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0月28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心香一瓣

呼啸的性格
——记王大化同志
骆文
从照片簿上取出大化饰演哥哥的《兄妹开荒》剧照,已经有些发黄了。大化,四十年前二十七岁时去世。1946年12月,他带着近二十人的小分队在齐齐哈尔乡间采风,被卡车颠出车帮,当同志们把他从冻土上抬起,赶送到讷河医院,他却再也听不见亲友的呼唤和哭泣了。那是二十号,一个风凋叶残的日子。
我是1936年夏在南京国立戏剧学校报到处结识大化的,瘦高个,穿一身麻袋片样的工装;头发这翘一点那翘一点,并不比葛针松软。好象这就是他对严酷现实的忧愤、“力的欲望”的表征。1935年他在北平艺文中学读书,参加了“一二·九”救亡运动。为纪念爱国学生郭清,用黑白版画描绘了“抬棺游行”。不知道他怎么学的版画,也许在家乡潍县受到木版年画作坊影响,特别是线条粗壮的贡笺画的影响。
当地下学联组织鲁迅先生逝世追悼会之后,南京气氛越发险恶。大化和地下学联同志一起去农村演出、教歌。我们也把书籍、文字材料作了转移。其中有大化和群众通信的信稿,是用拉丁字写在日记本上的。我问过他,你新文字写得象天书,读不懂。他笑了,原来他是用潍县“瞎子语”(一种反切方法的土话)作了进步学运的斗争纪录。可惜这些东西都散失了。我崇敬大化,他年纪轻轻,却做得那么美好。
1937年1月底我们到了长沙。日本侵华航空队轰炸肆虐。石联星扮演死于炸弹下一个孩子的妈妈,精神失常。大化则演从国民党监狱刚出来的、疯母亲的大儿,家人悲喜交集……就是这样的街头鼓动剧,多次演出在教育会坪。
有一天,我们找到冷清的寿星街,徐特立同志住在这里,他是驻湘十八集团军高级参议。大化把剧校活动告诉了徐老,徐老当即答应:“到你们学校演讲。”深秋的稻谷仓校园,课堂挤满听众,他概述了抗日救国十大纲领。象他当年在辰州断指洒血时,句句都是正气长歌。会场寂静得能听到落地针响,掌声却又象击岸江潮。好多同学踏上征途的心花种籽,正是从这儿孕育的。
在延安,大化更多的是从事戏剧工作。他善于捕捉人物的感情。晨起,就在山坡上学唱多种民歌。压饸饹的是他朋友,骡马大店的后生也是他知心。他可以同卖枣糕的拉话一呆就是两个钟头。他有什么要略么?我看就是师心踵习于群众。
有一回,鲁艺戏剧部在大杏树的院子举行纳凉诗朗诵,记得《山野的故事》中有这么几行:“太阳都快下山喽,还不赶羊儿回圈,是要看马缨花叶儿,怎样合眼?你到底不是大户人家大小姐,你呀到底不会变……”之后,大化加了山野老人对爱女的嗬嗬笑声,它回荡在山谷,松一样苍劲;好似被几分酒意调弄了的乌桕树一般爽宕。——我知道大化是从山开势转的后沟老农家得来的灵感。
他的《兄妹开荒》给我们留下什么呢?
没有台框。没有借摄影机、摄像机安排摆布。只是在一块场坪、一方空地、没有任何帮助构思的装饰环境中演出的。而群众围在四遭,象日本歌舞伎通达观众的“花道”,固然没有,也并不需要。这就是秧歌剧的戏剧世界。当然,它选择,它组合,从而产生形象感染——人物心灵生活要有深度,要激动人心。让观众吸进肺腑的应该是生命花树的芳香,化进的是清朗的盎然的生活诗意。
1985年仲夏的一天,我到了齐齐哈尔扎龙鹤乡,茫茫草甸,多少蓑羽鹤、丹顶鹤振翅待翔。次日去龙沙公园,心里念着:原来他是安睡在这里的呵,看看,没有;走一程还是没有。由凯丰题写的“人民的艺术家王大化同志之墓”的石碑,果然在悲剧迭起的十年被砸倒了,如今倚在园西的篱墙上。“人民艺术家”是领导同志对他的称谓;不过延安乡亲把鲁艺秧歌队一直唤作“鲁艺家”,
“鲁艺家”一是指“鲁艺的”,也是指鲁艺“艺术家们的”;多好的简洁的素描。感谢园林工已把大化的墓迁到烈士陵园。他消失了很久了,然而他的一帧剪影还是接近着我,我抚摹着他的坟廓,在这北国凛然的夕暮,正起草风瑟瑟之声,几朵颤巍的野菊象首歌,显出终结全曲的哀怨的美。晚了,我得和我们横越千秋的同志道别了,于是,我速记下他的墓志,也速记下闪过心头的几句话:
峭雪弥天不化冰
鹤乡一唳九霄云
潇洒尘外扶摇上
留得舒情状物声
一九八六年九月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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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您是什么级?”
