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
专栏：文学作品专页
帆之歌
周之德在蓝天与大海之间，你选择了大海——那里有永不宁息的惊涛骇浪！你从不止步于圣贤先哲的思考——衔一片石头，锁万倾波涛；不，你决不是精卫的复活。面对重重险恶的暗礁，在浩瀚的史册上，你树起了一面开拓者的旗帜。你是一道白色的闪电，消失在遥远的海平线——并不需要黑暗来陪衬自己，男子汉们的汗水
留下了一条白生生的轨迹。你是一道延伸的海堤，隆起在波动的海面——并不需要沙石来加高自己，渔家姑娘远眺的目光
盖过了风口浪尖！你从海的汪洋中走来，带着海的魂魄和气概，牵着我失去缆绳的手，告别平静的港湾，越过波峰浪谷，从大地汇流而来的各色污染中，沉淀出碧蓝碧蓝的情愫……白色的帆哟，洁白的歌，我心灵上的雕像，我征途中的依托！
第8版()
专栏：文学作品专页
魂系大鹿岛〔报告文学〕
叶文玲
海太大了，衬得这小岛益发小巧。不到二平方公里的弹丸之地，崛起在浙江玉环以东、从上海至温州的海路上，极象东海龙王戏水喷吐的一颗珠子。这里原先是一片沉睡的荒原。二十一年前，二十个应召上岛的年轻汉子唤醒了她。这二十条好汉，用二十把镐锄作银针，含辛茹苦二十一年，硬是绣出了这个绿天绿地的绿王国。树高了，林密了，“森林覆盖面积达百分之百”的名声远扬了。南来北往的轮船一过附近海域，船上的旅客都禁不住要引颈远眺这团迷蒙的绿雾，极想明了其中到底掩藏着何等模样的山水。
但大鹿岛并不满足于如此单一的装扮。大千世界的强烈骚动困扰她的清寂。山岩犹如她张扬的手臂，日日呼唤着最适意的化装师前来锦上添花；大海更是她亲密的友邻，时时憋足声气为她呐喊：有胆有识的朋友，请快来，快来吧！
大鹿岛没有白白期盼。一老一小，两个最钟情山海的人，两个本可以舒舒服服过日脚却又最不爱平平静静生活的人，终于来和她结缘了。
老的叫洪世清，黑黝黝，瘦伶伶，两鬓染霜，一副被烈日炙烤过的容颜，一双被凿锤磨硬了的手掌。如果不听他那细柔的声气和儒雅的谈吐，谁都难以相信，这位貌似石匠的精瘦老人，竟是浙江美术学院版画系老教师。
洪老师不多衣衫而多才艺。他会摄影，善丹青，又擅篆刻，指画本领更是名声在外；他教学有方，交游甚广，却不善恋爱，至今年近花甲还孑然一身。形单影只倒不无好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果只求安逸清闲，美院景云村那间既冷清又热闹的斗室，足可令他自得其乐颐养天年了。
但洪世清不肯安生，他着迷的是艺术。我国有两千多年历史的石刻艺术尤其使他魂惹意牵，他对瑰丽的大地艺术之梦，已经渴想多年。他注定要为这个梦呕心沥血。
机缘在不倦的寻求中出现了。他从北到南在沿海遨游了一圈，立即迷上了大鹿岛。大鹿岛那一望无际的碧涛，大鹿山那赏心悦目的密林，山上那千奇百怪、似魔似幻、难以言状的礁岩，立刻化为一串奇谲美的梦，系在了他的心尖。他若不把这刻骨的相思铸定在那个岛上，将枉度终生，死而有憾。
于是，他断然作出抉择：长别安适的小巢，以山为篷帐石作屋，把余生的心血都熬成斑斓彩墨，泼洒在大鹿岛的奇岩峭壁上。
