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1月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大地文学作品专页

报名〔短篇小说〕
邵杰
看着离我家不远的马路拐角上那幢正在新盖的小学校,我心里美滋滋的甭提多乐了。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都要多绕一个弯儿靠近它走一段,晚上睡觉也想着它。妻子在枕头边悄悄地对我说:
“听说了吗?是市里的重点校呢!有科技楼、活动室,老师都挑最好的。”
“那还用说,晶晶这回算赶上了。”
眼下,年轻的父母,谁不是独苗一根,宝贝蛋似的。就说我家晶晶吧,长这么大,甭管“体力投资”,还是“智力投资”,哪样不比着往前赶?我家都快成儿童世界了。就这,妻子还成天跟我唠叨什么武汉有个小孩三岁能认五百个字啊,广州有个小孩十三岁破格进了大学啊,听得我直咬牙。转天花四百块钱买了架手风琴,每星期带着晶晶去少年宫上两次课。后来绘画班招生,又挤着给他报了名。话说回来了,眼下什么年月?我们厂曹工程师说,现在是“信息时代”、“电子世纪”,能象我们上学那会儿吗?
总算盼着学校建成了。
临近报名的前一天,我下班回来又绕到学校门口。早晨还空荡荡的,现在不知从哪儿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人,男的、女的、老头儿、老太太,一个一个小板凳,绕墙根长长一溜儿排开了。
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定神一看,原来妻子也挤在人中间,连工作服都没换。我赶紧推着自行车走过去。“你还回来呀?!我就知道你心里头没孩子,看人家……”妻子说着眼圈一红。
“咳,我哪儿想得到哇。行了,你回去吧,这儿我盯着。”
“这回要是把孩子耽误了,我跟你没完!”妻子气呼呼地推起我的自行车就走。
“怎么来这么多人哪?”我擦着汗,问旁边一个老大爷。
“你还不知道?”大爷说,“学校有人说了,因为刚开办,老师人手不够,只能少招点儿。这下子谁不急?连不是咱这片的都跑来凑热闹了。”
天快黑了,妻子提着个折叠躺椅,给我送饭来了:“前半夜我守在这儿,你先回去睡一觉。”
“我哪儿还有心思睡觉呀,你回去把晶晶的户口本、独生子女证,还有写字本、图画本,凡是能有用的东西都收拾好,明早送来就行了。”
我一夜没合眼,心里沉甸甸的。
要说现在日子过得挺自在,钱也比过去多,可到底不比以前了,干什么都要真格的,胡天儿混不了饭吃。虽说我那钳工活儿好歹也干了十几年,可脑瓜总是不开窍。厂里上夜校,曹工程师在台上讲课,自己在底下呼噜噜睡着了。怨谁呢?自己脑瓜笨,不是那块材料。其实,小时候我也挺聪明,上小学那会儿,我还是班上的学习委员。谁成想,眼看小学快毕业了,学校里一夜间乱成了一锅粥,学生们一个个横眉立目,吃错了药似的,书本都拿去烧火擦了屁股。就这,还楞充知识青年下了乡,过几年一回城,一个个又都成了大老粗。
眼巴巴熬了一夜,好不容易学校门打开了,几百个人呼地一下站起来往前拥,急得那些老头老太太直跺脚,绝望地喊着:“别挤呀,挨着点个儿。”
眼看着要乱,大门“呯”地又关上了,一会儿,出来两个年轻老师,隔着栅栏门朝外喊:“大家排好队,现在先发号,按顺序来,谁乱挤取消谁的报名资格。”人群这才慢慢安静下来。
我心里火烧火燎地,远远看着那两个老师一个一个往人手里塞小纸片,没想到离我还有一截就停止了,我头皮一炸,嗖地一下窜了出来:
“怎么不发了?我整整排了一夜!”
“没办法,”发号的老师无可奈何地说:“我们只能招二百多人,现在来了四百也打不住。”
我象丢了魂一样回到家里,身子往床上一摔,脑袋“咚”地撞在了墙上。
妻子在一边抹开了眼泪:“都怨你,知道学校要报名了不请一天假,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抓起一件衣服蒙住脑袋。长这么大,头一回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心里一个劲叨念着:晶晶,好孩子,爸爸对不住你。
猛地,我想起昨晚那位老大爷跟我聊天时说的一句话:现在是有多少孩子,就有多少条“路子”。怎么就我没想到“路子”?我一挺身站起来,抓起衣服就冲了出去。
连着忙活几天,我象绿头苍蝇一样,东碰西撞,腿都跑细了,上起班来也搭拉着脑袋。工间休息时,开龙门刨的小杨刁着烟走了过来。
“韩师傅,您那宝贝儿子有着落了吧?”
“别提了,我急得就差跳楼了!”
