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3月16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太行女杰——郭二嫂
邵挺军 赵彩河
在抗日战争胜利四十周年的时候,我们访问了太行革命老根据地的河北省涉县,听到了在抗战中许多不怕洒热血、抛头颅、英勇杀敌的可歌可泣的事迹,许多冒着生命危险掩护八路军伤病员,保护军用物资的英雄人物的故事。其中就有一位居住在庄子岭的农家妇女郭二嫂。
我们沿着青塔川蜿蜒而上,仿佛置身在顶天立地的巨人群中。忽然,一座山峰拦住了去路,同行的同志说:庄子岭到了!
山腰的陡坡上,挂着八九间石屋,里面住着一户人家。正是在这里,四十三年前,抗日军民和日寇曾发生过一场殊死搏斗。我八路军隐蔽在那儿的一批重要军用物资,在敌人轮番
“扫荡”中,分毫没有损失;隐藏在那儿的五十多名八路军伤病员和干部,奇迹般地度过了险关。冒着全家生命危险,保护他们的主角,就是我们要拜访的郭二嫂。
当年三十九岁的郭二嫂,如今已是八十二岁的老人了。她,高高的个儿,身板还很硬朗,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但眉宇间仍闪烁着一股英气。说起当年事,更是精神焕发。
她名叫李才清,丈夫郭思礼,排行第二,人们就叫她郭二嫂。她们全家好多口人,靠耕种荒坡地为生,吃的是糠团野菜,穿的是破衣烂衫。
1938年这里来了八路军,建立了新政权,又减租,又减息,不时给穷人散发粮食,救灾度荒,她家的日子比旧时好过多了。
郭二嫂刚满十四岁的大儿子郭喜,在庄子岭背后二三十里远的山西省辽县山庄村当长工。二嫂看到八路军里有“小鬼”,就总盼着小喜子能当个小八路。她还不知道小喜子早成了八路军的一名小联络员。在山庄村里住着华北新华日报社,社长何云看到郭喜又聪明又机灵,很喜欢他,常给他讲共产党、八路军救中国、救穷人,将来要建设穷人当家作主的新社会的道理,使小郭喜逐渐懂得了革命的真理。何云也常听郭喜说庄子岭山深崖陡岩洞多,是备战的好地方,早有打算在形势紧急的时候就往庄子岭转移。
1942年初夏的一个夜晚,郭二嫂睡在炕上想郭喜,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她看见喜儿当了八路军,穿着灰军装,腰里束着皮带,怪精神的……“嘭,嘭,嘭!”朦胧中她听到了敲门声,门一打开,喜儿闯了进来。
“你咋个深更半夜回家?”郭二嫂急切地问。
“娘,俺是来执行任务的,华北新华日报社何社长说,现在形势有点紧,报社和八路军后勤部要转移到咱这儿来隐蔽,要咱家帮助。”
“八路军和咱穷人是一家,咋还说帮助?有啥要干的,说就是了。”她立即带上儿子去找住在庄子岭的八路军,给何社长写了一封信,端端正正地叠成一个小方块,用锥子把郭喜的鞋底撬开一道缝,把信塞了进去,又缝好,还抹上层黑灰。叫郭喜连夜回去给何社长送信,并且嘱托儿子说:“就是自己掉头丢命,也不能把这事儿说出来。”
郭二嫂目送儿子隐没在夜幕中,回到屋里来,再也没有睡意,八路军帮穷人、救穷人的一件件往事涌上心头……
她和憨厚老实的郭思礼结婚以后,小两口为了扑闹好日子,摽着劲儿,起早贪黑,开荒盘地(种地),几年里积攒了好几石粮食,正高兴的时候,粮食统统叫山下的地主收了山租,一粒也没丢下。以后,地主年年来收山租……。后来八路军来了,闹减租减息,鼓励他们在山上开荒盘地,打下的粮食全归自己受用,地主再也不敢随便来收山租了。
1941年春天,因为头年闹灾荒,郭二嫂家锅底朝天,七十多岁的老公公,饿得昏倒在炕上,眼看快不行了。这时,驻在庄子岭的八路军的一位老炊事员,送来了半袋小米。二嫂明白,这荒年灾月,部队也是吃不饱,还要行军打仗,说啥也不要。老炊事员说:“这米你一定要收下,朱总司令来过这儿,听说老爷子挨饿,特意留下这点小米,让我给老爷子。”二嫂两手颤颤抖抖地接过小米,没说出一句感激的话,两行热泪就滚了下来,世上去哪找这样好的军队呀!这半口袋小米救了老公公一条命。
这年春上,驻在庄子岭的八路军同志,给郭二嫂家开了十亩荒坡地,秋后收了千把斤谷子,满满地装了两大缸,八路军同志一粒也不肯要。望着这金灿灿的谷子,二嫂的心里在翻腾:为啥地主逼租逼债剥咱穷人的皮,八路军送衣送粮救咱穷人的命?那么大的总司令还惦着咱山沟沟里的一个穷老汉,真是咱老百姓的子弟兵。
……想到这些,二嫂把全家人都叫到一起说:“就是豁上咱俱家数口的命,也要保护咱八路军!”