小的叫许声富。年龄如春笋般嫩生，身骨似青竹般挺拔，相貌俊健，且有海头人的胆魄。他原是坎门镇有名的渔家许老大的儿子，从小就是咸水泡大。从部队复员后，便以儿时更热烈的爱恋扑向了故乡，成为操持坎门镇民主大队几千口人的生计而深得拥戴的领头人。如今，一顶玉环县海洋渔业开发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的乌纱帽又摁在他头上。他举重若轻，公司里千头万绪形形色色的公务，应付裕如。他愿以自己的全部精力和智慧为故乡的繁荣，拚搏奔走。他自度坎门镇这几年虽然飞跃发展，但与山东牟平西关大队、天津大邱庄比较，总还有龙首鱼尾之差。他苦苦思虑着。他觉得，他那五彩缤纷的梦幻，似乎总与喧闹奔腾的大海有关……而当大鹿岛划入开发公司的版图后，他的心窍倏地豁然开朗了。
这一老一小相对而坐着。他们互问短长，相看两不厌地互视对方炯炯的双目。
“……这几年，我象个化缘和尚似的云游了四方。为了寻觅理想的岩雕工作地点，我曾从渤海直到南海，四处踏勘，结果，认定大鹿岛最合适！当然，利用海岛礁岩凿刻海洋生物，这在我国还属首创，是成是败，要看我们大家的决心，更要看我们的本领。假如在大鹿岛果真能建成一个规模宏大的海生动物石刻群，那么，她将因此而闻名于世。这个目前还冷清的小岛，也将成为晓喻天下的旅游胜地。对她的建设远景，小许，你可以有更多的设想，因为你比我更熟悉……”
许声富对大鹿岛怎不熟悉呢？峻岭中峭拔的奇岩，万壑中飞挂的细泉，特别是一个个细浪叩壁的岩壑洞穴，更象掩藏着无数秘密似的只闪现着“一线天”；还有那片似火山爆发留下的火焦岩，黑森森，烟苍苍，风骨崚嶒，形貌奇突。随着洪世清的点拨，这些景观象一幅幅辉煌的画卷，在他眼前无声地一一展现……
许声富这个一向口若悬河炽热如火的人，静听对方说话，不插一言，内心却早已万马奔腾。他真想截住对方话语，尽情倾吐心曲。他想告诉洪世清：他从不迷信，可今日得遇你洪老师，真是鬼使神差；他没有料到你洪老师，竟会和自己同肝胆共魂梦！他真想告诉洪世清：他早就梦想有惊世骇俗之举，他自小敬崇有学问有胆识的人，他最早得到的一本书是邹韬奋的文集，他手不释卷读了好几遍，有段话直至如今还记得：是的，人应当全力以赴服务社会；一个人如果享受社会的十分财富而贡献于社会的只有五分，还不如早点死掉；如果贡献于社会能有二十分，那么，就应该更加倍地工作，使整个社会更加美好……他真想告诉洪老师：他最遗憾的是自己没能上大学，虽然社会这个大学给了他不少阅历和知识，虽然乡亲们一直把自己推举在领导岗位上，但扪心自问，他总感到识浅智薄，他最怕辜负了乡亲们的期望；现在，他要脚踏实地有声有色地为故乡父老做一番事业，他决心做一个象邹韬奋说的对人民大众能有“二十分贡献”的人……
“洪老师，你放心！大鹿林场那头，我去说合。一切经费物资，我出头筹措，你只管大胆设计好了。你要石匠配合，我负责雇请，申时要人决不迟在酉时。你说吧，反正你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做！反正你我二人这颗脑袋这颗心，都一同交给大鹿岛好了！……”
洪世清一呆，泪光闪闪，易动感情的他，竟然语不成句了。他庆幸自己年过半百，却还未曾老眼昏澹，既辨宝地又识英才。他庆幸自己三生有幸，在这个东南沿海的小渔镇，遇上了事业知己，艺术挚友！
