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1月1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再对“无欲则刚”的质疑
陈小川
写了文章有不同意见,我打心眼里高兴。假如我会唱戏,在台上唱《长坂坡》,唱得顺脊梁流汗,观众却在打盹,我一定很悲哀,还不如有人喝倒彩呢。读了吴祖荫同志的《“无欲则刚”有何不好》,很为他的商榷态度高兴,但也有些惘然,象唱戏已毕下台来,有一位对声乐很内行的人跑过来说:您的“西皮流水”唱得不好,不如帕瓦罗蒂的《我的太阳》。
明确所讨论问题的概念,是明确意见分歧的前提。我的《也谈欲的正邪之分》一文中所说的人的作官欲、发财欲,是作为两个单独概念提出来的,并不是说作官欲、发财欲就无法分出正邪,而是说把作官欲当成一个概念,从欲的正邪角度去给它定性,难以一言蔽之,或正,或邪。有海瑞的作官欲,有严嵩的作官欲,当然可以分出正邪来。但也正因为有海瑞和严嵩之分,作官欲才不好简单定性。
前些时听人谈起,北京市极缺保姆,以致于外地来京的小保姆们要价日高,要问“有彩电么?”“有双缸洗衣机么?”否则不干。但北京本地人,包括京郊农村姑娘,是绝少愿意当保姆的。这就是古都京城人的观念在起作用,以为当保姆是当仆人,掉价儿。但是另一种仆人北京人不至于坚决不当的,就是公仆——官。这当然并非仅北京人如此。同是“仆”,为什么有的就避之不及,有的又趋之若鹜?无非公仆不是仆而已。假如有一种健全的制度,规定公仆必须看主人(人民)的意志行事,主人一旦不满,便把公仆辞掉,那情况就不同了。假如达到了这样一种境界,那些争着当公仆的人的作官欲,就一定是正欲无疑了。靠大力提倡“无欲则刚”是达不到这种境界的。
对发财欲也是如此,细分起来,正邪鲜明。但是把它作为一个单独概念,就不好简单以正邪定性,正如吴文所说,有正道发财和邪道发财的不同。但是该文说“如果价格公道,难道不算正欲?”这又无法捉摸了。什么才叫“价格公道?”小贩们多是认为有人买就是价格公道,而买主一般是抱着除物美外越便宜越好的态度的。市场经济承认价值规律,却没有申明什么是“价格公道”。那么对发财欲的道德评价又如何判定呢?恩格斯认为,人们是从自己的经济地位中引伸出道德规范来的。这里所说的道德规范,就是指人的行为(包括支配行为的欲念)的正当与失当的规范。当人们处于不同的经济地位时,自然对某种欲的正邪判断不同,如顾客说个体商贩卖东西是“宰人”、“一刀宰死”、“砂锅捣蒜”;但小贩说:“谁让您愿意买呢?”小贩这类发财欲的正邪,恰恰不是仅仅道德评价的事(当然各行各业都需讲职业道德),而只能由法规去裁判了。因为什么是“价格公道”,应该交给价值规律去仲裁,而不是交给道德。如果用道德裁判,得出小贩客观上活跃了市场,满足了顾客需要的结论,也就有吹捧“奉献”之嫌了。
我在《大地》副刊上发表的关于“欲”的两篇文章,无非是想说明,把党风、社会风气根本好转的希望押在“无欲则刚”上,寄托在思想教育、榜样的力量上,寄托在“慎独”、“静思”上,是靠不住的,并非否定道德教育。重要的是要有制度、章法和法制。如同城市交通,在路边矗起一些牌子,醒目地写道“为了您和别人的幸福,请遵守交通规则”之类标语,是很必要的;但根本解决问题的是交通法规和科学的交通管理。不按规矩行事的必受处罚。我们能把维持交通秩序的希望押在路边宣传标语上么?仍就作官欲论,我们缺少的是健全的政治体制,没有一种约束力,保证作官必须是公仆,必须给人民办好事,不得生邪欲,生了邪欲也不敢付诸行动,行动了一定会受主人惩治。在这种情况下,大力提倡“无欲则刚”不是显得太苍白无力了么?!
至于“无欲则刚”好不好,我也以为极好,而且我还渴盼着人人都无欲变成天使的那一天。问题在于可能不可能。我们今天能看到“人人无欲”“个个慎独”的曙光么?只有健全的法制和政治体制才是靠得住的,因为它儆戒人们不要把邪欲变成行动。而道德引导却没有能力管那些不按阁下引而导之的方向前进的人。假如真如吴文所说:“法律管不着的问题,要靠政治思想工作来管,要靠道德来管。”前提必须是肯定社会中绝大多数人有实践道德理想的自觉意识,这在目前能成为现实么?否则道德何来外在的制裁力量呢?
