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1月4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大地

远村的忧虑
唐金桥
暑假里,我从京城回到家乡——江汉平原上一个偏远的小村。每天傍晚,我喜欢走出自家的后园,在荷花飘香的池塘边上散步,欣赏黄昏时的田园景色。远处一望无际的雾霭,近处金黄金黄的菜花,还有烟囱里飘出的直直的炊烟,中天刚刚现出轮廓的月亮……这幅乡村夏日黄昏图,使我如醉如痴。
傍晚,金黄的霞光已经消退,夜,降临了。我沿着池塘边的小路走回后园。突然,一个小姑娘拦住了我。我认出她是村东头李德贵家二闺女,名叫丫丫。
“闰叔,你能帮我做一件事吗?”她用怯生生的声音问我。
“什么事?说吧。”我有些漫不经心。
“我爸爸不许我上学,把我的书也烧了。你是大学生,我爸一定会听你的,你去劝劝他吧,让我上学去。”
“你爸为什么不让你上学?”
她不回答,只是摇摇头,含泪而去。
妈妈告诉我:“丫丫今年刚读小学三年级,快放暑假的时候,德贵硬是把这孩子从学校拖出来,说是干活要有个帮手。现在丫丫一天到晚放牛,打猪草,做饭……乡下的女孩子,命苦哟!”
我准备晚上就去德贵家。李德贵从前是村里有名的穷汉,而今靠着一台手扶拖拉机走上了致富的道路,为什么又不让自己的女儿上学念书呢?
李德贵的家是村东头那座刚盖起不久的二层小楼房。我推门进去,他们一家人正在看电视。德贵看上去显得很老,眼神很疲倦。看来,用汗水挣来的财富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幸福。
我提起丫丫要上学的事,他低下了头,抽了一会儿闷烟,用低沉的声音告诉我:“我的大女儿环环,原是多好的一个姑娘!在县城读了几年书,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回乡来整个人都变了,夏天里穿着短裤满村跑,乡亲们说她的闲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打了她……她就吞了毒药……唉,我真后悔当初不该送她进县城读书,是我害了她。我怕丫丫走她姐姐的老路,才不让她读书了。”
听了德贵的话,心里不禁有些悲哀:一个姑娘的轻生,仅仅是因为曾穿过一条短裤。我的乡亲们啊,你们可知道:北京的街头,夏天少女穿短裤就跟村里的姑娘头上结一根红头绳一样普遍。少女穿短裤怎么会与伤风败俗联系在一起呢?环环是不幸和可悲的,她以死来和封建残余势力抗争。她得到了什么呢?父母不理解她,认为这全是读书带来的灾难。使她年轻的生命窒息的,不仅仅是毒药啊!
德贵还告诉我:村里的小学教学质量差,上次全区统考,倒数第一;民办教师有空闲就去自留地里干活,孩子们都给误了。这样让丫丫读下去,也是白掏学费,不如让她回家来作个帮手……
我极力劝说德贵,不要扼杀了丫丫童年的希望。是封建加愚昧才造成了环环的悲剧。我请求他,让丫丫重新背着书包上学去。这个老实憨厚的农民,只是默默地点头。
象丫丫这样因为各种原因中途退学的孩子,村里还有好几个。第二天,我又去看了村里的小学校,操场成了打谷场,教室的门窗都很破旧,露出一幅可悲的景象。这样的学校能给这偏远乡村的农民带来多少希望呢?
静夜的灯下,丫丫的那双含泪的眼睛总是显现在我的脑际。从那以后,每天黄昏,我再也不去池塘边的幽径上散步了,那份闲情逸致完全没有了。
暑假快完了,我又将回京城里的大学去。告别的日期越是临近,我越是感到似乎有一件事情要做,为这偏远的乡村,为了死去的环环,为了丫丫。
临别的前一天黄昏,我心情似乎很沉重,又来到池塘边上散步。黄昏时的景色依然是那样美,小村庄在夕阳的余辉里是那么宁静,但我却在这宁静中感受到了寂寞。德贵家的那座二层小楼房,在夕阳映照下,特别醒目,使我又突然想起了不幸的环环。
丫丫跑过来,拉着我的手问:“听说你明天就要走,你还会回来吗!”她哭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暮色来临时小村的轮廓,轻轻擦干丫丫的眼泪,说:“明年大学毕业后回来给你们当老师。”
丫丫笑了,银铃般的笑声传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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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哭两帅
强晓初
刘帅病逝,悲痛未已,不幸叶帅又与世长辞,倍感伤哀!激情难抑,匆成小诗两首,以表沉痛哀悼!
