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1月3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大地

英魂兮归来
——悼念闻一多先生牺牲四十周年
闻山
“在你的朋友中,谁能象你将服膺半生的自由思想和道德观念,在一旦觉悟之后,认为只是某一阶级的偏见而并非永恒的真理,弃之惟恐不尽,攻之惟恐不力!
“谁能象你将‘人民’看作国家的真正主人翁,社会的主体,将自己的生命完全献给它,而不把它当作仅仅是供给大人先生们生存需要的一种工具或学者政客们鹦鹉式的口头禅!
“谁能象你绝对地鄙视‘明哲保身’哲学,而将‘威武不能屈’的精神发挥到顶点,为民族增光,为懦夫添耻!”
这是西南联大政治系主任张奚若教授纪念闻先生死难一周年时说的话,也是对闻先生的崇高精神的最好概括!
闻先生被害四十年了。1946年,闻先生才四十八岁。这年夏天,闻先生为了人民的新中国的诞生,无畏地迎向国民党特务的子弹。秋天,西南联大复员回北平。以闻先生为导师的联大新诗社和阳光美术会的同学,回到清华园、北大,继续学习和斗争。第二年夏天,在清华园,为闻先生被害一周年召开大会,控诉反动派的罪恶。那天,清华园升腾起了仇恨的火焰。阳光美术会画了闻先生的大幅头像,挂在大礼堂讲台正中。吴晗先生愤怒地痛斥反动派的独裁统治。当时的讲话我已记忆模糊,幸而在《吴晗传》和《闻一多纪念文集》里,还留下了吴先生在讲演的照片,以及朱自清、李广田、潘光旦、吴晗、闻师母等人的合影。在吴先生的身后,我发现已被自己忘却的、代表新诗社献给闻先生的一首诗,就贴在闻先生像下。这诗记述了我们心中的愤怒和仇恨:
“告诉民贼们,/闻先生没有死。/闻先生的声音,/是人民的声音。/闻先生的意志,是人民的旗。/闻先生在人民心中生了根,/我们的导师,怎么会死?”
闻先生没有死。闻先生的精神,将与中华民族同在,万古不灭。他为追求民主而英勇献身,他热爱多灾多难的中华和五千年光辉灿烂文化的那颗丹心,他对奴隶主哲学与独裁政治的憎恨,都还震动着我们的心,鼓舞着我们向着建设社会主义民主的目标前进。
今年7月初,在北大临湖轩召开的纪念闻先生牺牲四十年的会上,我见到了几位三四十年前的师长。在重庆、昆明文艺界发动支援贫病作家募捐时,联大新诗社积极奔走,我们去找过楚图南先生,我还依稀记得楚先生清癯的面容。现在听他回忆闻先生的为人,“对同志对朋友,他肝胆照人,对工作,他无限的热情……”我眼前矗立起一座水晶的雕像,它胸膛中那颗心,放射出太阳的光辉。
费孝通先生讲话时哽咽失声。他说,“四十年如同昨日,我是闻先生的后辈。在昆明时,我们有专业与革命的矛盾。闻先生曾对我说,‘打完仗了,我们各自回去搞自己的专业。’可是后来他选择了为人民而死这条路。屈原最伟大的诗不在《离骚》,而在屈原的一生。闻先生表现他爱国诗人的本质的,不仅是他的诗,而且是他的死。”解放前在清华园,我曾选修过费先生社会调查的课程。他让我们去调查国民党政府最黑暗的角落——法院和监狱,使我看到了腐烂的底层。也许这是费先生解决专业与革命的矛盾的一种做法?如今,我也已经醒悟到了,闻先生的文学专业和费先生的社会调查是统一的。“我以我血荐轩辕”,文学专业最彻底的归宿,是用生命改造不公平的世界。
