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1月19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平顶房的突破
尧山壁
我们的祖先自从树上下来,掘地为穴,房屋便做为人类生活的包装,就有着缓慢然而巨大的变化。并且,形式和内容往往一致,相应变化。房屋建筑形式又因地形、地域、气候、历史渊源和生活方式不同而形成各自不同的风格。在杏花春雨的江南,玲珑俊秀的阁楼、简练雅致的竹楼,与自然保持着和谐;在地广人稀的塞北,出檐起脊的瓦房,显示着生活的凝重;在广袤无垠的华北,齐斩斩的平顶房与大平原一样古朴浑厚。
我落生在冀南农村的土炕上,是在平顶房里和平顶房上长大的。
那时候,村里的房屋都是土黄色的,与土地一样的颜色。讲究的人家,用土打成坯,用坯垒成墙。将就的人家,用土和成泥,用泥打着墙。房顶铺一种瓦硷土,这种土极细,几乎看不见颗粒,它不渗水。每年春天,未雨绸缪,打墙的,泥墙的,抹房的,满村木板响,劈里啪啦,煞是热闹。
那时候,村里少见树木,从那一抹平的黄土地望那一斩平的黄土房,好象是一层土台子。进村以后,大街小巷又把它切割成大大小小的豆腐块。许多外来人指责平顶房千篇一律,平淡无奇,他们不懂得平顶房的妙处也恰恰正在一个平字上。其平顶的用场和利用率并不少于屋内。夏日晚上,酷暑难当,人们把干粮篮子饭罐子提上房来,它是饭场;饭后,饮茶聊天,困了一躺,又是床铺,一觉睡到天明;秋天,它还是谷场,豆荚谷穗,晒干净,就风一扬。记得母亲的许多活,诸如纺棉花、做衣服、缝被子都是在房顶上做的。房顶也是我儿时的天堂,听故事,过家家,偷吃房上的红枣、芝麻。到了冬季,房顶又变成了仓库,玉米棒、花生囤,自然风干。可惜的是梯子一撤,也断了一条偷嘴吃的路。还有,房顶为老太太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骂街的舞台,谁家要是地里丢了一个茄子,母鸡野了一个蛋,那些艺术家们能拐弯抹角、指桑骂槐,不重复一字地骂上三天。
那时候,平顶房绝对的平,全村都平在一个水平线上,谁也不许比邻居高一砖。谁要是压人一砖,就是大逆不道,被认为压人的风水,此后,一切大病小灾都归罪于你,往往会招致一场械斗,结下传世之仇,四邻八家房角上的石狮子都会金刚怒目地咬向你。所以一般人决不在房屋的高度上越规矩,而只在别的方面作文章,比如用石头做根基,用表砖乃至卧砖垒墙,或者在门窗花样上翻新等。
好久没有回故乡,这一次回来,故乡发展变化得我几乎都不敢认了,以为是走错了路,误进了城镇。昔日的黄土房全不见了,一排排新砖房排列成整齐的街道。蓝砖房蓝澄澄的,代表农民的家底殷实;红砖房红艳艳的,象征着日子火爆。我回到家中,没有进屋就先好奇地登上房顶。正值金秋,家家平顶房上都堆着农家的丰收景象,火红的高粱,金黄的谷穗,雪白的棉花,墨绿的豆子,真是五光十色,绚丽多彩。玉米棒堆成的金字塔,熠熠闪光;芝麻秸架成的金山岭,此起彼伏;棉花垛的雪峰,银光闪闪。整个村庄就是个庆丰收的展览会,每个平顶房都是一块展牌,展示着农村的富裕,农民的笑容。平顶房上,昔日随风摇曳的茅草,已被电视天线替代,数以百计天线组成的幼林,显着农村的无限生机,每一根下面都该是连着一幅彩色的图画吧。
再往远处望去,好象有十来座楼房。我疑怪地揉了揉眼睛,真的是楼房,尽管只有两三层,可是打破了一抹平的规矩。它不压别人的风水,别人答应吗?全村房角上的石狮子是否一齐向它咬去呢?母亲告诉我,全村第一个盖楼的是尚宏哥,他跑运输成了万元户,要了村东一个水坑,填平盖了个二层楼,因为没有四邻,没人攀扯,算是在村里冒了尖。后来大伙儿看到楼房的优越性,宅基地又很金贵,再有钱也买不来,住在村边的人开始盖楼。老规矩一破,人们特别是青年人也不在乎压不压风水,谁有钱谁就往高盖,二层三层比着盖,连庄窝心里的户也动心了。
突破,突破,历史性的突破,尚宏哥简直是一位英雄。他带头突破了千百年来一抹平的规矩,打破了千百年来狭隘的平衡,平顶房开始不平了。我第一次看到华北平原农民的房屋象他们的庄稼一样开始拔节了,开始向上,开始竞争。我站在平顶房上打量我的故乡,好象感觉到农村在升高。生活变了,变成立体的了。做为生活的包装也在变着,华北平原上农民乡亲的身材仿佛也在增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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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山水之间(二首)
杨山
