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1月2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大地文学作品专页

草湖果园
吕锦华
9月,草湖果园是一支流蜜的歌。
在南疆采访,每天,苹果、梨子、葡萄的,一个劲儿往肚里装。装得多了,又萌生出一个念头,想见见那里的果园。
好客的主人介绍我去草湖果园。
草湖果园在南疆西部美丽的边陲古城喀什市郊,是新疆农垦第三师四十一团管理的一个果园。和当地那些历史悠久的“皇家果园”什么的相比,它只是一个资历很浅起步很迟的小弟弟。
但它的名气不小。
去草湖果园的路不太好走。尘土飞扬,坎坷不平。人被一阵阵抛起,颠得五脏六腑都要挪位了似的,且不时撞着小吉普的篷顶。幸亏路不长。坚持一阵后,只见汽车一个拐弯,驶进一条平坦的,白杨树林带的大道。远处,一片浓重的绿色中,矗立着一幢漂亮的三层楼建筑。它就是四十一团的团部。
“来咱这儿,是先苦后甜”。场部同志幽默地谈着,忙递上几盘水果:黄澄澄的砀山梨,透明淡绿的马奶子葡萄,象少女脸蛋的红香蕉苹果……
虽然在南疆尝了一路的水果,但草湖的果子还是头一回见着,着实大!
吃着,路上的一切怨恨又立刻烟消云散。溢满心头的,全是甜!
天边刚刚泛上几抹红晕,我就匆匆起来了。
果园的路,是青草织的,有小腿肚子般高,湿湿的,沾满了露水。
果园浸在淡淡的轻纱般的雾气里,绿森森一片,绵延、延伸、望不到尽头。
走得近了,我惊喜、赞叹,且忘了举步。这雾中的果树,竟活脱脱是一群淘气的精灵呐!你瞧,那一棵棵苹果树,满身上下珠光宝气的;又似乎不愿露富,千方百计藏在绿叶间;何奈绿叶又怎能掩去这一树的珍珠玛瑙?于是,星星点点的嫣红金黄,又从这儿那儿显露出来了。相比之下,一株株梨树则又是一种神态。它们伸出一条条粗壮的胳膊,每条胳膊上都挂铃铛似的展示着长长一溜淡黄色的梨子,又仿佛偏偏要显示自己的富有。有的挂得实在太多了,胳膊不由自主弯向地面,真令人担心会不会折断?一垄垄的葡萄藤架则颇象南方的黄瓜藤架。密密绿叶间垂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绿玉般的无核葡萄,马奶子葡萄,其玲珑可爱,无法形容。
果园也搞责任制。分成一方方领地,每方领地的主人,都在路边地头选几株比较合适的白杨树,搭一个高高的吊棚。棚中可睡人,又可监视自己那块领地,免遭“劫难”。那一个个浮在果园上空的吊棚,象一叶叶漂在碧海上的小舟,要算9月草湖的一点特殊点缀了。
它显示着果园一个沉甸甸的金秋。
且走,且看,且想。
这里原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芦苇滩。年复一年,草湖沉睡着,寂寞又荒凉。人说草湖有“三宝”:苍蝇、蚊子、芦苇草。这是一个如何辛辣的讽刺呐!清朝末年,驻南疆官僚马提合,将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在草湖这块土地上修建了一座私人别墅,一个四方形的土城堡,一座马蹄形的小土楼,里面住着提合大人的一位姨太太。人们称这里为“马家花园”。这名字,一度在南疆传得还很广哩!它象征着豪华,也象征着舒适。
草湖终于有了一点生气。然而,一夜之间,这里又焚为一片废墟。
传说马大人在一次喝醉酒后,将一位皮匠的老婆、一个年轻美貌的俊女子强行留在了别墅里。皮匠咽不下这口气,一把火烧了“马家花园”。故事果然让人可信,官逼民反,强暴者自食恶果的例子已屡见不鲜。我想,“马家花园”焚灭的原因,更多的成分是马大人对人民欠下的血债太多。
草湖,又沉寂了。并比之以前更凄凉。那留下的一片废墟,仿佛是一滴抹不掉的污点,使草湖时时羞愧、痛心。草湖,望眼欲穿地盼着新生哪!
1949年10月,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北野战军一支部队来到喀什,联络部设在草湖。就在“马家花园”的废墟上,整编、集训了国民党南疆起义投城的四百多名军官。不久,身经百战、屡建战功的解放军指战员,又一手拿枪,一手拿坎土曼,和这些经过整编集训的国民党军官,组成了开发建设草湖的第一支农垦力量。
军垦第一犁,从草湖开始了!草湖从此生机勃勃。草湖,撰写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光辉历史的第一页。
光阴如水。当年栽下的第一株梨树,如今已到了“而立之年”,果实累累,告慰着种树人。当年的种树人呢?有的白发苍苍,有的已长眠地下。能品尝果子的,已寥寥无几。
想着,心头又多了一层思绪在萦绕。
和果园一起成长的,还有草湖人。
一路走去,毕政委陪着我。这位五十年代初期跟随母亲从山东来到草湖的娃娃,如今已长成一米八的大汉。动乱年头他吃了不少苦,被关押隔离。但他心地坦然,既往不咎,配合着团长开展各项工作。副团长张刚和爱人薛连芳,一个是来自湖南的“蛮子”,一个是来自黄浦江畔的“秀女”,在“文革”迫害中他们结为伉俪。如今,他们一个抓生产,一个抓宣教,共同耕耘草湖这块土地。
路上有了人。政委不时和各种口音的职工打招呼。他告诉我,果园的人来自全国各个地方。有支边来的,也有转业的;有少数民族同志,也有“盲流”来的甘肃陕西老乡。这样一个籍贯丰富的大家庭,也惟草湖独得。
草湖人是该自豪着哩!