痛悼叶剑英同志
晴天霹雳将星落,痛失元戎举国哀!
萧瑟悲风盈玉宇,滂沱热泪涤尘埃。
身经百战宏韬略,缔造三军旷世才。
除害降妖华夏振,光如日月照燕台。
痛悼刘伯承同志
贫寒不屈壮胸怀,投笔从戎战局开。
策马征程频捷报,横刀穷寇落荒埃。
运筹万里铭青史,倥偬一生誉满载。
噩耗惊天心欲裂,悼公无处不伤哀!
一九八六年十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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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悼念叶剑英同志
李真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听完了叶剑英元帅逝世的讣告,脑海里立刻浮现了他参与并领导广州起义时年青英俊的形象,浮现了在红军长征最困难时刻,张国焘分裂红军,使革命步入垂危的紧急关头,他那机智勇敢的斗争精神。……特别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干出大量乱党乱军、祸国殃民勾当时,叶帅大气凛然,同他们进行了坚决的斗争,这更使我由衷地敬佩。1967年1月3日,林彪、“四人帮”唆使军队院校学生开十万人大会,煽动群众,冲军队,并企图打倒几位老帅。在这次大会上,我目睹他满脸怒气,斩铁断钉地说:你们想抢班夺权,我们决不能把军队指挥权交给你们。当“造反派”污蔑贺龙同志时,他很不耐烦地把一只手向空中一挥,又握牢拳头,重重地落在身旁的桌上,大声地吼道:“你们这样搞,决没有好下场!”
1967年1月,所谓的“上海风暴”乌云密布,夺权尘嚣四起。我让“造反派”抓到国防部门口,被押着躺在地上。当时我血压很高,防化兵部的同志火速向叶帅办公室报告,很快,我得以接到京西宾馆保护……一桩桩一件件往事涌上心头,成诗二首,以寄哀思。

帷幄军机耄耋翁,羊城起义卷旗红。
长征路上披肝胆,抗日烽烟留迹踪。
赤县挥师驱虎豹,中原逐鹿斩蛇龙。
老来又历风波险,运筹降妖再建功。

斗争实践造诗翁,谈笑桑榆霞满空。
百首词赋寻旧迹,千秋风骨拓新踪。
文韬武略曾擒虎,舌剑唇枪斗孽龙。
皓发不知伏枥晚,征途漫漫谱新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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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饽饽情
宋文明一弯手掬来山涧的小溪
小溪的河菊的芳菲
驮满蜻蜓的纱翼一弯手拽长荒坡的野风
野风的苦菜的沉郁
拉响瘦驴儿的鼻息一弯手踏响实纳底的鞋帮
麻线的粗犷的韧带
穿缀上万个月亮的光辉
以及小裹脚摇晃的梦呓一弯手从怀里抖落笑
剪个酒涡贴在窗的田里
生长玻璃上陶纹的花穗一弯手精心雕塑最诱人的午餐
砂锅煮沸醇郁的箫韵
掌托和拇指的谐音弹出
吮吸炒河螺的脆高粱面饽饽下锅了溅起我又一个年轮的阵痛在爬满皱纹的土地画上新居在瘪了的风中听一阵古朴歌吟蓦然痉挛我殷红的脐带沉默的喊叫窒息淡凉的欢欣安慰执拗的盘坐和满足的安谧安慰浸泡了一生的爱恋情味高粱面饽饽浇着羊肉汤
祝福生日希冀家乡富庶儿女豪气点燃爆竹炸开墙角的阴影吧奶奶手镯碰响血液的刚强我唱一支生日的歌震响树叶的金片树叶金片的舟荡向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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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塞罕坝
刘兰松飞快的车轮旋转着热烈的憧憬闯进一个绿的王国太阳用金棒敲着乐鼓我的心和我的幻想在金莲花和红玫瑰的脸上滚过去听小滦河的琵琶弹奏着透明的微笑去听早晨的浓雾里滴着牛奶的叮咚直到牧马姑娘的耳环碰响多情的筒裙在月光中闪烁忽然,一阵清凉的风送来一面远古的盾:挡不住两个粗犷的骑射民族那蹄踏历史尘埃的争夺驼城中箭的呻吟血肉横飞的呐喊在把一段伤心的往事诉说如今,花和草携手铺成的乐园簇拥着新主人站在康熙点将台上向联合国宣布草原的开发和现代化畜牧昔日的战马将驮起这片土地贡献于人类的重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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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出气与浇油
刘贵贤
报载,安徽蚌埠卷烟厂设了个“出气室”,“出气室”门前写着这样的话:“主人同志,欢迎你。你有什么心事吗?请你讲出来;你有什么好的建议,请不要保留。”厂里的主要领导轮流挂牌值班接待。说来也灵,憋着一肚子火气进去的职工,出来竟然一身轻。两年来,职工来访上千次,件件有登记,桩桩有着落。难怪这个厂的经济效益越来越好,“出气室”也有一份功劳。
说实在的,无论哪个单位,小至街道工厂,大到处、局或公司,都会有些办得不妥当的事,惹得群众一肚子气。偏又有那么一些领导,即便豆大的官儿,不以公仆身份替群众排忧解难,而是以“老爷”自居,以官压人,以权欺人,把群众视为自己的家奴,开口就训,动不动就罚。
你有气吗?对不起,他不但不给你出气,反而火上浇油:“有意见,到厕所提去;不服气,到市里、省里告去呀!”