制度、法律,不是万能的东西,不可能指望它消灭一切魔鬼;也不可能指望它把一切人变成天使。但法制、纪律毕竟比道德教化靠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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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银城之忆
——墨西哥纪行
赵丽宏
到塔斯科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站在宾馆的阳台上眺望披着落霞的城区,不觉发出了由衷的赞叹。映入我眼帘的,分明是一幅中世纪山城的古老油画:山并不峻峭,弧形的轮廓极柔和地投影在深蓝色的天幕下,宽阔的山坡上密密麻麻排列着色彩缤纷而式样古朴的楼房,大大小小的屋脊是桔红色的,错落有致的楼墙是灰白色的,楼墙上镶嵌着形状不一的窗户,狭窄的街道在迷宫般的楼房中挤来挤去蜿蜒着。看不到一幢现代化的建筑,只有一座古老的大教堂鹤立鸡群似的从低矮的小楼中冒出来,那两座高高的钟楼和一个宝蓝色的圆顶象是这座古城的君王,正用威严平静的目光俯视着它的臣民们。钟声响了,浑厚悠长的钟声不慌不忙地传遍了山城的每一个角落……
塔斯科是有吸引力的。这座山城完整地保留着十五、十六世纪的西班牙建筑风格。人们又叫它“银城”。它附近有墨西哥最大的银矿,这里的银器制造业极其发达,五六百年前,塔斯科的银匠已经远近驰名。塔斯科的魅力,正是它的中世纪情调和它的银器市场。
当我踏着用不规则的小石块砌成的马路步入市中心时,塔斯科向我铺展开一个让人眼花缭乱的银色世界。街上的路灯幽暗,古色古香的玻璃灯罩中闪烁着烛火似的白炽灯。店铺也是古老的,没有墨西哥城里的那些缤纷眩目的霓虹灯和广告,只是在商店门楣上用黑色油漆写上自己的店名,这大概也是保存下来的一种古风。然而店铺里却是银光耀眼,数不清的银制品就象一盏盏明亮的灯,把并不宽畅的店堂映照得一片透亮。店铺主人都是热情周到的,他们会不厌其烦地向你一一介绍自己的商品,不管你买还是不买。店铺里究竟有多少种银器,恐怕谁也无法统计,从巨大的挂盘、镜架、烛台、和成套的餐具,到精致细巧的发夹、戒指、项练,几乎所有的生活用品都可以用银子来制造,而且式样很少重复。最使我感兴趣的,是银雕,其中有造型准确的人像和动物,也有抽象离奇的现代派作品。光是骑马的唐·吉诃德,我就见到了大小不等、形态各异的十多种,有一尊塑像用薄如纸片的银箔镶接而成,唐·吉诃德的瘦削和修长被夸张得令人瞠目结舌,就象勉强在风中兀立着的一茎细草,然而你一看便能知道这正是那位憨倔天真的侠义骑士……
这些巧夺天工的银制品是怎样制造出来的呢?导游安娜小姐似乎很能体察我们的心思,特意领我们去参观了一个制造银器的小作坊。
小作坊很简陋,一个两尺见方的炉子,一张毛糙的工作台上放着几台式样古旧的手摇机械。只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在干活,他熟练地用手摇机器在一根银丝上轧出精细的花纹,然后截成一段段,再一一用一把特制的钳子将银丝变成环状,顷刻间,一些漂亮的银戒指便出现在他的手中。安娜告诉我,塔斯科的银器大多出自这样简陋的作坊。古老的工艺流传了几个世纪,汹涌的现代化浪潮无法冲走或淹没它们,就象无法改变这座情调浓郁的古城一样。我想,作为一种古老的文化传统,古色古香的塔斯科和银器工艺,将被墨西哥人小心翼翼地保存下去,我似乎窥见了他们的良苦的用心和努力。假如,从古老的建筑中突然崛起几幢充满现代气息的高楼大厦,或者在那些门面简朴的银铺中嵌进几家灯光辉煌的超级商场,那么,我面前的塔斯科大概就不会有今天这种魅力了。现代人和未来人都乐意欣赏这种古老的情调,乐意在这样的环境中走进历史,使今天和昨天在时空上保持了距离,因而缩短了距离……
走进圣普利斯塔大教堂前的街心广场时,只听到一阵阵歌声和音乐。广场上人头攒动,原来市民正聚集在这里欢度周末之夜,一些民间音乐家在为人们作即兴表演。我挤进人群,看到了被围在广场中心的音乐家们:一把吉他,一把小提琴,一管排箫,三个小伙子配合默契地演奏着;唱歌的是一个身穿印第安人服装的少女,引人注目的是她胸前那几个大小不等的银项圈,在朦胧的灯光中闪闪烁烁。她唱得很有感情,歌声和音乐自然地交织在一起,轻轻地拨动了听者的心弦。我不懂歌里唱一些什么,那时急时缓的旋律带着淡淡的忧伤,似乎在叙述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这情调和塔斯科的氛围是合拍的。
