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3月3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论儿子看不起老子
高扬
近几年流传起“代沟”之说,这大概不是老年人首创的,我接触到的老年人都不认为存在着“代沟”。老年一代和青年一代当然有所不同,但是说他们的思想、观点、习惯和作风截然不同,现在的两代人之间有一条明显的界线——沟,则谁也难于相信。不同,不但老年人与青年人之间有,他们各自之间也有。不是有人评价近来的青年人为“垮掉了的一代”或“思考着的一代”吗?事实上,青年一代中“垮掉”的极少,确实在严肃“思考”,足以对革命事业担当继往开来重任的也不算多数。那些随波逐流、人云亦云的,追求名利、贪图享受的,既不能算“垮掉”,也说不上有所“思考”。至于向往“西方极乐世界”,对其浮靡怪诞的音乐、舞蹈和时装崇拜仿效唯恐不及的,就不过是轻薄子弟缺乏教养,“可怜无补费精神”。老年人的思想和行为又何尝一个样?老干部中,就有“以权谋私”的,“吃老本”的,思想僵化、对改革摇头叹气的,但也不乏“壮心不已”——“匣中宝剑夜有声”的。正是青年人中的一部分和中年人、老年人的革命精神一脉相承,才使关心国运的人对我们的社会主义事业怀抱希望。把两代人各自当做一个群体,认为他们互相矛盾,这种论断显然十分荒谬,不值一驳;然而“代沟”之说却含蕴着某些儿子看不起老子的情绪,有必要来论一论。
儿子看不起老子,古已有之,在近年我国历史大转折时期,这种现象突然多了起来。儿子对老子,有因其违法犯罪看不起的,有因其政治反动看不起的,也有因其道德败坏看不起的,这些我都存而不论;只说老子“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生计艰难、家门寒素,不能使儿子“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因而被看不起的两种怪现象。
儿子对这样的老子看不起,是有理由的吗?是合理的吗?
父母爱子女,我国古人叫做“天性”,西洋人的科学术语叫做“本能”。这种“天性”或“本能”,同其它动物出于本性地养育、保护自己幼仔一样,是人类繁衍的必要条件。所以老子累死累活,也想把子女抚养成人,被逼得卖儿卖女了,也是为了给他们找一条生路。老子“愚昧无知”,也“望子成龙”。然而有的儿子却发了怨言——“知我如此,不如无生。”这不只是“怨天”,而且也“尤人”吧?“愿生生世世无生帝王家。”——末代皇帝,眼看着要和王子皇孙同被诛灭,发出了可哀的祈祷。生不生帝王家,个人无法选择,这“生生不息”之事,做老子的难道就能够选择吗?
生今之世,作儿子比从前容易多了。社会上并不要求他们当“孝子”(现在的青年大都不晓得当“孝子”是多么苦的差事),倒是老子通常在当“孝子”(尽力“孝顺”儿子)。自学成才的社会条件也今非昔比,不但“农之子恒为农”之类的约束破除了,成才的途径也多样化了。家境困窘,没有学历,而专精一业,受人推崇的有为青年正在不断涌现。只要有理想,锲而不舍,即使得不到老子的庇荫,总会“如锥处囊中,脱颖而出”。但是“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一些青年凭自己拚搏,怕“十载寒窗无人问”,于是就抱怨“爸爸不好”。
人总是希望改善自己的处境的。没有志气,因为登不上“高枝”去栖息,而迁怒老子,这样的青年虽然可怪,也许还该原谅。比这高一层次的儿子看不起老子,我以为又当别论。
人们常常把祖国称做母亲,都说自己爱祖国这个母亲。有些华侨和华裔表现的情意,更感人。可是也有人采取了相反的态度。许多青年靠父母供养、靠自己努力、靠国家栽培,学到了专业知识,成为所谓社会的菁华。他们打开了眼界,懂得了拿自家同邻家做比较。比较的结果,少数人不但鄙薄马列主义,讥笑一些老干部思想“太正统”了,而且对自己的祖国也看不上眼。这些“新派”人物中,有的不顾传统道德,既嫌“母丑”,又嫌“家贫”,竟一心想望给家风不正的豪门去当干儿子,甚至去当雇工。说来令人慨叹:象这样看不起娘老子的人,难道能叫他们的同胞和邻居看得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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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传统蒙学丛书》序
周谷城
岳麓书社准备整理出版《传统蒙学丛书》,我极表赞成,因为这是一件大有益于文化史研究的事情。
蒙学之书,由来已久。李斯《仓颉篇》、史游《急就章》,出自当时最高级知识分子之手;又因为是初学启蒙用书,想必也拥有当时最广大的读者。《汉书·艺文志》收有小学十家,所谓小学,也就是蒙学。
后来社会不断发展进步,贵族以外的平民,也有了读书的需要与可能。教法和教材与之相应,出现了事实上的“双轨制”。士农工商四民之中,“学以居位曰士”,居位便是做官;要做官,非通经籍、应科举不可,儒家经籍便成了士大夫阶级的法定教科书。而农工商等小民的天职,无非“辟土殖谷”,“作巧成器”、“通财鬻货”;若想略识之乎,粗通文化,不得不另求简便之路。《新五代史·刘岳传》记载:
《兔园册》者,乡校俚儒教田夫牧子之所诵也。
陆放翁诗自注云:
农子十日乃遣子入学,所读《杂字》、《百家姓》之类,谓之村书。
这类为田夫牧子所诵的村书,便是唐宋以降的蒙学书了。
我们研究文化史,应当着眼全民族和各阶层人民文化的演进,着眼以往各时各地社会上多数人的文化状况。所以,研究唐五代文化,除了《北堂书钞》、《监本九经》,还不妨研究研究今存《兔园册》残篇;研究宋代文化,除了《困学纪闻》、《剑南诗稿》,也不妨研究研究《三字经》和《百家姓》。虽然《兔园册》不必为虞世南所编,《三字经》不必为王应麟所撰,而且《三字经》也不一定只为村夫牧子诵读;但当时普通人所受的教育,以及他们通过教育而形成的自然观、神道观、伦理观、道德观、价值观、历史观,在这类书中,确实要比在专属文人学士的书中,有着更加充分而鲜明的反映。何况长乐老和陆放翁那样的雅人,对这类通俗小册子,也不是漠然不屑一顾的呢?