叶观钟
两位多年不见的老友相会了,畅谈二十年、三十年别后的经历,可是往往漏了想问而又不便说的一句话:“您是什么级?”这大概是与“君子不言钱”一样,总有失君子风度罢。
其实“您是什么级”关系重大,包括住房、用车、工资、政治待遇等等,简直是物质与精神,五花八门,无所不涉及。说到底,往往在很多问题上,我们的“按劳分配”并不是十分认真的,“按级分配”,比如住房,却是一平米也不能差。
当然“按级分配”也包含着“按劳分配”的意思。但“按劳”比“按级”要复杂得多。比如,一个编辑,一个作家,一个演员,一个画家,一个技术工人,他们在业务上对人民、对国家的确贡献不小,但要问“您是什么级”就难说了。例如有的作家,特别是有的中青年作家,虽然创作了很多好作品,在读者中很有影响,可是他连“科级”也算不上。因此,在单位新盖了宿舍楼分房时,他一家三口,只能分到十一平米的“一居室”,还不如单位里的总务科长,当然更不用说和处长、局长比了。我这里并无轻视总务科长的意思,更无轻视处长、局长之念。但总觉得以“按级分配”为主的办法,问题很多,如不加以适当的改革,对充分调动知识分子、技术工人的积极性有所妨碍,而且也不很合理。
新近遇到一件有趣事,一家新开张的饭店(不是宾馆)和一家老出版社紧邻,饭店的服务员对出版社的编辑说:“上级已经批准我们饭店是局一级的,我们的经理和你们的总编辑都是一样的了,我们的几个业务组都是处一级。”这位“科级”服务员说这话时,洋洋之色溢于言表。出版社的“股级”编辑听了,有点哭笑不得。我说此言,并无轻视饭店工作之意,但不无一点疑问:饭店是否一定也要分什么“局级”“处级”之类,饭店工作人员相遇,也先要问一下:“贵店是什么级?”这不有点象说相声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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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海韵
李汉平
海!我又看见了海!蓝色。变幻莫测。激扬飞溅。浪花,那也许是海的歌?海的泪?
潮音!我又听见了潮音!史诗一般的,交响乐一般的。带着庄严的历史感,带着悲壮。
大海呀,你的韵律充满了诗,充满了美,充满了哲理。
青的浪。白的浪花。
青丝。白发。
一个浪涌起了,升高了,疲惫地消失了;又一个浪涌起了,升高了,眷恋地消失了。
新的浪、新的浪……
一排排、一簇簇……
呈示部。展开部。再现部。亘古不灭的旋律。
海滨十日,大海给予了我新的启迪……
哦,海韵,我又听见了海韵!
最难忘,烟台的海滨的盛会。这是建国以来的第一次。全国给孩子们写作的作家们会聚在一起了。也有孩子般的童心,孩子般的欢乐。
那是你吗?陈伯吹老人。你为孩子们写了一辈子,自己节俭度日,却把几万元的稿费捐给了孩子。我分明看见你那由衷的微笑,你那透明的心。我想起了圣诞老人……
那是你吗?孩子们爱戴的童话大王。孩子们念着你的皮皮鲁和鲁西西,被带进爱和美的世界。当你生病的时候,他们带着最诚挚的敬意,排着队来探望你。此刻,你又在雄心勃勃地筹办《盲童报》,企望给那没有光明的世界带去一些内在的光……
还有你,那位来自武汉的“大胡子叔叔”,当你看见自己的作品被渔村的孩子们珍爱地读着,眼睛里闪烁着怎样的欣喜和激动!
白发。黑发。
白海浪。黑海浪。
海浪塑造着礁石。我们呢?