1942年5月下旬,侵华日军集结了二万五千多兵力,对我太行抗日根据地发动了凶残的“铁壁合围”大“扫荡”,目标是对着驻在辽县武军寺、麻田镇一带的十八集团军(即八路军)总部和中共中央北方局等首脑机关。
八路军总部和中共中央北方局等机关,转移到涉县南艾铺、窑门口村的十字岭以后,在5月25日,遭到敌酋冈村宁次亲自指挥的日军包围。我八路军英勇反击,奋力突围。在突围中,副参谋长左权将军光荣殉国。为了纪念他,后来辽县改名为左权县。
在情势紧急的情况下,总部和北方局作出决定:机关人员和后勤部门凡能行动的,寻机穿隙向外围转移,老弱妇幼交当地群众疏散隐蔽。总部、北方局、北方局党校、华北新华日报、冀南银行、八路军野战医院等机关的部分同志,先后途经庄子岭向外线转移。
一个月黑星稀的夜晚,八路军后勤部长兼兵站部长杨立三,派人把三十二驮冀南银行钞票、八大箱银器、几驮子军用服装和许多药品,送到了庄子岭。郭二嫂听到远处隐约传来枪声和喊声,知道形势紧急,她急步走上门前的小台阶,象穆桂英登上了点将台:
“小三,快到石门山顶去观察敌人的情况。
老二快去备毛驴驮送。
郭喜快拿羊毛布袋去扛。
他爹,快用两个草篓去担。俺先头里走,到白土辿找好藏的地方,你们随后赶紧来!”
到白土辿要翻过石门山,走二里多地。郭思礼、郭喜、郭喜有爷儿仨,马不停蹄地把钞票送了一趟又一趟,一连送了十来趟。
借着星星眨巴眼睛的光亮,二嫂在沟洼里使劲挖坑。挖好一个,就把一捆捆钞票放到坑里,找来石板盖好,石板上再堆上一层乱石,然后放上一块有特点的石头作标记。三十二驮钞票,藏了三十二个地方,敌人鬼才知道在这深谷野坳里会藏下这么多钞票!
郭二嫂从白土辿回到家,掀了掀银器箱,都很重,不好挪运,她急得满头大汗。小黑驴在圈里嘶叫起来,它要吃草,四个蹄子乱刨,驴粪蛋蛋从圈里抛出来,滚到二嫂的脚跟前。二嫂心里豁然亮堂了,对,就这么办:
“郭喜,快和你爹拿上锨镢到牲口棚里来挖坑!”
爷儿俩挖好了坑,把银器箱一个个卸到坑里,先在箱盖上铺一层厚厚的芡背草,再用驴粪埋严。二嫂还事先准备了几箩头新驴粪,盖在坑的上面。
还在八路军的老傅合并银器箱的时候,一只小银手镯滚落在地,二嫂的八岁女儿郭香的捡起来就带到手腕上,跳跳蹦蹦地跑到母亲跟前,伸着那只带手镯的手,二嫂一霸脸说:“咋对你说来?八路军叔叔送来的东西,你可不能要呀!”
郭香的听母亲一说,赶紧把手镯给了老傅叔叔。老傅是管钱财的负责人,他事先向领导上请示过,要送给郭二嫂家一些银两,以报偿她家看管之功。这时,他捧了一捧银器送给二嫂,二嫂原封不动地放回银器箱里,恳切地对老傅说:“咱庄户人家用不上这东西,还是部队留着用处大。俺只是为同志熬了眼睛,受了点惊吓,就要报偿,那战场上牺牲的兄弟咱又该咋报偿呢?”
