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2月1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哭既无益,笑也不必
谢云
11月20日的《“诸公”的哭笑》,对我的《“某公”与“诸公”》提出了异议,读过之后,自然要认真思考一下。思考的结果,以为我的基本观点并没有错,而且觉得有必要再略加申述己见。
文章的作者,认为一言堂的形成,主要是由于“‘某公’不给民主”,“民主成为‘某公’的施舍物”。尽管表述上不无可以斟酌之处,但基本意思与我并无分歧。问题是出路何在?看来作者也承认“‘诸公’群起而发挥民主的威慑力量”,“‘某公’的一言堂”是可以“粉碎”的。但他却又说:“但这需要条件,就是确实实行民主政治和法律对民主的保证。”而从整个文章来看,这样的“条件”和“保证”现在又并不存在,而且似乎难以得到……于是我终于发现,跟着他的思想脚步走去,结果看到的却是一条死胡同——没有出路,只好“哭”、“笑”。
而照我看,情况并不如此之糟。所谓“条件”其实是已经具备了的。拿党内生活来说,这就是党章和《准则》。那里面说得明白:要“坚持民主集中制”,“在党委会内,决定问题要严格遵守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书记和委员不是上下级关系,书记是党的委员中平等的一员。”难道这还不能算是条件吗?至于“保证”嘛,我以为就是切实实行这些规定:每个人都不侵犯别人的权利,也不容许别人侵犯自己的权利;如果有人侵犯了,就用斗争来保卫。就“诸公”而言,就是不要把“某公”看做“婆婆”,而是看做妯娌辈的。如果他以“婆婆”自居,也决不低眉顺眼,唯命是从。质言之,这保证,不是别的,就是作者所说的“‘诸公’群起而发挥民主的威慑力量”的本身。还拿丁聪同志的那幅画来说吧,如果参加会议的“诸公”,把那欲举而不敢举的手毅然决然地高高举起,我看“某公”除了恨恨而外,也只好认输的。总之,我以为“诸公”只要把自己手里握有的民主权利真正行使起来,就事有可为,而决非只能徒唤奈何。这几年已有许多事实证明了这一点。
自然,实际生活比这里说的要复杂些。“诸公”这样做,可能要担点风险,有时为了举起民主的火炬,甚至还会烧伤自己的手指。但民主毕竟不是一块可以由别人用盘子端来供自己安享的蛋糕,在它还未成为人们的普遍意识以至习惯的时候,要想得到它,不经过争取、斗争,以至付出某种代价,是不可能的。但舍此实在别无他法。
唐朝的魏征,以敢于直言进谏而名垂千载,但他自己曾向太宗皇帝坦白承认:“陛下导臣使言,臣所以敢言。若陛下不受臣言,臣亦何敢犯龙鳞,触忌讳也。”在封建制度下,大臣希望有一个开明的皇帝,小官希望有一个开明的上司,这不足怪。不幸的是今天在实行民主集中制的地方,这种传统观念,仍然缠绕于我们的头脑。因此每谈及一言堂问题,总是要求并寄希望于“某公”的开明,而很少要求“诸公”也要提高民主意识。而实践证明:无论是“要让人讲话”的谆谆劝导,或者是“否则便要霸王别姬”的严肃告诫,如果没有“诸公”有力的争取和斗争,往往收效甚微。鉴于这种情况,我在《“某公”与“诸公”》中,便着重从“诸公”方面谈问题,更多地要求并寄希望于“诸公”的自我解放,当仁不让。我们要少一点明君贤相思想,多一点主体意识和权利观念。不是“某公”给我多少权利,我便使用多少权利,而是我应有多少权利,便使用多少权利。我们希望“某公”讲民主,但也决不要怕他不民主。诸公的这种意识增强了,具有这种意识的“诸公”多起来了,“某公”的一言堂就维持不下去,民主集中制就可能真正实现,而最终,“某公”也就有可能由一言堂的“堂主”,转变为集体领导中的一个合格成员。总之,在一言堂内,除了“某公”需要“自审”外,某些“诸公”也确实需要来一点自审。而哭和笑,或单纯的埋怨和叹息,都无补于事。
