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2月2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灯之旅〔短篇小说〕
铁凝
正月里不能没有十五,十五里不能没有灯会。
天一黑傅家峪就点起了灯。高悬在梢门上的天灯照亮了喜庆对联,沿墙根摆下的地灯勾勒出蜿蜒的龟背石街道。然而十五这天,傅家峪人看的不是这些,它们不过是灯会的陪衬。要看灯得上灯场。灯场设在村西口三面环山的一抹平地上。
刚放下饺子碗,人们就在当街传递消息:今年来闹灯的各路花会有十八道。十八道也好,十七道也好,总之一切迹象都表明,今年是要大闹。文家佐的“高跷”,东沟的“跑驴”,西河的“旱船”,东河的“二鬼摔跤”,还有不常进村的“寸跷”“百叶龙”都要来。
要来就来。傅家峪向来以待客厚道而闻名。今年,窖里还有够出口规格的保鲜苹果;柜里有的是家制多味瓜子;没人把不带“嘴”的烟卷、不带奶的糖摆上桌子。
站在十字街的中年男人,怀里抱着孙子,指点着灯方上那鲜艳的画面,告诉孙子那个穿黄袍的是刘备;那个红脸大汉是云长;那“一口吞个牛尾巴”的灯谜是个“告”字。姑娘们显出一年中少有的悠闲,艳丽的高领毛衣托起她们的下巴,使她们显得格外骄矜、动人。她们嘴对耳朵自在地讲着不能公开的小话,角落里偶尔炸裂出爽快的笑声。小伙子却不多见,他们正聚在大队扮着“大鬼”“二鬼”“头和尚”“二和尚”……傅家峪的高跷会也是远近驰名的。外村的“高跷”要来,他们欢迎;闹过客队,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村口响起“二踢脚”,唢呐声咿呀着飘上夜空,鞭炮声也连成了片。来了,来了!各路花会进村了,为首的就是文家佐的高跷会。
十字街的人们兴奋着让出一条窄道,迎候着那红白相间的开路牙旗,迎候着青面红发、高过房檐的“大鬼”。“大鬼”迈着两条丈把长的硬腿笑着、跳跃着一路领先,那悬在门楣的天灯才齐着他的胸;紧跟其后的是头和尚、二和尚,他们故意摇着满头蓬乱的黑发,显示着豪爽和洒脱;俊媳妇和小生步态文雅,互相作着躲避;丑婆子则摇着芭蕉扇,竭力在他们中间散布着阴谋……唯有渔翁清高,只是冷漠地关注自己的渔具,表现出非凡的悠闲和超然。
各路花会汇集在十字街,十字街已变得水泄不通。过十字街,那是进入灯场的关口;过十字街,那是考验各路英豪的关卡。过不去傅家峪的十字街,就没有脸面进入傅家峪的灯场。
“来个小翻身吧!”人们给“大鬼”下了战表。
“大鬼”腰身轻轻一扭,带起两条镐把似的长腿,接着便稳妥地站回了原地,动作完成得干净漂亮。
“来个大翻身!”人们提高了要求,追回正要拔步逃走的“大鬼”。
“大鬼”犹豫片刻,一个大步跨出丈把远,又一个鹞子翻身,两条长腿火轮一般在空中一忽闪。虽然趔趄一步,但还是站了起来。有人喝彩,有人喝倒彩。褒贬皆有。
“给他架上板凳!”这是考验“大鬼”的最高形式了。
有人抬来条凳横在当街。“大鬼”倒退着,选择着最佳起跑点。锣鼓也越发紧密了,催促着他,也暗示着他。“大鬼”犹豫一阵,甩开大步窜向条凳,却又停在了凳前,在凳前倒起碎步。
人们一阵欢腾,尽是倒彩声。“大鬼”庞大的影子在黄土墙上扭动,只看那影子的节奏,就知道他想钻个空子绕开条凳溜掉。人们不让,人们轰赶着他,再次把他轰到起跑点。锣鼓也打出了不常有的点子,象是在数叨他,警告他:难道文家佐的高跷会,真要栽到傅家峪不成?