二嫂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知道已是后半夜了,过不了一个多时辰,天一亮,敌人就要出来。她催促丈夫、四弟郭思贤、四弟媳翟秀和郭喜、郭喜有等,急忙把军用服装和药品,运到村后山岩下的洞里藏起来。
天将拂晓,二嫂瞭见山下大岩村山头上的报警杆倒下了,预示敌人即将上来搜山。她看见家里还坐着十多个八路军伤员,急忙叫丈夫、四弟、郭喜等男人家,分头领伤员到村后岩洞里去隐蔽。自己赶紧收拾起伤员在家里剩下的衣物。
这时,天已大亮,十来个敌人已冲到了她的家门口。两个鬼子凶狠地把刺刀架在她的肩头上,一个鬼子立眉瞪眼,吼喊:
“八路的有?你的快说!”
“太君,没有,俺这单家独户的,八路军不来……”
“有的有的,快说!”明晃晃的刺刀在二嫂头上晃游了几圈。
“真的没有!”
鬼子们冲进屋里,用枪托敲打着地面,用刺刀挑开水缸的盖子,用皮靴踢倒空米瓮,在坑灶洞里、墙旮旯里都搜遍了,什么也没搜到,气冲冲地又跑了出来。
一个鬼子露着狡猾奸诈的脸色,指着牲口棚,咋唬二嫂:
“里面八路的东西大大的有?”
“太君,没有!”
鬼子端着枪闯了进去。二嫂的心顿时扑通扑通地直往上跳:“不好,叫这瘟神搜出银器箱,这可咋得了?”她赶紧把视线移开了牲口棚,把小三子福喜搂在自己怀里。
一会儿,那个鬼子捂着鼻子走了出来。原来这家伙进了牲口棚,东张西望,看到满地都是臭气熏天的新驴粪蛋蛋,断定驴圈没有动过,退了出来。这下,二嫂心上的一块石头才落了下来。她仔细一想,军用物资全都藏好,四十多个伤员和干部都藏进了山洞,量这群蠢猪也不会搜出什么。我母子,要杀要剐由他们,千万不能惊叫,否则同志们出来为了救我们,会牺牲的。她想到这里,安然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响,看鬼子们咋个胡折腾。
一个胖鬼子爬下往鸡窝里瞧了瞧,想抓只鸡解馋,可是鸡早已熬鸡汤送给了伤员。另一个鬼子掏出“洋火”想烧掉房,可是象这样的石头墙石板顶的房子,又无法烧毁,他气急败坏,烧了放在地堰头上的一垛圪针柴……
鬼子们看到这里破破烂烂,不象会有八路军的样子,就溜之大吉了。
开始部队还留人看管,过了两天就干脆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二嫂一家。后来,部队转移的时候,二嫂家看管的钞票一张没少,银器一两没缺,服装药品一件没缺,统统归还了部队。
那天天将黑,八路军卫生员小张,奉命往庄子岭送药物,在石门山下,腹部中敌人枪弹负伤,滚到了山沟里。郭二嫂发现山沟里有个小八路军躺着,一定是负了伤,她想下山去救那个小八路。突然,对面山上敌人开了枪,子弹嗖嗖地从她头顶上飞过。她急忙拐到另一个山岔,躲进石缝里,等天大黑,见四下已无动静,她才小心地走下沟里,从血泊里把昏迷过去的小张背回了家,安放到炕上。这时,她已上气不接下气,衣服都叫汗湿透了。她不顾自己疲劳,赶紧给小张灌米汤,洗伤口,喂中草药。小张慢慢清醒过来,一看是位大娘,眼里滚动着热泪,细声说:“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因为感激,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当晚,二嫂叫她丈夫把小张藏到山岩下的洞里。在二嫂一家的照护调理下,小张的伤渐渐好了。
约在5月22日,华北新华日报管委会会计董玉磬和她的丈夫、报社总务科长韩秩五,来到庄子岭郭二嫂家,董玉磬还带着两年前在清漳河边生下、脐带用石头砸断的男孩清漳,恳求二嫂把他们隐蔽起来。二嫂对他们说:“何社长已经叫俺儿子回来告诉过俺,你们要来俺这儿隐蔽,你们放心,俺一定把你们保护好。”二嫂赶快煮米粥给他们喝,张罗着要给他们换洗衣服,晚上把他们安顿在村后一个岩洞里,和两个八路军伤员在一起。