在昆明郊区龙头村,联大新诗社到云南大学附中开朗诵会,诗人光未然朗诵了他的《阿细的先鸡(歌)》。朗诵诗,就是煽起革命斗争的火焰。诗人现在回忆说:“……一多先生不但忙于编辑出版《民主周刊》,负担很多工作,而且当交通员。那时昆明没有公共汽车,他就经常自己跑腿,找这个找那个。我住在青云街李公朴先生家小楼上,有要紧事,闻先生就跑来找我说,‘来一段吧!’我就赶紧写一段,第二天就去朗诵。那次在西南联大草坪三千人大会上朗诵《我嘲笑》那首诗,就是闻先生催出来的。……北平解放,我们接收清华园,在大礼堂讲话,我感到缺了一个人,一位我们最敬爱的老师和同志。我和吴晗同志去找闻先生住过的小楼,小楼还在,人却再不回来了……”
但是,我却在靠墙坐着的人中间,看到了我们的闻先生,我们新诗社和阳光美术会的亲爱的导师。他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布大褂,目光深沉,在注视着我们,听我们讲话。在我面前恍惚还是一些二十多岁的年青同学,我们坐的是稻草墩子,而不是沙发。我们心中想望着一个光明、美好而且神圣的新中国,我们渴望着民主,憎恨独裁、黑暗、剥削;我们在朗诵战斗的诗……
我走进帅府园,看《闻一多美术作品展》。我看到闻先生在步行南下途中站着作画的照片。他穿着长袍,凝神远望,就象他从家里走到联大南区教室来看阳光美术会素描习作的情景。那天,我们等候他来给我们指点。他是我们专请的学美术的导师,而我们则全是自己摸索的学徒。他走到我画的那幅联大教室和桉树的素描跟前,微笑着,不说话。对这么幼稚的习作,他很难说什么。但他支持我们,特别支持我们的讽刺漫画。现在看闻先生的速写,那流畅熟练的线条,准确地为我们画了一幅幅古老的民族建筑艺术的形象,我看到了闻先生扎实的素描功夫。当年我并不曾看过闻先生的画,他从不拿给我们看,也许是在那时候,这并不是他要用的武器。这一幅幅精致的小图画,可都是徒步跋涉的间歇中间画的,而且大概都是站着画,却画得那么认真、细致,若不是对五千年的文化的挚爱,能有这分心?这些牌坊、庙宇、小桥、村寨,也许现在都已塌毁,不再存在人间,但它们却永远被保留在诗人的爱与恨的史册中,将美留给了后世。“你降伏了我!你绚缦的长虹——五千多年的记忆,你不要动,”——我听到了闻先生的吟诵。
我长久地站着,仔细看每一方朱红的图章。
我又看见闻先生弯着的背,戴着近视眼镜低低俯着的长发蓬松的头,吃力地握着刻刀的手的动作……
八口之家,每月薪水只够十天吃用。研究古文字学、甲骨、金石的功力,只能用来学刻图章换饭吃。吴晗先生在《哭一多》中说。“闻先生为学刻图章,磨烂了手指,也只好咬着牙干下去,两年后谈起,眼里还含着泪。以后他就靠这行手艺吃饭,今天有图章保证明天有饭吃。图章来得很少的时候,他着急,因为要挨饿。”
1946年初,一个中学同学给我寄来一颗桃源县的鸡血石,我拿给闻先生,请他给我刻。他笑着说,“你急什么?回到清华园有功夫给你刻的!”我便一直等着。还特地请亲友从广东定制了一个小漆印盒把它装起来,专诚地等待。可当我离开昆明回到南国海滨的旅途中,便听到了闻先生遇害的消息。想起这颗凝着血滴的石章,我便心头滴血。
闻先生的路,是屈原走过的路。
闻先生说,屈原因为从封建贵族阶级被打落下来,成为宫廷弄臣卑贱的伶官,所以屈原和人民一样,是在王公们脚下被践踏着的一个。屈原的《离骚》和《九歌》,都是人民的艺术形式,喊出了人民的愤怒。而闻先生自己,在“庚子赔款”的清华学堂读书,又到金元帝国留学,在种族歧视的社会中,对为白人洗衣供役的华人的命运感同身受,加以他那刚直不屈的性格,他便成了朱自清先生所说的抗战前“唯一的爱国新诗人”。
