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3月18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文化城刍议
舒芜
我是安徽省桐城县人。桐城在清代接连出了几位古文家,形成一个“桐城派”,统治了清代文坛约二百年,有“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之说。我自幼习闻此说,既然天下之文章都在桐城,可见桐城之外没有文章,生为桐城人真是可以骄傲的。稍稍长大一点之后,才知道清代文坛上,这个派那个派多得很,桐城派不过是其中之一,我的“桐城之外无文章”的信念已经动摇。后来又知道在我出世以前,中国已经经历了一次文学革命,一切抱残守缺的旧的文学都在扫荡之列,而“桐城谬种,选学妖孽”首当其冲。这给我更大的震动。当时不少桐城人对这八个字很有反感,有些家庭里面教育子弟仍以白话文为厉禁。我这个桐城人说也奇怪,对此倒是没有多大反感。是不是我特别缺少爱家乡之心呢?恐怕也不尽然。细想起来,我的祖父的家庭教育有很大影响。他是诗人,书法家,对桐城先辈很尊敬,却并不要求我们做桐城派古文。他大体上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思想,也按照这个方针教育我们。新文学书籍在我们家庭中从不禁止,我因此有机会进初中之前就读到鲁迅、周作人、叶圣陶、冰心、陈衡哲、徐志摩、梁实秋等人的书,特别被鲁迅、周作人的书吸引了。我知道对桐城派的严厉批评,是出自我所喜爱的这些新文学家这一边的人(那时还不知道钱玄同的名字),自然没有什么反感了。这样一来,桐城义法我再也无心去学。俯仰之间五十年过去了,恐怕只有终身为桐城派的一个不肖子孙了。
以上这些话,去年11月我回桐城参加桐城派学术讨论会时,在会上大致都说过。我说我没有资格参加讨论,只是来听,来学习。这本来是很惭愧的。为了稍作弥补,我提出一个建议:希望在桐城再举行两个全国规模的学术讨论会,方以智讨论会和朱光潜讨论会(朱先生3月6日辞世,潸泣执笔,更使后人深感一代宗师留下的精神财富弥足珍贵)。并不是说这两个会我都有资格参加讨论,其实我是同样毫无所知。我只是这样来提出一个观点:要把“桐城文化”和“桐城派”两个概念区别开来。
桐城开发虽较晚,宋朝才出现第一个名人大画家李公麟,毕竟去今已远。从明末开始,真是人才辈出,代代相承了。首先是明遗民中头等人物、大哲学家、大科学家、百科全书式的大学者方以智,此外如钱秉镫、方文、孙临、孙学颜也都是全国知名的明遗民,他们都是桐城派形成之前的。桐城派形成之后,还出现了马瑞辰这样的杰出的考证学家,他的《毛诗传笺通释》是清代《毛诗》之学的代表性著作,公认为可与陈奂的《毛诗传疏》并称。以上这几位桐城名人的学问文章,都不是桐城派一路。他们的存在,说明桐城文化决不限于桐城一派,桐城派不过是其中一个部分。所以文学革命严厉批评了桐城派后,桐城派不存在了,桐城文化还是存在。“五四”以后的新文学新文化史上,美学家、教育家、文艺理论家朱光潜,哲学家方东美,诗人散文家方令孺,文学史家音韵学家方孝岳,文学史家杂文家丁易,就都是桐城一县贡献给全国的人才。这还没有说到自然科学方面的。
那么,桐城这样一个半山区的县,交通不便,耳目闭塞,何以三四百年来文化能如此发达?这里面究竟只是偶然,还是有某种规律性,大可思索,或者总结出来之后,对全国别的经济不很发达的地区的文化建设,也会有参考价值。对于桐城本身的文化建设,当然更会有直接的帮助。
听说桐城正争取把县城定为文化城,已向上级正式提出请求。作为一个桐城人,当然非常赞成。桐城县城不大,有关桐城文化的遗迹和纪念地几乎每走一步路都可能遇到。文化城建设所需的投资,大概都不会是很大的数字。如果能够通盘考虑,每个省定出几个真有独特文化意义的文化城,把它们建设起来,供人们欣赏研究,让后代生活在文化环境当中,这项智力投资大概是为数较小而对精神文明建设,其社会效益之大是难以估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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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北疆三城
碧森
哈尔滨
羊皮袄吻过油腻的案板,老毡靴拖沓在结冰的路,浓眉挑起貂皮帽,虎腰叉开双手,一脸北国冷气的彪形大汉,令温柔乡中的南方来客惭愧……
汽笛催我从误解中醒来。眼前飘过的哈尔滨,有粉腮如彩蝶扑入春园,有玉指如嫩葱撩开晨雾,有舞靴的猩红旋转,有披巾的金黄拂面……
珠冠玉佩,项链垂胸,是那冰雕林立、冰灯闪烁……港澳少女羡慕的目光,关内少男追踪的脚印,交织成冰城的喧闹;银须老者莫非也青春重萌,为何用一串笑语缠绕住年轻人的行列?