韩秩五见二嫂象亲姐妹一样照护自己的妻子,很放心,当晚就返回去找自己的战友。他走出二十多里地,到了寺沟村口的小庙旁边,遇到了敌人,当场被敌人开枪打死。后来,敌人走后,寺沟村的老共产党员赵所的带着两个民兵,把韩秩五的尸体抬到了沟底,急忙跑到庄子岭来告诉郭二嫂。他还想去找董玉磬,被二嫂一把抓住,说:“你不能这样冒失,你去告诉小董,她一定要奔寺沟去看韩科长的尸体,哭哭啼啼,暴露了目标,更多的同志又要遭难。叫俺说,干脆不要让她知道,咱们当家把韩科长埋好就是了。”赵所的觉得对,听了二嫂的话。
反“扫荡”胜利结束后,小董回了机关,后来才知道自己丈夫是被日寇打死的。
1980年,郭喜已经是个国家干部,他在河南安阳工作,到北京开会,去见了小董,小董已是离休的老太太了。十年内乱中,造反派硬说小董的丈夫死得不明,是投敌叛国,使小董受了很多的罪,孩子提干入党都受到了影响。韩秩五的哥嫂也受到株连,被批斗受刑不过,两人一条绳子吊死在梁上。郭二嫂听到了这个消息,气得肺都快炸了。流血牺牲换来了一家人遭罪。小董呀小董!为啥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也不告诉俺一声?俺在战争中不怕掉头保护了你,现在俺也不怕受连累,要给你出面作证。她叫郭喜、郭喜有弟兄俩赶紧去找赵所的大叔,为小董打了证明材料。她也托人代笔写了证明材料,说明当时没有告诉小董的原因,最后注了一句:韩科长这样的人不当烈士,谁当烈士?材料经过大队、公社盖了公章,发到了北京小董的所在单位。这一下,韩科长的冤案很快平反了。1981年,国务院民政部给韩秩五颁发了革命烈士证明书。后来,韩秩五的家乡——河南修武县烈士纪念碑上也刻上了韩秩五的名字。
小董到庄子岭的第二天,报社报务员马平和她的丈夫、报社编辑刘川诗,也来到了郭二嫂家。马平挺着个大肚子,离临产不远了,她气喘嘘嘘,面色苍白,投到郭二嫂怀里说:“好大嫂,我有孕,实在走不动了。麻烦你把我们藏起来吧!往后,我们无论到哪里也忘不了你的救命大恩!”二嫂心疼地说:“唉呀,日本鬼子真是苦害人呀!小马,看你快要临盆了,还吃这么大的苦,受这么大的惊吓。总有一天把鬼子斩尽杀绝不可!”她安慰小马:“有俺在,你不用怕,总能躲过鬼子去!”晚上,二嫂把马平、刘川诗安排到村后山洞里去隐蔽。当晚,报社又送来电台用的机器,二嫂和郭喜将机器用鸡爪草缠好,放在高粱坡地堰根的石缝里,外面用石头遮盖住。后来,敌人要来搜山,小马往另一个山洞转移时,滑跌到一个小山崖底,把脚跌拐了,行走很不方便,二嫂和四嫂天天黑夜里用中草药给她洗,脚伤慢慢好了。
报社管委会秘书主任黄君珏,在庄子岭隐蔽了几天。她想,郭二嫂家掩护几十个伤员和干部,万一被敌人发现,就会连累到二嫂一家。为了缩小些目标,黄君珏和报社女医生韩岩、女译电员王健一同商量,另找个地方隐藏。郭二嫂知道了,向她们劝说:“你们出去,人生地不熟,俺不放心,还是留在俺这儿的好!”任她怎么挽留,也挽留不住。黄君珏等几人,跑到庄子岭对面的阳坡上,拽着山榆树(灌木),攀上道士帽山的二层腰辿,在一个小岩洞里藏起。第二天,出洞观察敌情,被敌人发觉。敌人包围了她们,在山上哇啦哇啦乱叫,是叫她们出洞。
黄君珏虽是位文静的女同志,却挺身而出,威风凛凛地站在洞口,跟敌人英勇搏斗,她用手枪接连打死打伤了几个敌人,后来子弹打完,敌人越逼越近,大喊:抓活的,抓活的。黄君珏急忙把手枪拆开,扔入山沟,自己也纵身跳下崖去,残暴的敌人见她没有死,在山上掷下石头去砸她,黄君珏同志就这样壮烈牺牲了!
