刷这段历史;
一片春天的绿荫,
在墙壁上扩散、蔓延,
熄灭了点点残存的火星。
嗅着芳香的油彩,
我在想:
既然生活还有死角,
还有侥幸的幻梦,
我们要挥动春天的刷子,
粉刷一切疏忽和漏洞;
给未来的日子,
涂上一片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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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地漫笔

杂文的杂笔
真实是杂文的魂。
但,真实与不幸为邻的历史太长了。生活中一部分人对真实乃有了一种病态的恐惧,看到写真实的杂文也有莫知所以的悚然感;反之,听到连篇的假话反而有安全之感了。
杂文本来姓“杂”,在有些人心目中,其病也在“杂”。朋友告诉我,一封出版社给他的退稿信这样写着:“大作经研究,感到内容较‘杂’,故不拟出版。如能见赐中长篇小说,当尽速考虑……。”
杂文常被视为有才能的作家之一种“余兴”或无才能的文人之一种遁路。被称为“杂文家”常寓一种贬意,是“左道旁门”的别称。写杂文者很难参加作家协会,其“知名度”注定必然远远低于小说家。
我问一位写过很不错的小说而近来却时常发表杂文的朋友,为什么放着吃香的小说不写而去爬那吃力不讨好的杂文的格子?他答:杂文能最迅速而直接地尽一个作家的社会责任。
他又道:如今党中央下决心端正党风。在所有文学诸体裁中,恐怕要数杂文最能发挥战斗的促进的作用了,你信不信? 王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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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地漫笔

鳞爪
里程碑,你的职责就是记载时代车辆通过的里程,从而使车轮不停地向前运转。
电线杆如果是单个的,便显得没有生气;若排列在一起,架上电线,就威力无穷。
人们往往赞美冬雪洁白而美丽。而它真正的美是将自己无声无息地潜入大地,变为滋润大地的甘露,促使万物早日复苏。 刘海亮


第8版()
专栏:

朝阳〔木刻〕 杨忠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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