这不是我的梦,也不是我千里而来的寻觅!未经装扮的哈尔滨,盖在脂粉下了?流进松花江了?
松花江上的太阳岛,苍茫中消溶了夏日的妩媚,冰雪裁剪成一身素服,几分萧杀透出刚毅。这才是我的北国风光!
冰灯要化,雪花要融,绿将重染……春夏秋冬的哈尔滨,哪个才是真实形象?也许生活本该多姿多彩,哈尔滨端庄的姑娘,盛妆时美,卸去妆也美。
松花江的真情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伪装,夏日,碧水清澈;冬日,冰也透明。我俯身在厚厚的冰上,无法凿一眼井将复活的童心浸泡,但甜甜的清凉已沁入燥热的心田。
长春
我慕名而来,来追寻在江南遗落的童年,来摘取一片绿意去装扮蛰居的北窗。
四季永驻的消息写在站牌上,挂在商店门口,印在杂志封面……刮过耳边的独独是相反的音讯。冰冷的风将车辆、行人吹得稀稀落落;宽阔的大街与巍峨的楼群,也显得形影孤单。想象中枝叶的繁华、马达的喧闹,也许已陪送着姑娘远嫁,也许春姑娘本就是这般淡妆素裹。
我仿佛随一位内秀羞涩的姑娘,走进简朴的书斋,惹我心动的只有一支墨笔、一方砚台、几卷线装书。它素雅的主人不爱用脂粉涂抹清纯的容颜。于是,在雪花轻轻洒落的大道上延伸着春的俏影。
我在繁闹中渴望过雪封冰冻的宁静,我在这澹泊宁静中又感觉到孤独和凄清。我想看墙头红杏、街边绿杨、园中金桃,倾听着轰轰烈烈的脚步、乒乒乓乓的敲击、少男少女的欢呼与雀跃……
我终于欣喜地发现,是自己误认为走进了书房,在这驶出了第一辆国产汽车的地方,不会缺少棒小伙的嗓门和步伐!
吉林
想与一位真正的东北老乡,对饮一杯老白干。人参娃娃唱着歌的山岭,貂与鹿出没的森林,在用粗粗的嗓音呼唤我前行。
我看到了在冬日里仍缓缓流动的松花江,那热腾腾的男子气息,那摄人魂魄的力量。呼出的热气凝固了,依依含情的江树也因此开出冰花,白了眉发。但树挂不失少女的娇柔,微风中,白絮轻飏,袅枝飘晃,向江流倾诉未曾变冷的眷恋。
江流却也未曾停下脚步,去接受那温存的甜蜜。停止了运动和搏击,便将被严寒束缚而冻僵,深沉的爱于是只用微波示意,更多的注入了匆匆的行程。
岸边的人流、车流,在冰花间往来穿梭,也如江流一般匆匆。
一位壮汉驾着舢板踏浪奋进,原来是城标屹立在江边,也是城市的中心。恍惚间持枪的猎人和挖参的老汉向我走来,带着原始,在迈向现代……
我捧一把雪送到嘴边,象喝下一口烈性的酒,为想象中的壮汉、为壮汉一样的城市,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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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我与散文

散文应有志于肩负重担
石英
就我所见,特别是几年来编刊工作中的体会,我以为散文也是在发展着的,诸如散文的观念、题材范围以及写法路数等方面,不能说毫无突破;优秀的和比较优秀的散文作品,时有出现。然而,散文的发展还嫌缓慢,尚未完全摆脱“小摆设”、“夹缝文学”的不公正地位。
我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尽管几年来有识之士再三再四地指出并加以引导,为什么来稿仍是《路旁无名花》、《北戴河游泳》、《泰山观日出》、《小溪流》之类占了最大比重?不是说这些不能写,也不是注定写不好,而弊在迭循旧路,了无新意,作品的思想一般而浮浅。
乍看问题出在狭窄的散文题材上,但又不全是,更反映出表现角度、思想深度上的问题。好象表现角度一经定格即不能移动,思想深度只见表层而不能渗透,其甚者近似工业产品的标准件,不论是上海出的,天津出的,还是哈尔滨出的,都可通用。
致成的原因,我想是过多地走了轻车熟路、师承已有的作品而不求创新,结果只能是难成高格。看来散文这种形式虽然自由,但如不励志求新求深,也更易造成某种模式。
那么为什么在散文这个领域中往往就变“懒”了呢?这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一种认识上的偏见有关,有些人或隐或显地觉得散文不是当前文学创作的正宗和主脉,因而只是不经心写写,写别的东西疲倦了时写写,出国回来写写,登山下来写写……发发感想,甚至应应景而已。别人一看,也不过如此,也就难怪一些刊物把散文置于夹缝地位了。
归根结蒂,还是散文自身的威力。散文创作如十分“争气”,就不必虑及人们不注目。它应有志于走难走的路,挑文学的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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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记忆的风帆》小引