“你呀,病急乱投医,放着真佛不拜,去找那些泥胎干嘛。”
“谁是真佛?”我一把抓住小杨的胳膊。
“曹工啊,他有办法。”
“曹工?”我怀疑地松开手,有点儿泄气。
我进厂那会儿,曹工程师正在我们车间劳动改造,瘦巴巴的戴个眼镜,一副可怜相,锉点儿毛刺都得费牛劲,大伙儿短不了拿他找乐儿。后来他抖了,成了厂里的技术科长,生产上大小事儿都他说了算,大伙儿也挺服气。可他是个书呆子,能有这种本事吗?
“瞧瞧,说帮你指条路,你还不信。”小杨在一边冷笑。
我哪敢不信呢?我一撒丫子,就推开了技术科的门:“曹工,今天您一定得帮我个忙,帮我个忙。都说您有办法,我全指着您了。好歹咱们以前也在一个组里干过两年哪……”
曹工程师吓了一跳,眼镜差点儿从鼻梁上掉下来:“小韩,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就为我那孩子上那所重点小学的事。”
“是那所新建的小学吗?别急别急。”曹工程师搬过一把椅子,让我坐下,“我也是刚听说,区教育局同意学校再增加两个班,就是老师还没最后定下来,可能今天下午就开始报名……”
“哎哟我的妈呀!”我象屁股着了火,“咣当”一声碰翻了椅子,扭头就往外跑。
“别急着走哇,”曹工程师在我身后喊,“到那儿要是不明白,你找一个姓罗的老师……”
怪不得现在都说信息就是金钱呢,这回让我抢了个先,总算给晶晶报上了名。晶晶也够争气的,考试的时候,老师问加法,他连乘法“小九九”也背出来了,临了还拉了一段手风琴。
“这就算没问题了吧?”我还不放心。
“因为人太多,还要研究,最后得校长批。”
我心里“扑腾”一下,又发开了毛。
“您这儿有位姓罗的老师吗?”我想起曹工程师最后交待的那句话。
“没有哇,只有校长一个人姓罗。”
是校长啊,我眼前忽拉一下又亮了。
当天晚上,我和妻子穿得整整齐齐,带着晶晶出了门,按照好不容易央求来的地址,直奔罗校长家的楼房。
“是这儿,没错吧?”妻子显得挺紧张。
我屏住呼吸,敲了几下门。
门开了,露出一个人影,我一看那俩眼镜片,愣住了:“嘿,曹工,怎么您也住这儿?”
“怎么,你不是找我?”
“找您说的那个罗校长啊。”
曹工程师哈哈笑了起来,冲里屋喊着:“喂,找你的。”
“怎么,罗校长和您是一家子呀?”
曹工程师还在笑:“快进来吧。其实,她也是前不久刚调到那个学校去的。”
说话间,罗校长走了出来,袖子挽得老高,好象正在洗衣服。再仔细一看她那嘴角浮着的笑容和那双明亮的眼睛,我浑身一哆嗦,脑子里象划过一道闪电。“罗、罗老师!”我的声音一下子变了调,舌头也好象短了半截。
“你是——”罗老师仔细打量着我,“对了,你是韩建国吧?”
“你也认识罗校长?”妻子喜出望外。
我呆呆地站着,恨不得就地找个窟窿钻进去。
“快坐下,”罗老师热情地张罗着,“没想到你会来看我。多少年了,要不是你先叫我,我还真认不出来了。”
“你们认识?”曹工程师也纳闷起来。
“他是我以前的学生,我刚参加工作时,就在他那个班当班主任。”
“这可太巧了,小韩还给我当过两年师傅呢。”曹工程师又笑了起来。
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心里倒海翻江,说不出是个啥滋味。我太损了呀!罗老师当我们班主任那会儿,也就二十多岁,说话挺和气,眼睛又大又亮,还梳着两条长辫子。每天她给我们上课,星期天带我们游园,植树,过队日,放假了也不闲着,到学生家里辅导功课。罗老师挺喜欢我,说我聪明、好学,有一次把我写的一篇作文贴在教室墙上的学习园地里,让全班同学看,还推荐我参加区里的小学生作文比赛。可后来,罗老师的名字被打着×写在了黑板上,旁边还写着:“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那天她走上讲台,在黑板前站了半天,转过身时泪花直在眼眶里打转。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同学们”就停住了,半天才又轻轻地说:“牛鬼蛇神的鬼字,你们写错了,正确的写法应该是这样的。”说完拿起粉笔在黑板角上慢慢写下了一个清晰的“鬼”字。后来课也不上了,到街上去“破四旧”。有人说罗老师出身不好,还有亲戚在国外,平时又爱打扮,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我们十几个人跑到她家去“抄家”,砸得乒乒乓乓。她一动不动,只是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我们的“革命行动”。我走到她面前时,她说:“韩建国,你也不学习了?你们长大会怨老师的。”我那会儿真疯了,胸脯一挺:“要和你彻底划清界线。”还第一个冲上去把她的头发剪了个乱七八糟……唉,这么些年来,多会儿想起这事,多会儿恨不能扇自己几巴掌。后来也想过应该找罗老师去道歉,可我哪还有脸去见老师啊。
这会儿,妻子还在做着美梦呢,可劲地说:“罗校长,这可太好了,您瞧,我们……”
“罗老师”,我涨红着脸,赶紧打断了妻子的话,“我们是向您赔不是来了,其实这些年我一直想找您,可就是觉着太对不住您,太亏心,不敢来。”
“他怎么啦?”曹工程师小声问罗老师。
“都是过去的事了!”罗老师只轻轻地一笑。
“罗老师,我,我那时候良心让狗吃了。”
“别那么说,老师从来没怪你,我怎么能去责怪一个当时还不懂事的孩子呢。”罗老师有些激动,“那时候是有些想不通,好好的孩子,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凶,我们这些当老师的,怎么突然都没用了?我当时真不愿再当老师了。可以后真不上课了,心里又空落落地不好受。”
曹工程师显然都明白了,轻轻拍拍我的肩膀:“小韩,算了,这种事怨不了哪一个人,其实你也是受害者,在厂里你一直干得还不错嘛。”
妻子觉出不对劲儿,坐在旁边半天不敢吭声。
“这是你们的孩子?”罗老师笑着把晶晶拉到她跟前,“叫什么名字?”
