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3月14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想你,阿胡子!
黄宗英
1986年1月22日上午。
即将从内科病房转入外科病房之前夕,总感到有桩心事未了……我欠阿胡子一篇文章。阿胡子过世两年多了,全国数以百千计之影视杂志小报上,不知有否刊载过纪念阿胡子的文章?但我知道,我欠着债,心债。
想你。想侬,交交关关想侬,阿胡子,好阿胡子!(看来这篇文章只能用洋泾浜上海话来写,否则进不去规定情景,出不来人物性格。)
提起阿胡子,凡在上海滩吃过一阵子电影饭的,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谈到他,人们自然而然勾起几多往事旧情,回味不尽。有人说,阿胡子是老联华的,有人说,阿胡子是明星公司的,有人说,拍西洋景辰光,还没成立什么公司什么厂,阿胡子就进了电影史了;反正也从来没人顶真核对过。我有时想,他该不是一生下来就长着连腮大胡子吧。从黑乎乎的,渐渐变成灰土土的,渐渐变成白喳喳的。阿胡子仿佛从来没戴过帽子,除了拍外景有时顶个“济公活佛”式破斗笠。大概世界上没他那么大的脑袋。他仿佛从来没年轻过,所以也从来不被人想到他是渐渐地老了,何况到老还象是一头斗角的公牛。
阿胡子谈起电影界历代明星来,就象数落自家阿妹:胡蝶、人美、莉莉、小咪、莎菲、秦怡、丹凤、上官、陈冲小姑娘……辈份儿在他是无所谓的。有时,谁耍点派头儿,阿胡子会当面戳穿,比方说:“阿丹,侬着开裆裤辰光,我老早是电影棚里老鬼(音“举”)唻!”阿胡子傲然把大拇哥一翘,赵丹也就神气不起来了。一般地说,赵丹也从不在阿胡子这等人面前耍派头儿的,因为阿丹仿佛血缘里和阿胡子属于一派。
阿胡子究竟是何等人?场工。
场工,是做啥的?工作范围、职责如何?
我久想建议北京电影学院、北京广播学院,在讲授电影、电视专业课时,在添设制片专业系时,一定要加上“场工”这门课。十节课时四百五十分钟讲不完。影视队伍,千军固不易得,而一合格场工实更难求也。
场工,摄制场地的打杂小工。摄制场上凡是制片、导演、演员、场记、剧务、场务、摄影、录音、美工、音乐、大助理、二助理、三助理都不管的事,就都是场工包下来了。端茶、倒水、买点心、取药片不去说;景别选定,摄影机一移位,得把导演专用布椅同步移位。导演的手势左移、右摇、前推、后拉,一比划,场工立刻捡场:该拆的布景片拆去,该搬出的搬出,该抬进去的抬进去;地上该扫的扫,该喷湿的喷湿;墙上该掸的掸,该制旧抹脏的制旧抹脏……演员一走地位,那里地不平,赶快又铲又垫。男女身高差别太大,赶快搬一行木板,一大叠一大叠旧麻袋片。镜头前,一对情侣边散步谈情说爱,必须与镜头保持等距,并不能游离焦点,滑出镜头之外;否则一切柔情蜜意等于白搭,重来。于是,在推镜头车前,赶快敲上一根合乎横竖尺码的丁字竿,在两位演员四条腿的膑骨部位予以限制。咱们不象某些国家,摄影机群围着演员转,胶片的使用根本没什么片比之说。咱们自始至今绝大多数还是用外汇进口来的,格格寸寸、分分秒秒,省工本、省时间,都得心中有数。场工身临现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投足递手,全凭业务熟练的直觉和自觉。