一浪,又一浪。前仆后继地舒展着蓝色韵律的海。美的礁石会记着你的塑造。除此以外,你并不需要什么。因为你有无边无垠的胸怀。
一代,又一代。默默无闻的长者。默默无闻的同辈。在那银河般的文学星座里,你也许显得不那么灿烂。可是,你不埋怨,也不计较。因为你要赢得的,不是荣誉,不是犒赏,而是孩子们的微笑。
我是读着《安徒生童话》长大的,我是读着《寄小读者》长大的。后来有一天,我也拿起笔来,为孩子们写作了。常常收到那些误称我为“伯伯”的来信,常常听到孩子们的呼声,希望得到理解和同情。于是我感到了,手中这支笔分量并不轻。因为我将面对的,是几亿双纯真的繁星般的眼睛。
八年前。北京。也是一次儿童文学创作会。我们见到了茅盾老人、张天翼老人。茅盾先生的叮咛至今还响在耳边:“你们是儿童文学的生力军。今后的创作要靠你们了。”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几年中,两位老人相继辞世,我越来越感到,我们的担子重了,更重了。
早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海边上三三两两,站满了我们的人。静静地、默默地注视着海。仿佛在寻找什么,期待什么。大海用浪的手臂送来了丰厚的馈赠:海星、海螺、贝壳、海藻。给那赶海的孩子们带去惊奇和欢乐;带给我们的,却是海的韵律,海的思索。
大海的韵味是多么深沉、昂扬和辽阔,象一支催人奋发的进行曲。
大海,让我们来做你的浪花;海韵,让我们来做你的音符。
挽着臂,唱着歌儿,去塑造美的明天,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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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读鲁迅日记
赵琼笙他明明用自己一字一字写出来的稿费
买下了那么一批镜框,为给在黑暗中艰难求索的青年木刻家
准备一次画展。这些朴实无华的镜框如今还在山阴路
的故居里陈列着,可是关于这,他的日记里却一笔也不
曾写上!他明明给一个困苦中的流亡学生、共
产党员赠送过一批“火种”,外加五十元大洋,这是他从拮据的生活中挤出来的,可是关于这,他的日记里依旧不见留
下半行。然而我又在他的日记里多次寻出:“×月×日,××寄赠红枣一包”,“×月×日,××送来小米一囊”。为什么啊,粗细如此地不一样?为什么啊,他是那样地认真而又健
忘?我看来看去,想了又想,最后才发现此中奥秘——收入的,他不漏一笔,支出的,他从不上账。于是想起曾经看到过的另一种日记,他们写:我度过了淮海战役;他们写:我参加过三反五反;他们写:我把你从苦海中救出;他们写:我介绍过他入团入党;他们写:前些年我留得伤疤两个;他们写:没有我,你休想来这里上班;甚至有个做父亲的居然从不忘记告诉
他两岁的孩子——记住,这是爸爸给你买的饼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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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天竺石
史莽
读诗,有时可以看出诗人的品德。
记得齐白石老人有首题画诗:“宰相归田,囊底无钱。宁肯为盗,不肯伤廉!”他把当官的贪赃枉法,看得比盗贼的明抢暗偷还要可耻。
在旧社会,归田的宰相是不可能无钱的。白石老人的描写,是极而言之——诗歌的夸张。但是洁身自好、廉洁奉公的,却不能说绝对没有。这使我首先想到唐代诗人白居易。长庆年间他在杭州当了三年刺史,任满离杭时,只取了天竺山(飞来峰)的两片丑石作为纪念品。他写诗道:“三年为刺史,饮冰复食檗。唯向天竺山,取得两片石。此抵有千金,无乃伤清白。”
无独有偶,宋代诗人苏轼在杭州当了两年知州,任满离杭时,这位“出处依稀似乐天(白居易)”的诗人,“安分寡求”,也只接受下天竺寺僧人惠净赠送的一片天竺山丑石:“在郡依前六百日,山中不记几回来。还将天竺一峰去,欲把云根到处栽。”
不过白氏还有一段特行,非一般当官的人所容易做到:白氏离杭时,“俸钱多留官库,继守者公用不足,则假(借)而复填,如是五十余年。”(《唐语林》)
廉洁奉公,是当官的应有品德。在旧社会有此品德的官,如凤毛麟角。在新社会,当“官”——担任公职的人,无论大小,都是人民的公仆。那末廉洁奉公,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是当“官”的最起码的“官德”之一。
现在各行各业都在讲究自己的“职业道德”,当“官”的人,自应讲究自己的“官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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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雪莲 〔钢笔画〕
向际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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