写到这里,本可搁笔,但有一个不算小的问题,还想提一下。作者说:“诸公”本是民主的自身,“某公”的权力则是“诸公”给的,恐怕这不太妥当。“诸公”也好,“某公”也好,他们的权力和权利,并不能相互授受,都只是有关的章程所确定,并由选举他们的人们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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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北大校园和蔡墓
史复
偶然到北大校园,总觉得那里缺点什么。校园里近年有了蔡元培先生的塑像。不远之处,还有斯诺和另一美国教授的坟墓。这不由得使我想起还应该有另一座坟墓——蔡孑民先生之墓。我见过这墓和有着这七个大字的墓碑,那是叶恭绰的手笔;还有千字文的墓表,那核桃般大小的字是台静农手迹。都是可以传世的好书法。当然,墓主本人的道德文章是更要传世的。墓碑无年月,应该是蔡元培逝世之年——1940年立的。墓表却是那以后几乎四十年才建立。由于墓地年久失修,留美学人周策纵有“此日荒陬葬国魂”之叹。香港和台湾的北大同学会在1978年修了墓,又添了墓表,把蔡元培的生平写上去了。他们做了一件好事。这一座坟墓是夹杂在香港的香港仔华人永远坟场之中。那是一个靠着一座山坡的坟场,一层一层的坟墓,从山脚向上发展。这一死者的长眠地,看来就使人想起香港高高耸起的廉租屋村,象一层层火柴盒往上叠,挤得人和鬼都透不过气来。也象山边的木屋区,那当然就更挤得窘迫不堪。
“来寻白璧万碑里”(周策纵句),我也曾和友人扫过蔡墓。想起“入土为安”的话,我总觉心里不安,总是在问:为什么要让他老先生长此在这墓地里挤得透不过气来呢?他生前和香港并没有多大关系,只不过晚年在那里卧病三两年而已,何须他的骸骨长留南国?
为什么不能把蔡先生的骨灰迁回来,回到他多年担任校长,把学校办得有声有色的北大来呢?尽管今天的北大校园不在当年旧地,但北大毕竟还是北大。而北大又不是没有这么几平方米建墓之地的,既可以容得下斯诺和他人,就没有理由不能容蔡元培吧?“兼容并包”,正是蔡元培为北大创立的好学风。这样做,不正是葬得其所吗?也可告慰这位在中国最早倡导民主与科学的先驱于九泉。
香港的蔡元培墓曾因港、台的有心人出力而得到重修,因此,我也寄希望于北京大学的有心人和北京的有心人出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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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我走向昆仑雪崩处
王宗仁
一场细雨踏着六月积雪的峰巅,悄悄地降落在昆仑山。角角落落被涮洗得很干净,一切都显出了鲜亮的轮廓:山影投射在天幕上,小河镶嵌在绿地上。地平线上牦牛的脊背如缓缓移动的礁石,牧人的姿影如故乡皮影戏中的人物……山无杂音,水无杂物,草无杂色,只有透明的清凉,轻爽的温柔,空旷的幽深……
我喜欢在这清静、冰冷的世界中散步,踏着露珠,也踏着青草;踏着烦恼,也踏着忧愁。寂静中,空间最大,想象力最丰富。听不见吹捧,听不见挖苦,也听不见怜悯,只有我自己踏着实实在在的土地,想我自己需要想的事情。
今晨,我漫步在昆仑山中,是在寻找失去的故事,还是在向往明天的诗句?是草尖上那滚动着的纤弱的句点,猎人枪尖上那一串凝着薄霜的野味,抑或是又弯又细的闪烁着金睫毛的冷月?不。都不是!