乔羽
记忆的风帆,是随着思绪飘动的,飘动在波涛汹涌的心灵长河中。
即使人们到了中年,尤其到了晚年,这片美丽的风帆,也常把你带到童年的记忆中去。你的童年可能是欢乐的,也可能是悲苦的。有笑声,也有眼泪。但最寂寞的童年,在记忆中也是甜美的,富有生趣的。这大概是由于你在后来的岁月中,经历了更多的欢乐,或者更大的悲苦。它使你成熟,也会使你失去纯朴和天真。这是生活的严峻之处,谁也无可奈何的。但人们却凭借自己所拥有的这片记忆的风帆,去寻找这种失去的纯朴和天真。那可能是隐藏在大豆枝叶间的一只蝈蝈,也可能是鸣叫于瓦砾堆中的一对蟋蟀;可能是她的流鼻涕的亚当,也可能是他的扎小辫儿的夏娃。记忆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为这些失去的东西编织了斑斓的光环,使人心地澄彻,感到温馨和慰安。这促使文学产生了泰戈尔的《新月集》、冰心的《寄小读者》、鲁迅的《朝花夕拾》……。佳制名篇,所在多有。
然而在舞蹈作品中,这种意蕴、这种情怀却不多见。我们的舞蹈困惑于形式和技巧的樊篱中太久了,致使许多舞蹈家似乎无暇在自己的艺术领域中寻找这种意蕴,表现这种情怀。我以为这是我们舞蹈艺术中的一个不足之处。一位毕业于大学中文系的同志,热衷于舞蹈艺术的探索,根据他的见解和构思,与我院的专业舞蹈家相结合,促成了《记忆的风帆》这部舞蹈的诗篇的诞生,虽然艺术上尚不完满,容有诸多可言之处,但与眼前一些看惯的东西大异其趣,这是令人欣喜的。
〔编者附记:中国歌剧舞剧院不久前为北京观众献出一台别致新颖、文学色彩较浓的舞蹈晚会。两位舞蹈演员海燕和成森表演的八支舞蹈是八首散文诗。这是乔羽同志为它写的小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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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幽深的巷道
郎恩才
阳光呢,在远古就被遗忘。
月色呢,永远被阻隔于上苍。
诗人,你尽可以去吟哦和想象。
可这儿确实没有花朵和芬芳,
甚至没有歌曲和乐章。
矿灯并非星星,
它只是昏暗中的一束希望。
巷道全然不是地下宫殿,
更没有什么灵光!
煤车在幽暗中运行,
载负着一节节向往。
不入洞口,
有谁能设想
顶木——怎样撑起一座山峰?
风钻——如何剥落一架山梁?
为了祖国
堂堂正正地站起,
有时,我们爬行在
断裂的煤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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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书林一叶

关于《金瓶梅资料汇编》
金颂来
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金瓶梅资料汇编》(侯忠义、王汝梅编),是我国目前第一本有关《金瓶梅》的资料集。《汇编》以清代小说理论家张竹坡的评语、明崇祯年间刊《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评语为主,汇辑了明代至辛亥革命前后的有关资料。
《汇编》辑校的张竹坡《金瓶梅》评语,以清康熙三十四年乙亥(1695)刊本为底本,并参校他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评语的辑录,是据北京大学图书馆马氏旧藏本。评语已认为《金瓶梅》是一部“世情书”、“非淫书”。张竹坡的评点,继承了前人成果,对《金瓶梅》作了全面分析,总结《金瓶梅》写实经验、刻画人物性格的艺术特点,开创了《金瓶梅》评论的新阶段。
明末清初许多散见的《金瓶梅》批评文字,是小说批评方面的珍贵资料,本书亦作了辑录。有的是新发现的资料,较为罕见,有重要学术价值。《金瓶梅》满文译本,国内稀见,完整的四十卷本仅存两部。满文本序题康熙四十七年五月,未署序者姓名。满文《金瓶梅》的刊刻,是汉满文化交融的一个壮举,是满族文人重视汉族文化,确认通俗小说价值的结果。


第8版()
专栏:

晨鹭〔水印套色木刻〕
安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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