小泉月夜一个柔和的夜伴着一个悠悠的人生夜是美的古树之上有月如镜月问我心上可有一丝儿灰尘我问月你可知花魂的心没有虎啸猿鸣玉兰花开泉水清清泉边夜莺在歌唱好风景黎明,车上思绪时而颠簸时而平稳路,不是笔直的车,没有昏睡的一瞬前进着的总有颠簸昏睡的才求梦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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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不应相忘于江湖
谢逸
不少人曾经有过苦难,即使时间不长,但在自己的脑海深处,却也烙下了难忘的印记。泉水涸了,几条小鱼搁在干泥巴上,你用嘴里微弱的湿气来嘘救我,我以身上不多的涎沫去润活你,彼此侥幸生存下来,不管以后的处境如何,这段历程总是难以抹掉。
在平民百姓中,这样的事是到处都有的。一家断炊,别家就将仅有的米粮送上门去;一人病危,别人就出钱出力送去医治。只是区区的几斤米几元钱,本来微不足道,但“相嘘以湿,相濡以沫”,为了救人急难,连自己保命的一些湿沫都献出去,这就难能可贵了。想当年,苏东坡从海南岛北归羡阳,友人帮他买下一座房子以作久居之计,后来听闻屋主苦痛的哭声,他分文不取就将原屋交还,并烧掉文契。他长期流贬,绝禄数年,后得老友赠送绢丝以作生活之用,但看到有人“四丧未举”,有人“三丧未葬”,又全数捐送出去,不留分毫。自己在涸泉之中,却不忘濡人,这磊落的胸襟,崇高的德行,是令人难以忘怀的。
从相嘘相濡很容易想到相煎,在封建社会里,相煎的事也实在太多了。为着皇冠或乌纱,为着地盘或金钱,彼此倾轧,在釜里煎得一锅糊涂,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但是对个儿厮杀,还将千百万人投入血海。倾轧厮杀的双方,有的是乡亲戚友,有的竟是父子兄弟,煮豆燃豆萁,却也顾不上了。此种相煎,多发生在帝王将相、达官贵人之间,因为他们争权夺利,不讲信义,稍碰一下就大煎起来。而相嘘相濡却是劳苦大众和义士的本色,他们都生活在重压之下,同处于受害之中,朴实诚恳,肝胆相照,即使力弱到难以自保,也彼此关心互相帮助,在那黑漆如墨的日子里,也稍能缓解一些倒悬。而这样做乃是一种正义之举,和那种为私利而相煎的罪恶行为刚刚相反。
“不如相忘于江湖”,借用庄子的话而撇开他的原意,就事论事,这话实值得考虑。如果是相比而言,认为何必相嘘相濡呢?都到江湖里去彼此忘掉不很好吗?但在幻想面前,现实老人是有些无情的,你不相濡,恐怕翌日都已涸死,又哪来的前途似锦?如果是指以后,相濡不久就一场大雨,流入江湖你我就忘个干净,出死入生了,于是丢掉那正义之举,用句熟悉的话说这就“意味着背叛”,如果过去屡得嘘己而很少濡人,说重些那就是古语讲的忘恩负义。江湖虽好,到底不是大海,也不免还有苦难之时,仍需互相关心。相嘘相湿和“三从四德”之类不同,而是芸芸众生中人际关系的高尚品德。这优良传统千万不要相忘,因为我们仍处在并未尽人意的江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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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草原情思
段和平

当奶茶与手扒肉的香味随风飘散的时候,也就是炊烟变作乳白色的轻纱,招引牧人回归的时候。
马群踏着轻快的步子归来了,古铜色面颊的牧人归来了,出牧时的雄风溶入一片悠然自得之中。铃铛声、欢笑声、马群咴咴的嘶鸣,马蹄踏起的尘烟……汇成一幅有声有色的草原牧归图。
在金红色夕阳的辉映下,从毡包的小窗里,传来了马头琴苍劲、悠远的声音。
这沉浸在诗一般壮美凝思中的草原,这陶醉于画一样宁谧流动中的草原,这能使生命和灵魂得以充实的时刻呵!

夜的帷幕徐徐垂落了。
夜,缓缓张开了羽翼,把草原揽入宽广的怀抱中,疲倦的草原睡熟了。在它甜美的呓语中,流动着银白色的月光。
草原睡熟了,夜风中青草的窸窣就是它轻微的鼾声。
草原睡熟了,它和牧人的心灵在梦境中也互相守望着,彼此牵挂着,共同憧憬着。
草原睡熟了,为使牧歌更加嘹亮,为使畜群更加肥壮,为使生活更加绚丽,它将迎来一个绯红的沸腾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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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地漫笔

凝聚
凝聚着的铁,始终是铁。
将铁熔化,把铬加进去,铸炼成不锈钢。
铁没有失去它的特质,铬保护着铁的特质,而且使它具有了新的优良的品性。
是的,不该让渣凝聚到铁中间去。然而,铁为什么要畏惧铬和别的金属呢?