路面上,偶尔有一两个小水坑,盛着浅浅的水,亮亮的,明镜一般。还有,从山脚下飘来几缕淡淡的、蓝茵茵的轻雾,掠过水坑,给这明镜平添了几分俊气。满山里都是带着露水的湿漉漉的空气,它剔除了败枝枯草,滤去了层层灰尘,隔住了炙人的烈日……我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将一夜间淤积在胸的沉闷吐个干净。
我边走边看边思索。我的脚步,因为沉思而轻快。轻快的脚步,也留下了一串深深思索的印迹……
我止住脚步,跳入眼帘的是一片躲在阴沟暗角的残雪。我猫下腰,看见残雪深处,几棵小草拱裂冻结的地皮,顶破泥土,探出了米粒般的、毛茸茸的脑壳。它们不因弱小而退缩,而是蠕动、蠕动,啃噬着残留的白雪,拚命地扩大自己绿色的领地。
六月,它们才来到人间。迟到的小草啊!它们毕竟来了,踏着坚冰来了!
带着冰渣的昆仑大地,将鼓胀的渴望的种籽,亲昵地搂在怀里。整个冬天,春在地底积蓄了锐气。
终年不解冻的昆仑山,是一个孕育着爱和春的母体!
谁说昆仑山是沉默的?满山都是火辣辣的语言,宣布了冬的命运。
昆仑山的早晨,暖了我一个峻峭的诗韵。我不愿意与喧闹告别,那样,我的生活可能会失去平衡。
我加快步伐,向雪崩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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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大自然的哀歌
管桦
从那迷蒙的遥远天宇走过来的大自然,飘起淡墨色烟云,斜飞着细雨。铺开广阔草原,洒下五彩鲜花。衣裙带起南风,芬芳了四月荒郊,你快活地在浓荫的枝头歌唱。麦田尽头的果园,漫着粉红色的雾。山涧撩拨着石壁下潺潺流水。你的激情奔流着波涛滚滚的江河。你的襟怀荡出无边的莽原。你的神思浮起连绵起伏的山峦,又耸出云中的峰巅。
明净的露水,滴绿了路边小草。豆棚瓜架密叶间,透出蝈蝈清亮的叫声。深川、荒谷、悬崖石缝中幽独的野藤,恬静地醉入落日的云气。湖畔最初开放的紫丁香唤出的几枝蔷薇,几枝杜鹃,羞怯地半露在山石上。一片尖尖竹笋,悄悄探出嫩绿的草丛,惊喜地瞧着湖中的天鹅,扑扇着翅膀,抖出闪亮的珍珠。到夏日,林中的柳莺、喜雀、山鸡,闻到清香,急促地转动着美丽的脖颈,寻到茫茫水荡邀来的一朵朵红的白的芙蓉,它们争抢着展开羽毛,亮起歌喉。牤牛沉稳而又悠然地漫步在被河水浸湿的草地,哞儿哞儿地叫出朦胧着淡紫色的暮霭,唤来归巢的燕子。青山抱回一轮红日,又洒出满天繁星,送下甜蜜的梦。
大自然,你以为陪伴的都是绿叶,才开出鲜花。你以为飘荡的都是白云,才纯净了蓝天。你以为遮蔽的都是茂密的森林,才欢乐地跳,唱!可是,在六月的阴雨天,你的眼睛为什么滴着泪水?啊,嫣红的牡丹,苗条的郁金香,妩媚压倒群芳的水仙,漫漫白雪中浓艳而又清冷的梅花,都因为绝美的风姿和迷人的芳香,被采折,凋殒。鸟儿扇起的五彩羽毛和荡漾魂魄的歌声,夺去自己海阔天空的自由!丛林中阔步的大象呀,浑圆的长长的象牙,葬送了你的生命。还有冰海上被杀的海豚、白熊,山中失去的狮子、虎豹、野鹿、羚羊,云中被击落的天鹅……你们美丽、纯洁、珍贵出死亡!