五十年代,他们每年都要挑选优良的果子运送北京,给毛泽东主席、朱德副主席、周恩来总理等中央首长品尝。六十年代,前来草湖的诗人文人络绎不断。诗人郭小川和贺敬之、柯岩夫妇也一同前来,写下了赞美草湖的诗篇。1965年10月,新疆自治区成立十周年之际,贺龙元帅和赵紫阳同志率领中央慰问团第四分团来到喀什。贺龙接见了上海知青代表,教导大伙“安心扎根,为保卫边疆、建设边疆贡献力量”。赵紫阳同志来到草湖,和草湖各族人民欢聚一堂,并参观了他们的果园,品尝了他们的果子,末了,又赠诗一首:“昆仑山上草一棵,天山脚下愚公多;皆与雪莲争艳美,边疆青年赛花朵”。这暖心的称赞和鼓励,时时鞭策、激励着这些后来在逆境中、在艰难中奋发的青年。
如今,他们已到了“不惑之年”。从团部到果园的各级担子,都搁在了他们肩上。他们正在尽力建设草湖,书写草湖果园更美的一页。
是谁,奏响了果园的第一支晨曲?
是大路上驶过的装满苹果梨子的马车的脆脆铃声?是果园深处传来的姑娘的咯咯笑声?还是沙枣林里飘出的热瓦甫的悠扬琴声?
记不得了。只觉得耳边一片嘤嘤嗡嗡,嗡嗡嘤嘤;果园,热闹起来了。
在碧黛树海的远际,蓝天下,喀喇昆仑山的雄姿逶迤起伏,参差耸立,宛如一队银盔素甲的卫士;岳普湖河、塔孜洪河、罕得力克河象三条洁白的飘带微漾着,娉娉婷婷奔来,在晨曦中盈盈粼粼,熠熠辉耀着迷人的光亮;草湖地区长年不降雨,是它们引来雪山水,滋润着这片茂密的果林;阳光洒在9月的草湖,暖暖的,柔柔的,亮亮的……
漫步果园,在流转的眼光中读一幅五彩的画;读得久了,便觉有一缕奇妙的韵律在耳边升起,忽而深沉,忽而幽远,如浪涛微吟低唱,款款地、絮絮地,将我包围了——哦,太阳正用金色的手指弹奏着草湖果园一支流蜜的歌,一支属于中国西部边陲的甜甜的歌,我的心酥酥地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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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坪峡印象
梅洁
我从没有看到过这般可怕的昂扬——
当你战战兢兢来到它的脚下,仰望它耸天的巍峨时,你会清清楚楚地觉出自己小得如它脚下的一块卵石。天空象一块窄窄的铅板,严严实实盖在它两壁的顶上。那正在合拢的两壁就象巨鸟扑翼,仿佛要遮盖整个世界,把你象小鸡一样抓了起来,悬挂在宇宙间。脚下一片深渊,无可攀扶,无可呼救……
这便是拔地而起的太行山里的贺坪峡。
我惊恐地走过它窄窄的峡谷,冷风呼呼地作响,浑身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我只感到,这和地面成七十度倾斜角的两壁,兴许一个炸雷,它们就会惊天动地般塌坍下来。
黑暗的覆盖铺天遮地而来,我无可逃遁地将被埋葬,被吞没,被变作亿万年后的人化石!无援的绝境使我觉出百倍地需要天空、需要光明、需要拯救、需要大喊着冲出这个冷峻的世界……
这便是巍峨云天的贺坪峡!
这便是无法用文字表达,只能用心去体察的贺坪峡!