当然,产生和流传于封建社会的蒙学书,同样属于封建文化的范围,其局限性和落后性自不能免。但无论如何,它们绝不比庙堂之文、大雅之作更加局限和落后。有的蒙学书能够长久流行,为社会长期接受,在传授基本知识、进行道德教育、采取易于上口易于记忆的形式等方面,确实有其长处和优势,是不能也不应一笔抹杀的。仅仅在这一点上,即自有其文化史和教育史的价值。
岳麓书社以刊行古籍旧书、致力文化积累为职志,此次整理出版《传统蒙学丛书》,继承了近世王国维辑校《仓颉篇》、章太炎重订《三字经》的事业,我以为是值得赞许的,故乐为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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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我与散文

出版散文书籍
郭风
我从事散文创作若干年。有点惭愧的是,对于今日散文创作的得失,谈不出意见。我想趁此机会略谈散文书籍的出版问题。私意此与散文的发展、繁荣以至培育散文创作人才有点关系。先谈个人所见及的一点新气象。我赞赏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散文译丛》,第一辑十册的书目引起我的注目。不妨列出作者名单。他们是:恰乌斯托夫斯基、拉斯金、茨威格、纪德、卢梭、斯坦贝克、欧文、吉辛和一册收有柏拉图、西塞罗等人作品的《希腊罗马散文选》。老实说,这都是杰出的、至少是有个人艺术特色的作家。他们未必都是散文家,多为小说家偶尔作散文者,但其散文作品亦属上乘之作。我要说明,我举出《散文译丛》作为“例证”,以说明散文书籍出版的某种新气象,不过是从“个人感受”出发。我感到这样的(散文)出版工作颇为切实。另外,在若干(或云个别)文学刊物上,据云拟把散文这一栏目“砍掉”,将篇幅(其实也很有限)腾出来以刊小说。这当然是无可厚非的。但我总觉得发表散文(当然包括翻译过来的域外散文)的“地盘”似乎小了,有点怅然。那么,有出版家乐于出版诸如《散文译丛》之类的书籍,又似乎得到某种慰藉。
《散文译丛》第一辑有斯坦贝克的《战地随笔》。在散文创作中至今还有满足于写小草小花者,写身边琐事者。这颇为论者所不齿。那么,写人类社会生活,例如战争和士兵生活,在散文中如何作法呢?此书似可告诉一点道理。如何理解散文作品中的“表现自我”问题呢?似乎从卢梭的《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中可以领悟某种要领。总的说来,我的意思不外是,从域外若干优秀散文作品中可以具体体察散文创作的主旨和本份,或者说它的某些带有规律性性质的东西来,融会贯通,出诸己意而运用之,庶几可以写点有特色的“美文”来,对“振兴散文”作出些微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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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荔城三章
峭岩
荔枝梦
荔枝梦是红的,红的内核,红的外延;红的躯体,红的灵魂……
荔枝园里,主人在乘凉,草帽下,两只眯缝的眼睛,端详着太阳神是怎样用射出的金箭之笔,为荔枝涂上红的颜色;端详昨夜夏雨的恩赐,是怎样从树的根部渐渐爬到树的顶部,渗入荔枝果的心脏;端详致富的路子,是怎样从荔枝树上垂挂下来,变成钱的瀑布……
荔城人的幸福在树上。姑娘的彩裙,精美的耳环,心爱的项链,还有那彩色的梦,都是树上结出来的。小伙子的电子计算器,卡西欧手表,三层小楼的设计图,也是树上结出来的。还有老爷爷、老婆婆口里的香茶,手上的“可口可乐”,也是树上结出来的哩!