艺术的风帆倏地升起，大鹿岛又一次从绿色的梦幻中苏醒了。
林涛起伏，轻浪和鸣，大鹿岛神采飞扬地迎来了她的美容师。许声富派来快艇，送来了配合工作的石匠，他们将听从洪世清的指点，一支支锃亮的凿锤，将为大鹿岛改装换容。
洪世清又一次目迷神醉了。哦，大鹿岛！上哪找你这样的宝地，可使我心生双翼，神驰天外？上哪找你这样巨幅的画卷，可使我泼墨如洒，百幻其形？大鹿岛，我的可亲可爱的宝岛！
洪世清满怀爱恋，恨不得张开双臂，匍匐在地，亲吻大鹿岛的每块岩石。呵，你瞧这大鹿岛的遍地礁岩，真好象是为应他的梦而生，为圆他的梦而变的。风也帮来雨也助，你瞧这块块风侵雨蚀的礁岩，几乎都成了鬼斧神工的天然石雕——这块好比刚泅上岸的海龟，那块则象翻背晒肚的螃蟹，这片长长的似涌游的龙虾，那处峥嵘的则如栖息的苍鹰。如此丰富多姿形象生动的礁石，只要稍加改造雕琢，便可得各种海生动物的神像！
那种体味到艺术意蕴，令心旌摇曳的细腻温柔的颤动感，又一次在洪世清心头扩散开来。此时，那个几经推敲思索的总体设计，也在他心中越来越明晰了：大鹿岛岩雕的创作前提应是保护自然，而非大劈大砍。在这个指导思想下创作的大地艺术，应该尽量少触动自然，尽量做到利用自然来美化自然。
前提一旦拟定，创作的内容就更明确了。这些初具形态的礁石，虽然千姿百态，但只有依石拟形，拟化为海洋生物，才能使形式与内容，自然景观和艺术创作，达到最和谐的统一。
践梦的时刻已在眼前，洪世清再也耐不住急切的心情了。他立改斯文模样，手拿凿锤，挽衣捋袖，腰系绳索，成了个地道的老石匠。他攀高爬低，选择了几处礁岩，先作试验性的雕凿。在摸熟一处处岩石形状，亲试了岩石的质地后，胸中的画稿便脱颖而出。他采取中国画的泼墨法，按水墨痕迹塑造栩栩如生的海鱼，他用粗大的粉笔、墨笔，在岩石上勾勒出海鱼的形态，然后指点跟随的石匠就势而凿。
大鹿岛锤声大作，石火迸溅，没消几天，第一条大海鱼，就在汗水淋淋的洪世清与石匠的手中诞生了。
洪世清一发而不可收，雕了鲳鱼雕带鱼，雕了黄鱼雕海龟……远远看，活龙活现的鱼儿，真象应了东海龙王的召唤到此聚集；近近看，这些鱼儿又不很象，粗拙的线条，少棱没角的样子，活象上古时代留下来的化石……这就是了，洪世清追求的就是不求工细形似，而力求古拙神似的效果。他想的就是夸张变形，气势浑厚，他要的就是古朴粗犷，野趣天然。在大鹿岛岩雕的总体构思上，他最想体现的就是大写意的浪漫主义！
许声富亲眼看着第一批作品完成，看着洪老师指点石匠们一锤一凿的劳作，就象重温旖旎的梦幻，深深体味了步入大自然的快感。他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叙说着自己的感觉：“洪老师，你说是怎么回事？我看着看着，就象眼前是大同云岗、龙门石窟！你说我是吹牛么？反正我觉得这是一桩功在千秋的事。也许，多少年以后，我们的子孙才会认识这些岩雕的意义和价值！”
洪世清颔首无语，心头滚热。这些日子，来看过他们雕凿的人，有惊有叹，众语纷纭。但别人的说长道短，对他来说都无关紧要，他最企盼的是这位挚友的理解和支持，这位企业家兼忘年交的评价，才是精神和物质的双重支柱哪！