“最好是让这口里塞满了泥沙,如果它只会唱着个人的休戚,最好是让这个头颅给田鼠挖洞,让这一团血肉也去喂着尸虫,如果只是为了一杯酒,一本诗,静夜里摇来的一片闲适,就听不见了你们四邻的呻吟,看不见寡妇孤儿抖颤的身影,战壕里的痉挛,疯人咬着病榻,和各种惨剧在生活的磨子下。幸福,我如今不能受你的私贿,我的世界不在这尺方的墙内。”这是在《静夜》里浮现的人生观。几十年前,这种人道主义的愤激,和今天我们提倡的社会主义人道主义精神,是完全可以沟通的。“我希望爱自由,爱正义,爱理想的热血要流在天安门,流在铁狮子胡同,但是也要流在笔尖,流在纸上。……见了一片红叶掉下地来,便要百感交集,‘泪浪滔滔’,见了十三龄童的赤血在地下踩成泥浆子,反而漠然无动于衷。这是不是不近人情?”这些话,对于增强新时作家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责任感,不也是具有很好的启示作用么?
西南联大复员前最穷困的时候,国民党特务扬言出四十万元买闻一多的头。美国一所大学出高薪请闻先生去讲学,可是闻先生不去,他不能丢下革命工作。这种骨气不值得我们永远学习?
四十年过去了。中国的历史长河经历了多少迂回曲折?!先烈们梦寐以求且为之献身的共产主义理想,最终必将成为现实。但是,中国的革命洪流几乎每前进一步,都要跨越重重险阻。在我们这块本来就残存着封建细菌的土地上,我们,不要忘记文学的崇高使命,不要忘记亿万人民大众!我们的队伍,要有更多坚强的战士,时代的鼓手,接着闻一多先生的足迹,应着他擂响的鼓声,大踏步地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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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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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肇明
落叶的赞美和诅咒
果园里,苹果、梨、桃、杏、樱桃,所有果树的叶子已经落光了,它们好象现代派画中一群变了形的男女老少的裸体雕塑,被海洋一样湛蓝的天幕衬托,分外显豁而心惊。落叶,满地狼藉,厚厚地铺了一层,有的已经干枯,卷曲,碎裂,化为厚实的泥土;有的在一点一丝飞速的干燥,几乎不能察觉的碎裂声,许是最后一声余息。那依然鲜艳、潮润的红叶和黄叶,斑斓的色彩在叶面上闪烁明灭,说不上是坦荡流去的五彩路,还是躁动不安的情感的河?在放大的微观宇宙里,一片落叶的死亡,就是一颗灿烂的恒星的灭寂,整整一个世代的转换和交替。
我目睹这斑斓的满地落叶,却不知何故,只感受到生命耗散时分的美丽、肃穆和那千山万壑间蓦然回首的伤感,却感受不到宇宙无情而庄严的脚步声,猜不破摇篮即墓地,墓地即摇篮的永恒奥秘。
选择位置和彷徨歧途的苦恼是属于生命的翻飞的;却为什么赐予斑斓的落叶以火警般惊天动地的权威?对生命的饥渴和留恋,应该属于长途跋涉的攀登者,为什么把不胜驮载的重负层层叠叠堆积到墓地上和摇篮里?
在放大的微观宇宙的空间里,蝼蚁孜孜圪圪营造着金字塔和长城;在放大的微观宇宙的时间里,过程被膨胀了,拉得难以置信地漫长……
最漫长的时间,莫非不是逝去的历史和未来,而是最不堪忍受的期待?!