接着,敌人在洞口烧柴禾往洞里熏烟,逼迫韩岩、王健出来。敌人将她们用枪打死。
藏在道士帽对面山洞里的郭二嫂,偷眼看到了黄君珏等三同志被敌人杀害的惨状,眼泪象断线似的掉落下来,她悲痛欲绝,悔恨自己当初为啥没有把她们留下。
这天天好象特别长,二嫂好容易熬到了夜晚,回到家里做好饭,小董、小马、刘川诗等都来到她家来吃饭,大家一说起黄君珏等惨死的事,都失声恸哭,咬牙切齿说:敌人欠下的这笔血债一定要他偿还,这仇一定要报!
为求安全,二嫂给小董母子俩、小马夫妻俩都调整了隐蔽的山洞。
在庄子岭隐藏的报社管委会调研科长王友唐,好几个夜晚想转移突围,都没有成功。5月28日清晨,他隐蔽在离庄子岭一里多地的龚的岩村附近的树林里,被敌人发觉,敌人向他开枪,他的大腿根部中弹,身子沿着慢坡滚到了半山坡,凶恶的敌人冲下来,又向他左肺连刺了三刀(是想刺心脏的,没刺准),血象泉涌似的往出流,他滚到了山沟里,敌人以为他死去,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他昏厥过去后,又渐渐醒过来。直到夜幕降临,他知道敌人已退,忍着疼痛回到了郭二嫂家。二嫂见他满身是血,胸口上的三道伤痕,象张开的三张嘴,她心里象刀剜似的疼痛。她眼含热泪,骂道:“畜牲,等着吧,总有一天会收拾你们!”王友唐口里又苦又干,嗓子眼里快要冒出烟来,他小声小气地说:“大嫂,快给我喝…… ”二嫂忙给他喝了三碗米汤,跟八路军卫生员一起替他洗伤口,抹红药水,用腿带把伤口包扎好,然后把他和伤员、报社电台负责人王默磬,一起藏在村后的岩洞里。
6月4日夜晚,王友唐的伤口有点发炎,他跑到了二嫂家里,正好马平、刘川诗等也在那里。二嫂看到王友唐伤重,马平有孕,很想找个安全地方把他们藏起来,可是藏到哪里去呢?她紧锁眉头,在屋里转来转去。
郭喜见母亲发愁,他想到了村后五十多米高的刀劈斧砍似的悬崖绝壁上的锅底洞,洞口还有灌木丛,很隐蔽。洞里住着寒号鸟,寒号鸟拉的屎叫五灵芝,是一种珍贵药材。山里人常去打五灵芝卖几个钱为生,郭喜曾用大绳子吊到悬崖上,钻进洞里去掏过寒号鸟屎,发现洞内有几间房子那么大,有两个拐弯处象两间套房。掏寒号鸟屎是九死一生的活儿,过去人常说,打五灵芝是死了还没人埋。今天,他全家要用生命救护伤员,这是个藏伤员的最好的地方。郭喜忙对母亲说:
“娘,你看把董同志、马同志她们藏到锅底洞去,好不好?”
“好,好,藏到这洞里最保险,任敌人咋搜也发现不了!”
二嫂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她从家里找出十三丈长的大绳子,扛在肩上,叫上丈夫、四弟和郭喜,一同爬到村后的山顶上,把绳子绑在一个大荆条疙瘩(树根)上,先把郭喜卸到锅底洞里,铺好山草。然后把大绳子的一头绑在王友唐的胸脯上,把他卸到洞口的灌木丛根上,由郭喜替他解开绳子,扶他进洞。接着把刘川诗、马平和一个姓杨的,一个个地卸到洞里。
庄子岭周围山岩下有十八个山洞,隐藏着五十多个伤病员和干部。白天,敌人出来搜山,二嫂一家就下山躲藏起来。夜晚,敌人下山躲进岗楼,二嫂一家就上山给伤员做饭送饭。每天月亮升到当天的时候,二嫂和丈夫就从山榆树窝里拿出铁锅和粮食,点着荆蒿,做成一大锅小米稀饭,一盒一盒,一罐一罐,分别送到藏伤员的各个山洞。然后,让四弟、三儿子小心谨慎地去给锅底洞送饭。他们满满地盛一栲栳饭,先用一条小细绳子套住栲栳,再用大绳子钩住,卸到洞里,让里面同志用饭。在拂晓前,还要送一次。无论刮风下雨和情况怎样险恶,她全家人每天都冒着生命危险,给伤员做饭送饭。
郭二嫂家存下的千把斤小米吃完了,四百多斤玉米炒面吃完了,连多年积攒的一石八斗柿子炒面也让同志们吃完了。再吃什么呢?没等二嫂发愁,敌人熬不住了,悄悄地撤了岗楼,搜山也不那么紧了,二嫂又从山坡上的地窖里拿出玉米,在锅里煮煮,套上小黑驴在石碾上推很细很细的面。夜晚,把同志们叫回家来改善生活。她和四弟媳给大伙做家乡饭,抿面节,压饸饹,每个人美美地喝了两大碗。剩下泡饸饹的冷水,二嫂全家人每人舀上半碗,和上一筷子羊桃叶(野菜)老酸菜,也算是一顿蛮不错的饭。
连日的惊吓和辛苦,小三子累倒了,他爬到母亲的怀里喃喃着:“娘,让俺喝点米汤吧!”