迷茫的晨雾,是阿胡子在开拍前点上烟把,绕场迅捷奔跑;雾厚了,导演喊:“散开点!跑快点!”薄了,导演嚷:“重来!重来!”待到:“正式,开始!”镜头板刚张嘴,阿胡子已经钻到镜头远景中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啪!”不能咳嗽,不能吭声,不能动一动,直到“OK!”时刻,阿胡子才涨红了脖梗钻将出来:“啊……欠,咳……咳……来事吧?”“再来一遍!”阿胡子又点烟:“再——来——一遍!”又举胳膊撒腿就跑。该下雨啦,阿胡子去摇晃水龙头或大喷壶。摄影机拍江边行舟,又是阿胡子下半身在水里,扛着帆布大伞:“吭唷”一声,把尖头插向护机地位的泥沙中。船长从舱门步出甲板,迎着风暴:是阿胡子爬到上头去,拎足一桶一桶水,迎着飞机螺旋桨鼓起来的风,往演员身上浇了又浇,一停机,给演员送上姜汤、防寒酒、干毛巾的,还是浑身湿漉漉的阿胡子……
最要命的、也是阿胡子最最拿手的生活把戏——是架设推拉镜头的小轨道。不论什么卵石路、青砖路、土疙瘩路,阿胡子都能以最快速度把小轨道架得经得起水平仪的测试。临到推或拉摄影小车的时候,车上坐着摄影师、助理;有时导演自己也要上去掌机。阿胡子的好戏来啦,胡子一捋,衣袖一卷,或索性脱了上衣,只穿一件漏洞风凉的汗背心,又把背心撸到奶脖上边,露出厚密的胸毛,臂膀上的凸起的青筋,两只粗手细细巧巧稳稳当当地放在车把上,顺着导演的心劲儿——对,是心劲儿,合拍的心劲儿!从不动到感觉不出的缓动,到速动,到刹然顿住。天啊,有一丝不顺导演灵感不随演员表演趋势而转换的心劲儿,导演就会嚷:“阿胡子,笨蛋!哪能搞的?!慢……慢……快一眼、一眼眼、快!快!!停!!!啥人叫侬一上来发神经病?重来!”
阿胡子顺从地:“重——来——!”
摄影师又喊起来:“咦?咦?猪猡!阿胡子侬停在啥地方?”原来必须准确地停在车轱辘钢圈上的白粉笔点,对上轨道上的白粉笔点的地方;过一分、差一分都不行。阿胡子呢?这辰光,你骂他娘老子祖宗三代他也不还口;总归是说:“有数!”“晓得哉!”“放心格!”直到导演大喊一声:“OK!好个阿胡子!”阿胡子抹一把汗:“闲话一句。”又忙别的去了。可到了收机吃饭时,他就饶不过导演了:“小赤佬,侬吃过几碗导演饭?侬有几斤几两?蔡楚生先生求着我,还要叫我声好听格哩。侬个瘪三骑到阿胡子爷叔头上屙屎屙尿,罚!”我就亲眼看见他狠骂赵丹,从后脑勺上给赵丹一巴掌,不饶他:“侬算狠啦阿丹,侬想拿侬爷叔哪能?添菜,开酒!对侬阿胡子爷叔道歉。堂倌,一桌添两只大盘子,蟹粉豆腐,清炒虾仁,一瓶四特曲酒。赵丹请客罗!黄宗英批准??”我忙举胳膊答:“双手批准!——”赵丹被阿胡子骂得老开心,竹杠敲得夜里也笑醒。哪个摄制组有阿胡子,那个组就总是闹闹猛猛的。阴天落雨等太阳,拍不成外景,阿胡子就上山挖笋子、采蘑菇。抓刺猬,用泥巴糊了,架起火来烤着吃。捕青蛙、用箩筐扣麻雀,都拿手得很,有二两酒下肚,说古论今,一肚子影城轶事:啥人精灵,啥人憨大;啥人厚道,啥人假正经……一本账清清爽爽。
我记忆犹新的是摄影棚外一个“小镜头”。“文革”中,我的罪名是“反革命修正主义黑干将”,罪状主要是:“下生活是假的。”是真是假劳动中看看嘛。连挑长担三天我不带护肩,耘稻四天我不知腰疼。那天,我正等挑猪榭。只见愣头造反恶作剧者死命往我?箕里添猪肥,我不动声色。心想:又不是特制的?箕,装得再满连稻草不过百十斤。我起担,后担一动不动。我一回头,见一铁鎝扣住我?箕正往外扒猪榭,我顺铁鎝头及柄把望去,啊,是阿胡子无表情的脸。我抿嘴错了错重心,挑起担子不吭一声走了。心脏激动得呯呯作响。人啊,受得起世间种种不公正,而犹能刚强故我;却受不了人间半点情义,使我腿软心酸。