荔枝梦是香的、甜的,是喜的,美的。在阳光充溢的季节,难得有这样称心的、多彩的美梦!
甘蔗情
拥拥挤挤的甘蔗林,象一群不知羞的少女,在风里沙沙地吵闹着,放肆地嘻笑着,逗耍着,不断发出一阵阵甜的笑声。让风捎给邻居的稻子,捎给挂着果实的芒果林,捎给过路的穿花格子衣的小伙子,捎给飞跑的车、急驶的轮,捎给幽静的远山、天上的彩云。
练武的士兵过来了,炎阳下,移动脚步,也移动着焦渴。然而,他们在甜的海洋里没有停止脚步。望着他们挂着汗渍的背影,阿爹心疼了,阿妹心疼了。
“解放军同志,停一停!”
话音里,甘蔗已化成蜜水。
“不,阿爹!”
“好日子,大伙分享,吃吧,清凉清凉!”
指导员出来解围,将钱悄悄夹在田边孩子的小人书里。
一阵笑的风,甜的风,吹过温情的田野,沙沙奏响一支歌,唱给坦荡的甘蔗林,唱给一队钢枪。
午睡的村庄
绿野,是它的眠床;白云,是它的篷帐;太阳神用辉煌护卫着它,渠水为它输送一阵阵清凉……
它睡了,自在的村庄。
它的儿女睡了,老爹爹枕着蒲扇,打着酒香的鼾声;老奶奶睡了,未编完的竹席在静静地等着;小伙子眯着眼睛,胸前的“刊大”教材,正帮他驶过梦中的急流;姑娘将上午的爱情留在嘴边,两朵红云在腮上染着……
它睡了,幸福的村庄。
甜美的梦,飘荡着。水牛的梦不在水里,它企盼“铁牛”的光临;抽水机停止了水喷,呼吸停在最后的水柱上;锄头枕着门槛,还翘着了望田垄的诱惑;喷雾器酣睡在墙角里,它的梦是一片无虫害的葱绿。
它睡了,辛劳的村庄。
只有蝉儿没睡,用银的声线把村庄缠了又缠绕了又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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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文苑轶话

陈去病
郑逸梅
为纪念孙中山先生诞辰一百二十周年,中华书局刊行《孙中山全集》,凡十二卷,以飨读者。我因此想到当年孙中山任护法大元帅,那大本营宣传主任,便是吴江陈巢南。
陈巢南富有革命思想,倾佩汉霍去病所谓“匈奴未灭,无以家为”的豪言壮语,乃改名去病。他和柳亚子、高天梅三人,于清季发起南社。他年事较长,为亚子的父执。亚子则倾佩宋辛弃疾的稼轩词,乃改名弃疾。去病、弃疾,交相辉映,成为南社佳话。我参加是社,已在后期,没有亲聆他的清诲,直至《南社纪略》重版,增加图片,才看到他的遗容:方型的脸,戴着眼镜,袍褂彰身,一派学者气度,令人肃然起敬。他兼擅书法,我早年学诗,成《凝香词》百首,承他老人家为我题签,既而自觉侧艳柔媚之什,不足登大雅之堂,未刊单本,而巢南的题签,我仍一直保存着,及浩劫来临,遂被毁去。
他著述宏富,有《浩歌堂诗抄》、《浩歌堂近谭》、《浩歌堂雅谭》。原来他读白香山的《浩歌行》,欣然有会,且香山作此诗,年四十有七,他这年恰与之同,即取“浩歌”二字,以名其堂了。其它尚有《巢南杂著》、《挥戈录》、《五石脂》、《红板桥边琐记》、《孙中山先生世系表》、《莽男儿》等。《莽男儿》是纪述王金发的革命史迹,金发的后人觅到了,奉为至宝。《五石脂》,听说稿存苏州博物馆,正谋刊印。他绘图寄意一《邓尉探梅图》,绘者陆廉夫。一《湖上双鬟图》,绘者苏曼殊。这里还有一小故事。他喜啖樱桃,某岁立夏节,他赴南京玄武湖,卖樱桃的为二女郎,虽乱头粗服,而丰韵天然,且貌绝相肖,询之为姊妹花。他垂爱有加,归语曼殊,曼殊精心为之构图。
他生于1874年7月1日,卒于1933年7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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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自题小照(外二首)
叶文福
出自世上最大的家族
用生命报春报秋
花的摇篮,果的保姆
——我是叶
致一棵孤独的树
独木不成林。到森林里去挤吧——
为争一缕阳光,便要
强迫自己比别人长得更直、更快,
——于是根,就必须扎得更深
落花生
绝世的姿容,却藏身泥土
耐得寂寞,住一间没有窗门的小屋
莫非晓得羡慕后面是深刻的忌妒
不能吞噬,则言如蛇胆,手滴血污
告诉我,非凡的机智
萌生于哪一页长满青苔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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