倘若“凝聚”意味着板结、封闭、僵硬,我们也去赞美吗?
那些曾使我们自欺,曾使我们昏迷,曾使我们落伍,曾使我们“积贫积弱”的东西,难道我们能再“凝聚”进去?
凝聚了两千多年的精神化石,陈旧的形态,凝聚了两千多年的“圣人”木乃伊,让它们回到历史博物馆去,和青铜器相邻为伴吧。
在那里,人们观赏它们,探究它们,透过历史的纹理和斑迹,寻找有益的启示,并且从中获得绝不可少的借鉴。
但是,我们不想唱着“郁郁乎文哉”的赞辞,对它们屈膝膜拜;
我们不想把沉重的化石当作“通灵宝玉”,悬挂在脖颈上;
我们更不想把我们的灵魂凝聚到历史的躯壳中去…… 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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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文坛风景线

默默无闻织“嫁衣”
——记文学编辑王仰晨
丘山
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审王仰晨同志,是以主持编辑《鲁迅全集》而闻名于出版界同行之中的。实际上,他从1935年就从事新闻出版工作,排字、发行、编辑、行政管理,样样干过。他不仅具有较高的编辑素质,还熟悉出版业的各个行当,是个经验丰富的出版家。
从外表看,王仰晨面容苍老,身体羸弱。然而,在他的面容下蕴藏着对事业的忠诚,在他的身躯里充溢着旺盛的精力。
作为鲁迅著作编辑室的主要负责人之一,王仰晨不仅要作这项浩大工程的庞杂的组织工作,同时又要承担主要的编辑任务。他参加了“征求意见本”的题解和注释工作,参加了定稿讨论,他还根据鲁迅手迹校勘了全部书信,对全部注释作了文字整理,通读了约十二三卷校样,还参与了《全集》的版面和装帧设计等项工作。《全集》的全部注释(包括索引)共计二百五十多万字,发稿前他都认真的作了审读。
为了保证在鲁迅一百周年诞辰纪念日到来之际出齐新版《全集》,在关键性的1980年大战役中,这位白发苍苍、体弱多病的指挥员拚着命地工作。有一个时期,他连续拔了三颗牙,不能说话,也不能吃饭,大家有事找他商量,他只能象聋哑人似的打着手势;遇到复杂些的问题,便只好和对方进行笔谈。《全集》编辑工作最紧张的时候,仰晨的老母亲得了不治之症。他的父亲早年因参加大革命遭国民党迫害,全靠母亲把四个兄弟姐妹拉扯成人,他多么想报效母亲于病榻前,但在《全集》出版的关键时刻,他一天也不能离开工作岗位。一个星期六的下午,经过许多周折,终于把母亲从急诊室的走廊上转到了病房里,这使他稍微感到了一点安慰与轻松,于是又匆匆赶回了机关。不料,就在这个晚上,他亲爱的母亲竟溘然长逝了。次日一早,他佩着黑纱,又来到了办公室……
“四人帮”被粉碎后,虽然新版《全集》的工作已进入紧张阶段,王仰晨仍利用业余时间协助编者校订了《革命诗钞》和《天安门革命诗文选》。尔后,在他的建议下,五四文学编辑室重又恢复。他主持并参与出版了郭沫若、茅盾、巴金、叶圣陶、曹禺、沙汀等老作家的作品。前不久他说:“我争取活到1995年,估计手头这几项工程可在1992年搞完,其后如果能够再活两三年,我就可以看看书,休息休息了。”
是的,仰晨同志自从踏上人生的征途到如今,半个多世纪以来,还几乎没有很好地休息过。由于家境贫寒,他不足十二岁时,就被迫辍学谋生了,作过街头小贩,也当过学徒。少年时代遭受的贫穷和屈辱并没有把他压倒,相反的倒是锻炼了他的意志,养成了他刻苦勤奋、认真细致、扎扎实实的工作作风。他酷爱文学,还在读小学的时候,一本《圣经》故事激发了他对创作的兴趣。十八岁时,他发表了第一篇散文,以后陆续有小说和散文问世。可是这许多年来,为了给他人绣织“嫁衣”的编辑事业,他不得不牺牲了自己的爱好。
曲折漫长的人生道路,长期艰苦的工作锻炼,丰富了王仰晨的人生阅历和工作经验;几十年如一日的笔耕,积累了学识,修炼了功力,使他从一个高小未曾毕业的小学徒,终于成长为一位中国当代出版界卓有成就的文学编辑,为中国文学作出了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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