赵丹又一次被阿胡子打脑勺,是在刚刚粉碎“四人帮”之后的某一天,忽然传闻茂名南路卫海威路街头上出现署名“赵丹”的大字报:《我的揭发和交代》。内容是承认和“四人帮”有什么瓜瓜葛葛。赵丹气得火冒三丈,目眥俱裂:“特务干的!临死还搅混水借刀灭口!老子拚啦!!”我拦他:“你找谁拚?”又赶忙让小儿子挎上照相机骑车去拍,“大字报”已被覆贴,不见痕迹了。这件事,也就在欢庆的浪花中忘却。直到全市各界上街大游行那天:赵丹一早就以一笔好书法,写了几十张、上百张标语、小旗、横幅,自己扛了个“打倒四人帮”的旗帜儿,买了面包,兴冲冲边走边唱,准备随大队出发。猛孤丁后脑勺上挨了一巴掌,面包也在踉跄中掉在地上,只见阿胡子虎起面孔:“阿丹,侬死勿脱啦?侬勿要活啦?关侬五年白白里关啦?关不死你,游行辰光要是有个坏蛋喊一声,把你冤枉敲死,跟啥人讲道理去?!聪明面孔笨肚肠……回去,啥地方也不要一个人去,晓得?,赤佬!”赵丹被骂得服服贴贴。虽然,以后,噩运并没饶过赵丹。
阿丹亡后,一天,我在马路上,迎面碰到阿胡子,他叫住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握住我的手,嗫嗫地:“宗英啊,自家有辰光也要心疼点自家……”我抽出手来,朝他前胸捶了一记:“勿要讲!不许讲!阿胡子,有空来吃老酒。”唉,我若不捶他,就只有扑在他身上痛哭了,他立即转换情绪:“家里有重生活打只电话来,大闸蟹买好!”
一年以前吧,听说阿胡子死了,早就死在外景地山头了,我诧异地:“怎么可能呢?酒喝多了?血压高?……他一直很健壮。”告诉我的人说,是吃野蘑菇中毒死的。别人都采取措施解了毒,他不肯。“老子哪座山的蘑菇没吃过!老子从来没有吃出毛病过!毒得死阿胡子的蘑菇还没生出来!”待抢救时,已经来不及了。现在电影厂出外拍景,已经绝对禁止吃蘑菇了。
“阿胡子死了,真可惜……”
“唉,要是阿胡子在……”
“这场面,有阿胡子省心多了……”
阿胡子姓甚名谁?我问过他吗?阿丹知道吗?是啊,仿佛职演员表上也没场工的姓名。但阿胡子在中国电影史上,是确确凿凿的有功之臣。
如今,我担任了一家小小公司的总经理,有一个小小的影视部门,有一支又一支小小的摄制组,活动在荒山峻岭、森林、海洋、古城、新地……我想你,想侬,阿胡子,好阿胡子!
魂兮归来吧,好阿胡子!今天新的影视业需要你,需要一切懂得专业、热爱专业的一帅一将、一兵一卒、千里之驹、无名之勇!


第8版()
专栏:

火山岛
临青
这里就是大西洋了。
墨绿的洋面上,无数的玻璃流体汹涌冲撞,发出惊心动魄的声音。一个半裸的男人,倚着椰木筏笔直的桅杆,头顶上那片红黄各半的帆涨满了蔚蓝色的风。海鸥,在他棕黑的身躯上飞旋出嘶叫的曲线……
那男人就是我。我被大洋的吼声迷住了,于是就把自己抛给了大西洋。尽管那吼声不是当今世界的任何一种语言。但我断定,它同人类的心声是相通的。
两千多年以前,柏拉图说过,在他之前四千多年,曾经有过一块大陆。非洲的金字塔、美洲的玛雅神庙、太平洋上复活节岛长耳垂肩的石人,据说都是那块大陆文明的遗风。可是后来,大西洋在一夜之间吞没了它。
如今,眼前除了海浪还是海浪。
那我为什么还要来呵?!