突然,前面亮了起来,路宽了起来,一帘飞珠碎玉般的瀑布从七十米高处的断崖上飞泻而下。绒绒的苔藓、青青的水芨草铺盖了刀削般的崖壁,壁脚,一汪深深的绿潭……气温似乎突然从酷暑下降到了秋凉。我双手拢在胸前,想着一个阴森的龙的世界……
人们告诉我,这瀑布的源头,这七十米断崖的上面还住有人家呢!这时我的心立即被另一种惊奇所俘获,便不再迷恋这奇幻的崖壁、山瀑和碧潭了。我的心开始在人生的断崖上跋涉……
很难说清,这断崖上的人家,这盘顶上的生命是以怎样的神秘诱惑着我。在这荒古的远代(我以为是荒古的远代),在这不会有生活的角落(我以为这里是不会有生活的),他们怎样生活着呢?有人告诉我,断崖上面有三户人家,一个女人……一阵惊愕的瞠目之后,我下了这样的决心:一定要去看看这个神奇的女人,这个深山里的坤魂;问问她,怎样在这原始般的野地度过一个女人的岁月……
前面就是盘顶人家了。地里的土很黑很黑,玉米林长得很高很高,草烟叶长得很绿很肥……一片远古的乐土!突然,林深处传来一声轻轻的犬吠,就一声!很遥远,很轻柔。山里的狗儿也是这般地友好!右边,高高的崖壁的脚下,一带银链般的山溪,托着片片打旋的落叶,潺潺地静静地流过,流着山里古老的童话,流着断崖上七十米落差的山瀑。
崖脚处,光光的青石板上,有女人在翻晒谷粟,灿灿的秋阳朗照,真真的画儿似的。崖壁上的黑山羊,静止得象黑石头,无声地啃着草稞子里的安逸;牧童儿坐在黑石头上,惊奇地瞭望着我们,瞭望着一个山外面的世界;
扛着木犁的男人从山道上抓着草稞子上来了。山道弯弯,留下了他们弯弯曲曲的日子……
盘顶人家石板的屋顶,石板的墙壁,石板支起的锅灶,石板垒起的炕面,石板围起的牛圈……盘顶人家用山石砌就自己的安福。
盘顶人家,共一个曾祖,姓路。三代,八户,二十六口人,十一个女人(有几个女儿未出嫁)。人丁极兴旺了。
我的心豁然开朗。
嫁到这里的女人是山那边的晋地人。她们说,这里的土地养人,牛耕地种下的,牛驮着回来了,山路上的日子挺护人,比她们娘家那里好,就过来了。
嫁到这里的女人说,路家的曾祖在这里定居六十年了,曾祖逃荒到这里时,这山上还没有一棵成形的树,眼前,这坡上坡下,这山前山后,茂茂盛盛的林子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富足呢;
闹大饥荒那几年,凡路过这里的晋、冀人,他们都管饭、都留宿,救活了好多好多的逃荒人。
嫁到这里的女人还说,她们哪里也没去过。她们要摘山柿子,要打毛栗子,要收山核桃,要种每人承包的两亩地,地里的庄稼很喜人。她们要给男人、孩子做衣服、做鞋,她们还要自己宰羊,给羊剥皮,有时忙起来,几家人要在一起吃饭,一顿要包十几斤肉的饺子……她们说,一忙就什么也不想了,不想城里,也不想娘家,不想山外边的事情。她们说,自己的日子自己过。
嫁到这里的女人还说,她们的男人很苦,要到很陡很陡的山下背庄稼。路大的兄弟就是背糜子上山时摔到崖底死了的,兄弟的媳妇改嫁到山外边去了,兄弟的两个孩子路大的媳妇收养了,路大的媳妇心眼好,养起五个孩子了,还养着八十岁的婆婆呢!婆婆的婆婆也是路大的媳妇养老送终的。路大的媳妇是个四十岁的善善良良的女人。四十岁的女人很懂得山里的岁月,很懂得婆婆、丈夫和孩子。路大很有福气呢!
路家八十岁的奶奶很有福气,她有一大群孝孝顺顺的媳妇;
路家的男人们很有福气,他们个个都有朴朴实实的女人;
路家的孩儿们很有福气,他们都有善善良良的母亲……
从盘顶的悬崖上走下来,再看到贺坪峡时,便有了崇高的瞻仰,便有了喜气的顾盼,便有了自尊自信的勇气,便有了磅礴、浩然的灵性……
在贺坪峡的出口处,山里的另一家媳妇为我们浩浩荡荡的一群煮了红豆稀粥——她知道我们下山时一定口渴,就煮了汤,我们并没有让她这样做。四十五人喝了人家五桶水的两大锅红豆稀粥后,回眸再看贺坪峡,便有了许多女儿的温柔、女儿的厚朴。
倏忽心里就想:这耸云拔雾的贺坪峡,便象太行山巍然峨然的媳妇们,便象太行山粗犷朴秀、自由而自为的媳妇们!
贺坪峡,你是太行山里有野性美、本色美的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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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村井
蒋萍 媛媛
究竟在村边驻足多少年
百岁老人也道不清楚
村头的古槐也无计奉告
年年月月 泉涌如注
仿佛有地下管道通着长江源头
朝朝暮暮 笑容可掬
仿佛有不竭新知从心底溢出
一层层新泉摄下无数年轮
摄下历史涨潮落潮的足迹
小村把你当作一部典籍保存
人们一代一代品读你的精魂
没有显赫的尊位
地角沟旁即为居身之所
不用高雅的装饰
砖块泥土便铸就你的风骨
唯有纯清透明的言语
宣告你永久不衰的春心
奉献的伟大
于你委实算不了什么
奴颜卑膝的恭维
与你耿直的脾性格格不入
你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都会证明你的奕奕风采
你的消失
意味着世界将失去平衡
你的毁灭 标志着
生命将结束自然的繁衍
啊 古老的村井
你也是我诗的魂灵
我还要用你探访二十一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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