你大气的清新污浊了自己,引来飘荡的毒雾,涌进核的尘埃。林立的烟囱喷吐出的黑色浓烟,卷向你灵魂的白云。雨后也呼吸不到早晨的清爽空气。透明的碧波肮脏了千万条江河。滋润生命的流水枯竭了河床。风中摇颤的森林,尘埃都不会玷污。七月的湿风也在芬芳的林中沉醉。可是,你的粗壮、笔直,折没了无边的绿海,葬送了獐狍野鹿和松鸡山鸟,在伐木的轰然巨响中倒下。
大自然在难以忍受的凌辱中,惊扰于失去自己的尊严,早已燃烧起压抑心底的怒火。啊,神圣的烈焰在天地间奔流。山峦平原在灼热的沙尘中昏迷僵卧,田野变成死亡的荒郊。大自然为了拯救自己,把核的尘埃和所有一切毒雾喷吐出来。庞大、威严、暴怒的飓风,呼唤出席卷大海的乌云,急疾地旋转着,驰过被砍伐的森林所留下的裸露的伤疤;卷起黄尘,刮上荒凉的山顶。天神一般呐喊着,发出摇山动地的雷鸣。什么也抑制不住你的激愤。击打着一路的泥沙和田园,咆哮着奔腾着,穿过宽阔曲折的山谷,又从那光颓的高山绝顶往下倾泻,惩罚着一切罪孽。
可是大自然被自己盛怒造成的景象吓呆了。旷野变成大海,漂浮着无数生灵的尸体。到处是凄凉、荒漠与空虚。你捍卫自己的纯洁、正直、善良与尊严,却加倍地失去了你的纯洁、正直、善良与尊严。你怀着一腔悲悯诅咒自己。横空亮起火焰长剑,刺穿浓重的乌云。啊,大自然撕开自己的胸膛,要扔弃内心的黑暗。接着,无力地在天空隆隆地发出低沉的呻吟。风中扭动的大树和激起的浪花,是你在翻来覆去的滚动,撕扯着长发。雨后,树叶上滴落下硕大的泪珠。田间大道和林中的小路都被浸成泥泞。穿行在烟云里雁群的叫声,悠长而又悲凉。卷着落叶的秋风,也在旷野上吹起哀愁。冬天凝冻的空气中,光裸沉重僵硬的树干,在忧郁地伫立。云雾中山峰的积雪,是沉重忧患而白了的鬓发。从阳光、大气和风的穹庐下波涛的轰响,直到夜晚满月清光中蟋蟀的颤鸣,我听着大自然的哀歌:
你悲戚自己的善,
寓含于你的天敌的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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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艺文谈片

回忆与沉淀
李克因
前些时读了汪曾祺三篇短小说,觉得是美好的艺术享受。而对作品后面附言里的几句话,尤其感兴趣。
这附言说到,小说写的是“回忆”。我眼界不广,觉得这话虽表达了小说创作的一条规律,却未经人道;至少没见用这样简单明确的方式表述过。的确,小说写的都是作家所经历过、认识了的生活,都是“过去进行时”。它不可能是“现在进行时”,这些东西作家还来不及去认识它,判断它。更不可能是“未来进行时”,那是幻想小说的任务。
既是回忆,而往事繁杂,不一定都能入文。所以汪曾祺又非常讲究“沉淀”,取其精华而去其芜杂。
这样,就形成了他自己的风格。不加渲染,不事雕琢,务去“火气”,淡淡几笔,就勾出一定的人物形象和社会风貌来。活脱脱的,似曾相识,却又未曾谋面,而又感到真实、真切。
创作是自由的,阅读也是自由的。
“各有所爱”。爱此而又尊重彼,这才有创作的繁荣,产生各种流派。至于见解不同,讨论就是了,那也需要祛除偏见的“火气”。


第8版()
专栏:大地

圆明园,你是完整的
秦岭
不必为你心碎或涕零,
我相信我的这双眼睛——
在你的残缺与颓败中
我看到了真正的完整。
曾为人间呈现过一座仙境,
又在地狱之火中猝死夷平。
愚昧的智慧因埋葬而聚变,
脆弱的感情在焚烧里结晶。
于是,一座精神的富矿
便在尘泥下悄悄生成……
胸膛的炉膛不会再空荡荡了,
当我们寻觅到这里的矿层。
感谢无情又多情的历史
慷慨留下血泪的馈赠:
正是这辉煌与不幸的烧结,
圆明园,才使你显得如此完整。
装得下祖国全部自豪与苦难的
是我们这代人的心呵!
在我心中
你曾失去的每一块砖石
都会炼成一座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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