哥伦布来过;他是为了疆土。麦哲伦也来过;他是为了黄金、龙涎香和胡椒。我来,是为了寻找那沉没的大陆,寻找那据说在我们这些从猿进化而来的人类之前就已经存在的文明。我知道它还活着。大西洋就是它的泪。碧沉沉的洋面下,深藏着历史、美,还有钻石般的谜呢!
我能找到它吗?我已经看到无数的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风呵,浪呵,撕碎了我的衣服。我只剩下裹着棕黑皮肤的白骨,擎着火球般的灵魂。
我也许会死的,因为这里是大西洋啊!
但我要成功!
我不能被这种浪所吞没,这种嘶嘶啸叫着、喷溅着白沫的黑浪。低浪抛出高浪,团浪挑出尖浪,忽然又变成一堵堵平顶的绿山高涌起来,海风一掠而过,扫开一片白花花的浪沫。
我蓦然瞥见闪光的浪脊上,有一截树枝挂着叶子,还有一截居然结满了花朵!
一道翠绿的闪电,紧接着一声桃红的雷。我忧郁的灵魂里荡起了明亮的风。
苍穹尽头有一抹灰影。是大陆吗?还是那欺骗过哥伦布的雷雨云?1492年10月,哥伦布误将雷雨云当做了大陆,曾经跪下、祈祷,称它为“圣萨尔瓦多”——神圣的救主。
我想大西洋是不会欺骗我的。而我,哪怕太阳黑了,到处是浮游生物黑魂般闪烁的鳞光,我也不会熄灭蔚蓝的梦,我相信我会看到,浅海中,红、白、褐、黄的珊瑚礁,飘荡开斑斓的裙裾,大陆上墨绿的椰林摇着晚风,雪白的?鸟叼啄着椰果金黄的硬壳……
但是,椰木筏的前方,只有一座孤岛。光秃秃的、焦黑杂着灰白的孤岛,一股股声势浩大的白色蒸汽,从孤岛中央疾速地喷上高空又翻卷四溢。
这是一座火山岛。海图上没有它的标记——因为它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沉下海去。
我几乎绝望了。椰木筏在浪峰间跌宕,红黄的帆哭泣似的号叫……
可是突然,大西洋整个地鼓涨起来,仿佛有一面巨大的石鼓,被沉重的钝物碰撞着,正在从大洋深处翻出水面。那孤岛一声巨响,骤然喷出赤红发黑的火焰,在金黄溶着紫褐的晚天里象是喷吐不息的礼花。孤岛在洋面上蒸腾的白汽中沉着稳健地上升,挺出它炎热的红水晶般的胸膛。
我紧紧地缠住帆索,要沉没,要死,那就这样沉没这样死:在嘶叫的帆下,象一个绳结!
然而大西洋是多情的。它用一排流火般的长浪把我送上了火山岛。
火山岛,它太小、太小了!象撒哈拉沙漠里的一眼清泉,象茫茫宇宙中小小珍珠般的地球。尽管它是红水晶,是大西洋的心,蕴藏着翻天覆地的热和能。现在它却太小,又太孤独,而且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沉没的呵。
它必须喷发,持续不断地喷发。不然它永远……顶多只是孤岛。
我愿和它一起喷发。我应该和它一起喷发!
斯科特去南极探险,死在那里了。他有一座冰晶的雪墓。墓碑上镌刻着斯科特的诗铭:
“去奋斗,去探索,不要屈服!”
我将永远这样呼号,不断唤醒那沉没大陆的重新崛起的激情。总有一天,我会在千千万万公里的崭新大陆上,吹响绚烂的彩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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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云中曲〔中国画〕
志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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