这样火上浇油,只能激化矛盾,诱发恶性事故。
当然,真以暴力对待以势气人、以权欺人的“官儿”,是不足取的;反过来说,某些领导混到“百人指、千人恨”的地步,也确实应该反躬自问一番了。
以权气人、以势欺人的“官老爷”,不仅厂矿有,机关也有,不过手法更“含蓄”更高明一些。特别是在提拔要职、出国考察、评定职称等问题上,他把好处给了自己的亲信、抬轿者,却又推卸责任:我是同意你的,其他领导有意见呀!你是够格的,可这是集体研究的,我也无能为力呀,还是有机会的,下次争取吧!……文文雅雅,叫你气得干瞪眼。你若是申辩几句,他则给你一个下马威:“你这样斤斤计较,下次还轮不上你!”直气得你七窍生烟,着急上火,他再来个火上浇油:“哼,有意见,找中央去反映!”这样的“官老爷”,“激将”群众,给中央信访工作增加了压力。
希望这样的“官儿”,学一学蚌埠卷烟厂的领导,做一个真正的公仆,放下官架子,尊重群众,信任群众,使你管的那个单位,民主气氛浓一些;尊重人,讲点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人都是有感情的,常言说:“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群众有了气,找人家谈谈心,消消气。人的心情舒畅了,工作自然一心一意。反之,把“公仆”与“主人”颠倒过来,以权气人,以势欺人,火上浇油,到头来,那“气”越聚越烈,“气”借火势,怎能不出乱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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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艺文谈片

文学调解
俞律
每到常州,总想到慎氏和她的诗。
唐朝的严灌夫游常州(当时叫毗陵),爱上一位儒生的女儿慎氏,便娶她回蕲春。谁知婚后十多年不生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最严重的问题了。果然灌夫动摇了爱情,竟挑剔妻子的缺点,休了妻子,逼她回故里去。
慎氏慨然登舟,当着临流送别的亲戚人等,赋诗和丈夫诀别。那是一首精彩七绝:“当时心事已相关,雨散云飞一晌间,便是孤帆从此去,不堪重过望夫山。”这望夫山在江西德安境内,德安距蕲春很近,蕲春与毗陵之间,水路往返必经此地;而望夫山上又有妻子登山望丈夫的传说。慎氏寓典故于实地,真是大手笔。
严灌夫到底是感情中人,见诗大恸。咳!没有儿子有什么关系?没有这样的妻子才真的痛苦呢!遂留下慎氏,重新团圆。
古代尊男而卑女,又无法律伸张维护女权。慎氏在被遗弃的不幸关头,竟凭二十八字诗挽住夫君,一方面可见情的力量,另一方面也觉女子命运之可悲。慎氏如果不能靠文学抒发此情,那么她就会被休掉。唐朝诗歌特别发达,虽闺房之内,也不废此道。用现在的话说,可谓诗歌创作深入到家庭之中。
每见报载夫妇离异消息,对于“没有感情”的理由,解释得往往不得要领,以致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闪光的文学也许倒能做个高级调解人的!我甚至还相信,文学修养还能使无谓的家庭纠纷失掉冲动的凭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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