有人把一支点着了的“过滤嘴”扔给“大鬼”,通红的火点在“大鬼”那油黑的脸前狠狠闪了两下,他便开始了第二次起跑。一步、两步、三步……一个三百六十度转体,他跳过了傅家峪为客队设置的障碍。
对“大鬼”的考验就是对一个花会的考验。文家佐的高跷会大摇大摆过了十字街,向灯场进发了。
“旱船”“跑驴”“二鬼摔跤”“寸跷”“百叶龙”……跟上来了,逐一经受了傅家峪对他们特有的考验,也浩浩荡荡向灯场进发了。
最后是对主队的考验,主队压阵。人们对主队的考验更严格,更刻薄。“大翻身”、“小翻身”,那都是小噱头,跳过单板凳,还要在板凳上摞板凳。跳双凳,那才是傅家峪高跷会祖辈传下来的正统。这也就是傅家峪有资格作东,摆下灯场,请来十八道花会大闹特闹的原因。
傅家峪的“大鬼”去年当了兵,现时正在老山。新补上来的“大鬼”过去一直扮着小生,头年练“大鬼”跳板凳时,时胜时负。对于今天能不能成功,傅家峪人都捏着一把汗。
主队拥上来了,“大鬼”的影子铺天盖地。紧锣密鼓伴着他:一个“小翻身”,一个“大翻身”,外加一个“海底捞月”拾烟卷,动作完成得潇洒、利落。跳板凳开始了,一条板凳磕磕绊绊就有些勉强;两条板凳一摞,他便举步迟疑,乱了方寸。
此起彼伏的人声皆是抱怨,只有一人高喊着冲向“大鬼”。他站在“大鬼”膝盖以下,嗓音洪亮地朝上嚷着:“稳住!稳住!还没叫你进灯场哪,就把你吓成这样!”
他摸了摸“大鬼”的腿子,又给他紧了紧绳子,指示他再次回到起跑点上。“大鬼”又作了起跑,又一次失败了。看来今年傅家峪的失败已成定局。人们从眼前的懊丧里,不自主地作着对往年那一次次胜利的回忆。胜利当然紧联着历届的“大鬼”。有哪些“大鬼”为傅家峪争得超越三乡五里的荣誉?人们想得更具体了。比如此时站在本届“大鬼”面前的这个身材短粗、嗓音洪亮的人,他也曾是“大鬼”的扮演者,他叫傅双印。可惜能把“大鬼”的形象和他联在一起的,大多是中老年人。中年以下的乡亲,只能把傅双印和乡干部的形象联在一起。傅双印曾是公社党委书记,乡党委书记。二十多年来,傅双印也和他的乡亲一样,差不多已经忘记自己扮演“大鬼”时为傅家峪争得的荣耀了。
现在傅双印又站在了十字街,因为不久前他已告老还乡,又变成了傅家峪的一个村民。
傅双印在十字街一面为高跷队打着场子,一次次就地给“大鬼”讲着要领,那“大鬼”距胜利者的形象却越来越远了。末了,锣鼓沉闷着,领头的牙旗低垂着,伴着主队朝灯场走去。
傅双印独自立在突然变得冷清的十字街,就象自己犯下了一个错误。虽然没有人追究他的“政治责任”,但他忽然觉得政治里也应该包括着灯会和“大鬼”的胜利。他失掉了去灯场的兴致。
十八道花会聚集灯场,那块三面环山的百十亩平地却没有立刻热闹起来。六百根齐腰高的木桩布成的“卍”字迷宫,要摆上六百只被称作圣灯的灯碗,那迷宫似的“卍”字才能从黑谷里凸现出来。