“好儿蛋,听娘话,米汤让给伤员叔叔们喝,他们养好伤,好去撵走日本鬼子,往后咱就能安安生生开荒盘地,多打些谷子,天天让你喝米汤,吃干米饭。”
懂事的小三子听了母亲的话,就说:“好,米汤让给伤员叔叔喝,米汤让给伤员叔叔喝。”
敌人“扫荡”了十多天后,假装撤退,又突然返回搜山。那天下午,隐蔽在白土辿岩洞里的一个八路军伤员刚出洞,就叫敌人开枪打死。一群敌人冲上了庄子岭,二嫂以为敌人退了,正在家收拾东西,一个敌人把她拉出门外,端起刺刀对着她的鼻子,另一个敌人比比划划说着:“山下一个八路的,打死的,你的藏八路的?”
“太君,俺没有藏。”
一个鬼子把她拉到村后面,指指斜对面山下的山洞,又指指村后悬崖绝壁上的锅底洞,大声吼叫:“八路的有没有?快说快说的!”
二嫂想今天掉头丢命,俺不怕,可不能供出同志。她坚决地说:“没有。”
那个鬼子暴跳如雷,大骂:“你的狡猾狡猾的!”狠狠地朝二嫂踢了两皮靴,二嫂跌倒在地。
鬼子们见二嫂不说,也就无可奈何。他们虽然怀疑山洞里可能藏有八路军,但他们不敢下到沟里去搜查,怕八路军在山洞里打出冷枪来,更怕八路军在山坡上包围袭击他们。
敌人看看天色已晚,就象山猪拱地似的拱下山去了。
反“扫荡”的形势越来越好,不少同志回到二嫂家里来住,几个房里炕上炕下都躺得满满的。二嫂和四嫂忙着给他们洗衣服,做鞋补袜。夜里,二嫂一家人还轮流为大伙站岗放哨。
同志们都要走了,二嫂和四嫂用火绳引火,为大伙做送行饭。这回做的是玉米面疙瘩汤,加上小蒜调和,香喷喷的,人人吃得津津有味,个个吃了个大饱。都称赞说:真好吃,比过年吃得还香!
6月11日,反“扫荡”胜利了。在险恶的战争环境中,受到二嫂一家保护和照顾的伤员和干部,都要回各自的战斗岗位和工作岗位。人们都在二嫂家的房里房外,转了一圈又一圈,把二嫂家里的东西,看了一遍又一遍,把门口的一土一石、一草一木,看了一眼又一眼。许多人把二嫂的小女儿郭香的抱了又抱,吻了又吻。二嫂一家送大伙出村的时候,人们走一步退两步,象要离开亲人似的难舍难分,有的人眼里含着亮闪闪的泪珠,有的人抽泣出了声,连声向二嫂一家道谢,表示不会忘记她们。八路军卫生员小张,眼泪象泉水一样涌流,摇着二嫂的肩臂说:“好大娘,你是我的母亲,你是咱们八路军的母亲,我永远记得你,八路军永远记得你,永远记得你一家人!”
董玉磬是隔了一天走的,当二嫂一家送她时,她抱着儿子清漳,扑到了二嫂怀里,母子俩哭成了泪人,泪水浸湿了二嫂的衣襟。二嫂的眼泪也夺眶而出,簌簌地掉在小董母子俩的身上,泣泣噎噎地说:“小董呀,小董!你可还要来啊,我可盼着你啊!”小董哭着说:“我的好大娘,我的亲大娘,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永辈子忘不了你,我的子孙后代永辈子忘不了你,忘不了你一家人!”……
我们离开了庄子岭,几次回头远望,仿佛那峻峭的峰顶上还有郭二嫂的高大身影。
1985年12月于涉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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