回到宾馆已是深夜。耳畔还回响着圣普利斯塔大教堂前的歌声,而眼前难以消散的是一片灿然的银光。推窗望去,山的轮廓早已消融在夜幕中,山坡上的灯光就象半天繁星,在黑暗中静静地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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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刚毅的山鹰
——缅怀叶剑英同志
赛福鼎·艾则获东方碧落又一只刚毅的雄鹰垂下了翅膀。但他那睿智的眼睛决不会闭合;他的红色的心脏决不会停止跳动——死亡与他无缘,那昂扬奋发的精神,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半个世纪以来,为了翦除狂暴不顾飓风雷霆,振翮穿云,在风雨中与邪恶抗争;无论黑色的鸮鸱,还是披着火红毛皮的狐狸,都逃脱不了锐利的眼睛。他挥动巨翼冲破乌云,痛击一切狡猾的敌人。当阴霾扫尽,艳阳重现,碧空如洗,万里无云,这只刚毅的山鹰,正欣悦地梳整翎羽,准备带领成千上万年轻的鹰隼,飞向更远的征程……多么令人惋惜,无情的死神骤然来临,但他永远不会离开我们。在疾飞的鹰群中,他那奋翮冲天的雄姿,永远激励我们,他将与山河同存。
一九八六年十月于北京
〔王一之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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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文坛风景线

小园正是秋光好
李竟发
金秋时节,秋色宜人。天津文联主席李霁野先生住房后院的竹篱小园里,凌霄、藤萝、丝瓜、牵牛拾篱而上,叶茂花繁,生机勃勃,偶尔有一两片红叶映着阳光,煞是好看。
八十三岁高龄的李霁野老人,身手灵活,正在剪枝浇水。地上几株丁香、海棠、米兰,清幽雅静,竞妍吐香。老人的确是位辛勤一生的园丁。作为鲁迅先生的学生和战友,他从二十年代参加“未名社”开始,毕生从事文学活动和教育事业,真是桃李满天下呵!
书房里悬挂着美术家协会天津分会祝贺他八十寿辰的巨幅国画。画面上白色百仙花盛开,象征福寿的天竺结满红色硕果,后面衬着亭亭的翠竹。寓意“百仙祝(竹)寿”。书橱上是他亲笔手书的鲁迅先生集离骚句:“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鹁之先鸣。”书橱侧面一幅醒目的正楷书写的鲁迅诗句:“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他正是以鲁迅这句话教育学生,教育后辈,自己也身体力行。当年王昌定同志因《创作,需要才能》一文而遭批判围攻的时候,他挺身而出,大声疾呼:“创作难道不需要才能吗?”在“文革”中,当有人陷害冯雪峰同志挑拨党和鲁迅的关系,逼迫他作伪证的时候,他虽身居牛棚却大义凛然地说:“这完全是胡说八道!”
如今,老人满头银丝,却诙谐地笑着说:“时间不多了,我再干五年还没问题,得抓紧呢。”书桌上摊满资料、文稿,他应百花文艺出版社之约,正在精心编撰十四卷的《李霁野文集》。他还计划写诗、写杂文,翻译诗和小说。答复来信也占去不少时间,他坚持每信必复,不论来信者是知名人士还是无名小辈。对青年他尤加爱护,复信时往往字斟句酌。他虚怀若谷地说:“活到老,要学到老,我仍在剪报,写卡片……”
握别老人,望着他步履稳健的身姿,我情不自禁地涌出几句诗来:鹤发童颜乐而康,八旬撰集诗万行。小园正是秋光好,霜叶如丹映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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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青春年华〔中国画〕 刘大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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