方圆几十里,人们都在盼着那个时刻:一队穿红棉袄的少女高举圣灯走出灯棚,六百只香油圣灯亮了。在那跳跃的火苗照耀下,你看清了少女们被风吹拂着的黑发;看清了她们虔诚地抿起来的双唇;看清了她们从“卍”字中悄悄退出时的羞涩神情。那时黑暗隐去了,跳跃着的光明把人的巨影投印在幽暗的山壁上,山舞了起来,于是唢呐叫起来了:“大四景”“小五更”;锣鼓敲起来了:“水底鱼”“紧急风”……各路花会进场闹起来了。闹,要拥进那九曲十八弯的灯场闹;在那灯火通明的“卍”字中间疾步、跳跃、奔跑。跳出一身热汗,跳走一身晦气和灾难,跑出一个“卍”事如意。当然也要闹出一个输赢。没有输赢就没有闹的本身。
现在灯场依旧黑着。如同没有太阳就不存在颜色,没有六百只燃亮的圣灯,山谷仍是一片迷蒙。
灯场依旧黑着。各路花会和傅家峪的乡亲在等时辰,等一个人来喊“上灯”!往年他们要等的就是乡党委书记傅双印,那时傅双印就是时辰。今年等谁,人们心里明白:等傅双印的女儿傅巧银。傅巧银头年接替了傅双印。
灯场依旧黑着。人们在等时辰。等虽难熬,却象灯会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乡亲们耐着心。
月亮从山背后升起来了,“鬼”和“和尚”们戴着腿子躺在土凹里抽烟;“毛驴”卧下来嗑瓜子;踩寸跷的姑娘扯起头巾遮住嘴脸;人们从远处那星星点点的地灯里感受到寒冷。“时辰”不到,没人来喊“上灯”。
是谁发现了奇迹,首先高喊起来?人们随着喊声朝村口张望,只见傅家峪的龟背石街里突然冒出一个高大的黑影,晃荡着正向灯场奔来。那不是一个“大鬼”吗?傅家峪怎么多了一个“大鬼”?
没有人能从他那抹着锅底黑的脸上认出他的模样,但人们终于辨出他那加长了的五短身材。那是傅双印。
“傅双印来喽!傅双印来喽!”沉寂的灯场一阵欢腾。
傅双印选准一个高坡站上去,仿佛就要高喊出那神圣的旨令了。但他没有喊,他明白自己已不再有那资格。他现在是“大鬼”,是傅家峪高跷会的一员。他一身披挂出现在灯场,是要为傅家峪保住那以往的荣誉。他靠住一棵大树站下来,也被凝结在那漫无边际的寒冷里。
灯场依旧黑着。
傅双印没有立刻意识到往年人们是怎样等他来喊“上灯”的,他只是想到了属于他的那些等待。等指示,等部署,等计划,等指标,等口号,等上级的临场指导,甚至看戏也得等一两位不到不开幕的人。几个椅子空着,大幕就永远紧闭。
现在傅双印绑着五尺高的腿子,背靠这棵植根于山地的老树,那些“等”的滋味一下都涌上了心头。有着几十年革命经历的他,仿佛就是伴着“等待”告老还乡走回傅家峪的。
他没有勇气去问一个乡亲,过去人们等他来喊“上灯”时是什么滋味。他忽然觉得这些年乡亲们并不是等他来发“上灯”的号令,而是等他回来扮“大鬼”。只有绑上腿子,你才会意识到“闹”是属于自己的。自己的事为什么要等别人发号施令?原来人活一辈子才能明白一两件事情。
傅双印离开身后的老树,大步跨到灯棚前,朝着黑漆漆的山谷,朝着隐没在山间的“卍”字大喊一声:“上——灯!”