落叶是可赞美的,也是可诅咒的。
那棵半边枯干的怪树
玉渊潭湖面东北角的堤岸上,有一棵被雷火轰击过的椿树,躯干的半边已被烧成木炭。不知当初整治堤岸的哪一位不知姓名的工人师傅,不曾把它连根刨去,当柴烧了,而是就在它的根部栽种了一棵丁香,也可能是嫁接上去的。水泥围栏,倍受爱护。于是,被雷击的椿树死而复生,一种植物分类学上无从归属的奇迹发生了。春天,这棵半边枯瘫、半边繁茂的怪树,蓁蓁绿叶是椿树的鱼尾形,十字花序串串珠玉是地道的白丁香。
是生命就不能交给炉火,交给死亡。奇迹属于顽强的生命。起死回生的高招,是嫁接。不是固守,是接纳;不是拒绝,是溶受。丑陋得无所归属有何关碍,只要生命的芬芳再度浓烈。
我看到合二而一的椿树——丁香、丁香——椿树一寸一寸地寻觅阳光和空间,根须在水泥凝固住的硬壳下一寸一寸地拓路前进,哪怕身躯的一半被烧成黑炭,黑炭里连细菌、苔藓也不能存活滋长。新生的一半救活了老枝,新叶蓬蓬勃勃,挣扎里再造出一个倾斜的繁荣。满湖的槐花凋谢了。而半塔洁白的丁香,正飘送十里湖面,圆锥形展开的花光里,扇面上写满了生命的真谛!
我生平喜读大自然写得很美的书,常常在丑怪面前掉头不顾,象一条鱼被尘世的网裹住拖到岸上。今天我被这棵半边繁花半边枯瘫的怪树所吸引,我好象渐渐变成它的一条枝杈,并迷迷糊糊记起一个患了绝症的十五岁的女孩子的话,她说:“假使我今天死去,我也要把笑脸留给明天的世界!”
水仙的祈祷
冬日,晾台上的盆栽花卉被请进了温暖的书斋。已经枯黄的太阳花,枝头还挂着几个红宝石样的花朵,一片深红一片浓绿的蟹爪莲,丝丝缕缕袅袅升起的文竹,已经过了花期的米兰、茉莉,它们各有各的必须照顾的理由,一长溜占据了靠近暖气、阳光的南窗下。这样,就轻慢了只须养之以石子和清水的水仙头了,它被安放在阳光照射不到的书架一角。
果不其然,水仙依旧抽芽吐叶,书架的旮旯里活跃着生动的翡翠玉簪,我的心坎象冰山大坂一样恒静、安详、自得。更喜湖绿色的薄纱包裹着的花蕾,象新婚妻子微微隆起的腹部,我沉酣于一枝独秀、五朵金花并蒂的梦。
无奈盈盈绿光在一点一点地耗损,包裹着花蕾的薄纱渐渐发暗,象一页陈年已久的古纸,脆裂了,飞散了,发蔫的花蕾是一个营养不良的不足月的胎儿,夭折了。
我从经年习惯的麻痹中醒来,慌作一团地将水仙花盆移置到阳光均匀分布的南窗下。主球茎已无可挽回地凋敝,偏侧的两枝,一时间衰竭地绿开了一个小小的空间,一粒花蕾象被挤压的炸弹,从极限中含冤地爆炸开来,浓烈的香气憋得人喘不过气。
我们这一代人无望地错过了花期,与水仙花有同病相怜的经历。我们从来不曾指望过自己的名字与英雄二字相连,我们诚笃地信奉无条件的奉献;在我们为错过了花期深深惋惜的时候,是否想过讴歌廉价的奉献,会在自己手上制造意想不到的罪孽?!
不错,愤怒和不平是诗歌神圣的权利。但为了整整一代人记忆的烧灼,我更倾向于诗是羞耻、忏悔、祈祷的器皿!无论在只有九平方米的书斋里,还是窗外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我将鄙弃怜悯的歌,愤怒的歌,双重廉价的歌。
与被凋敝的水仙一起,为阳光、土地、草木祈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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