“我叫晶晶,星星亮晶晶的晶晶”。
“几岁了?”
“六岁半了”。
“也该上学了吧?”罗老师抬头看看我,嘴角重又浮现出深藏在我记忆中的笑容。
妻子怯声说:“想上那所新建的小学,离家也近,已经……”
“罗老师,您别听她的”,我又一次打断妻子的话,“我已经联系好另一所小学了。再说,这孩子太调皮,也笨……”
妻子惊住了,眼里浮出了泪光。
“噢,他就叫韩晶吧?”罗老师点了点头,“下午刚研究过,这次招生原则是就近入学、择优录取,我看过名单和他的考试成绩,已经同意录取他了,真没想到是你们的孩子。”
“不是说还没有老师吗?”妻子颤声问。
“我也带一个班。真有意思,过几天我又是韩晶的班主任了。”
从罗老师家出来,天已经黑了。妻子一路对晶晶小声叮咛着:“上学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念书,长大了做个有出息的人。”
“老师好吗?”晶晶仰着小脸,看着妻子和我。
“老师好,老师好,”我感慨万分地对晶晶说,“没有老师,爸爸和你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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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中〔短篇小说〕
张长
早晨,我发现自己走在一片蒙蒙的晨雾里。路两边是密密匝匝的凤尾竹林子,簇拥着一条被雾气弄湿了的小路,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
“那里将会出现一个寨子。”我想,蓦然记起一个梦。
果然出现一个寨子,就在薄絮般的雾气成片飘向蓝天的时候。
还会出现一座金黄的佛塔,在寨子头,在一株老菩提树旁。
可不,真有一座金色的佛塔!伴着它的还有梦中的那株老印度菩提。
然后,走进寨子。先是那菩提,阳光照在湿漉漉的叶片上,象上了釉。再走,应是一幢小巧的竹楼,有一个老波涛①吆喝一条牛出来…
一切如此:缅寺、菩提、竹楼、一个老人吆一条水牛走出寨子,并且他居然冲我大叫:
“老郑!”(我的天!)
我使劲儿掐了自己一把。疼。不是梦。
“你真的又回来了!”老人一把抓住我的手。
“还应该有个披黄袈裟的小和尚。”我对自己说,决心一证虚实。同时没忘向老人点头致意。
“你一定还记得他吧?”老人挺神秘地向我一笑。
“谁?”
他一指缅寺,小和尚出现了,我不禁打了个寒噤。想起庄周梦蝶的故事。
“到火塘边坐坐”。老人拴好牛,拉我。
“你那风湿,凉不得。”
阿弥陀佛!我没风湿。
“七年前,就在这火塘边,你记得不?”老头一边倒茶,一边叨叨开了,“儿媳妇难产,来不及送医院,你那时住在波光丙家,正害风湿呢。跛着个腿来接生。难产!傣家不兴睡床,你就那么跪着哟,一跪两小时!你的汗水黄豆大……”老人突然停住,深情地抚摸我的腿,“这几年好点了么?”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问:“那孩子呢?”
“刚刚不指给你看了嘛,当了和尚。”老人双手合十:“赞美佛主!他那条小命是佛祖给的。所以……”老人没继续说下去,只顾在一个木匣里找着什么。“喏,找到了——你写的信,还有照片!你信里就说你要来的。”
我一把抢过照片: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眼镜。线条有力的下颌。活脱脱一个我!是耶?非耶?
象算命似的,我忽然把照片翻转过来,一行小字这样写着:
“波迈大爷常见:曾敏,八五年夏于北医”
有什么比给人以美好的记忆更可贵的呢!我实在不愿让老人失望,硬要告诉他我不是那个叫他如此挂念的好“摩丫”②。是的,我们都来自首都,然而她姓曾,我姓郑;她是个好大夫,而我,只是个普通的记者。
注:①傣语老大爷。 ②傣语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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