于是大山泛起了回音,那回音喊醒了每一个山民。
“毛驴”尥了个蹶子跳起来了;
“旱船”悠悠地飘动了;
“头和尚”的梆子敲响了;
“俊媳妇”和“小生”掐掉手里的卷烟,打起了精神……
灯棚里六百只灯碗亮起来,穿红袄的少女排成了队,小跑着把六百盏圣灯送上六百根木桩。
一个灯的世界,一个“卍”事如意的世界。
傅双印被裹进了傅家峪的高跷会,人们簇拥着他走进了那个灯火通明的“卍”字里。他大声作着鼓动,大步踩出一套套花点。
十八道花会闹到高潮,傅巧银到底来了。她是来喊“上灯”的,然而灯场已经亮了。是谁抢走了她的权力?她茫然四顾。
一个点灯的姑娘发现了她,把傅家峪的“大鬼”指给她看。那“大鬼”正跳跃摞在一起的两条板凳。傅巧银认出了那五短身材的“鬼”,心中一阵委屈。
时间并不久远,傅巧银也曾身穿红袄、手擎圣灯,虔诚地站在山风里和乡亲们一同等过。那时她就强烈地感觉到,被人等待就是一种权力。那时他们等的是傅双印。
她远远站在灯场之外,那从小就熟悉的一切不知为什么竟模糊、生疏起来,眼前那三面冷漠的山谷也仿佛并没有被那六百盏圣灯照亮,只有那五短身材多事的“鬼”在她眼前晃荡。于是她想到了明年,明年她应拥有这个被等待的权力。
正月里一定还有十五,十五里一定还有灯会。·文学作品专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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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城市灯火〔外二章〕
许淇
城市的灯火……
我不想将它们形容为夜空洒落的星群。
阿里巴巴洞窟里的所有珠宝集拢在一起也不如城市灯火的炫目。
生命的全部华严和卑微,以其特有的魅力显示出各种不同色素的光照。霓虹灯那梦觉与闪念的趯跃,灯影里潜意识的语汇,不安而倦废……交叉对立着多元复合的感情。灯柱,大跨度的高速幻想,犹如夜航的三叉戟的起飞。
生命可以说是一种知识的实验。一切事物的重量正在被历史重新估量。而城市灯火,正如狡黠的魔眼,洞悉其中的奥秘……
一盏灯火有一则故事。强光和弱光的、清晰和模糊的录相带,在夜的荧光屏上,演出深刻的、浮浅的、恐惧的、剧烈的、挚爱的、虚白的、震撼神经和娓娓铺叙的故事。
一盏灯光便有一段哀婉的罗曼史……
然而,默默地,在城市的一隅,在街灯照不到的地方,有一盏微弱的灯火,如同羞怯的希望,吐蕊、萌放、温暖着周围和自己……
用一根线条散步
瑞士画家保罗·克利说:“用一根线条去散步。”
在都市,散步的节奏也快,犹如奔跑。
高层建筑,电梯坏了。螺旋形下降,转、转、转……(这是一根螺旋形的线条)。转到楼层,一片晕眩。光的晕眩。只见车的河、河、河——(一长串虚线和删节号)
用一根线条散步。腿的弓形,脚的弹性和踩踏的力度,仿佛黑白琴键在命运交响中搏斗。
黑与白,作对立性的叙述。并置的衍生色,制造三度空间。线的垂直和水平组合“面”的构成。
用一根线条去散步。象桥下水波的漪纹,穿过街巷,通向大江,又回旋而来……没有休止、没有起始,也没有终极。
用一根线条去散步。通向人们的内心:测量它的频率和震波。
一根线条,在历史的空页上自白。
肩的广角镜
大街。人的流。空气的流。阳光间隔距离,蒸发淡淡的香。
是披散的发的,这香,含湿漉漉的皂沫。
花露的香,被阳光间隔。那蓬蓬的雾云似的鬓髩、披散在肩头的发、白晰的肩。
街的这端觅视角。高高低低、重重叠叠的肩:你的肩、我的肩;耸的肩、塌的肩;丰腴的肩、瘦削的肩……
肩的大街。
人流,推动空气,推动这些肩。
肩的桥梁,有数据的精确,有力学的均衡,那中间的支点,是智慧的头颅——披发的头、谢顶的头、思索的头、负重的头……
立交桥是城市的肩。白的岗亭犹如和平鸽停歇在肩头。流线型建筑是她的黝黑的侧影,伸展出虹,向实在的梦。
虹是大地虚拟的肩,而现实的是你的肩、我的肩,众多的肩。
肩弓要担起二十一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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