春风比往年更早地绿了大鹿岛。四月间，洪世清又带着十一名工匠，开始了第二批作业。
许声富也排除百忙，加紧四处奔走，到处游说，宣传那正在大展新颜的大鹿岛；他明白，为保证洪世清这个宏大的创作计划的顺利完成，他必须提供充裕的物质条件。要知道，大型岩雕非同于室内的铺纸作画，要搭脚手架，要爬高上低，步步见美，也步步维艰。且不说整天在露天地里风吹日晒的劳作是多么艰辛，光是带领并指点石匠们配合劳作就够操心的了。因为石匠们多是当地搞开石锻磨的粗工，并没搞过艺术石雕，指点时稍有疏漏，整座岩雕都会前功尽弃，毁于一旦。为此，洪世清忙累不堪，日见消瘦，人也完全晒成了“非洲人”。有两次，因劳累过度，他从脚手架上摔下，险些酿成大祸……尽管这个吃了铁心丸的老人从地上爬起后依然笑嘻嘻，但许声富的心却紧揪得发痛。可惜创作难以代替，艺术无法分身，不然的话，他真想时时待在洪老师身边，时刻架护他那瘦弱而不盈一握的胳臂。
能想到的，他都想到了，能做的事，他都不遗余力地去做。对洪世清，他送往迎来，殷勤照护，连去搬扛脚手架，他也是最卖力气的一个。他明白，这样大型艺术工程的进行，非一朝一夕的努力所能完成，必须赢得更多的声援和资助。要知道，他并非一掷千金的百万富翁，海洋渔业开发公司又不是他私人财产，虽有一点家底，但开发一个旅游胜地却耗资巨大。目前，他也无权把公司的这点积累，都消耗在一个眼前无法计利的旅游点上。何况现在的小动干戈，已经使一些目光短浅者窃窃私语了。他们疑虑这个洪老师是否有点狂颠，疑虑声富这样当家，是不是往海水里白扔钞票……是呵，即使乡亲们慷慨大度，但整笔开支不是个小数目，而且与岩雕同时进行的，还有为适应旅游而搞的各种设施，例如，宽敞的游船，上岸的大码头，岛上还要修筑可供人们坦然行走的道路，可供游人住宿的舒适客舍……这一切都需要钱，都需要上级有关部门的支持和社会舆论的关注。
许声富果然不是凡人，没消三月，成绩斐然：有身份有资格点头的首长，差不多都被他请来并且点过头了；书画大师刘海粟气势磅礴的题字，也已被刻凿在迎海的峭壁昂首云天了；而一群群天南地北来的游客，包括不少度蜜月的新婚夫妇，也已清风明月共一船，在大鹿岛风味特异的“茅庐”度过了最消魂的时日。暑假期间蜂拥而至的大、中学生们，更对这个能饱享“森林浴”、能观赏大型岩雕、能钓鱼捉蟹捡海螺的小岛几乎乐而忘返；几个喝过洋墨水的学生，还口口声声说，到大鹿岛旅游最有野趣，若干代后，这儿的名声将和法国藏有古代动物壁画的拉斯科岩洞一样呢！
大鹿岛名声鼎沸了，洪世清却平静如故。第二批创作虽然顺利地大功告成，第二十处岩雕——那只硕大无比长达七米的大岩蟹，也已完满凿好，但这一切对他来说，美妙的梦境才刚刚开始。是的，他的初步设想是在大鹿岛至少刻成一百处岩雕。雕了这二十处，只不过完成了五分之一。他希望自己振作如昨，从容如昨，按照自己的构想，在引导人们返回自然，美化自然的行动中，一步步走完这段瑰丽的天路云程。
对此，许声富更是大有信心：“洪老师，你只管放心，不管千难万难，这个计划一定要提前完成！一定要使到大鹿岛旅游的人，尽情欣赏云天碧海滋养的艺术，尽情倾听这首大自然的歌！”说话间，小伙子的脸上展露出聪慧而自信的笑容。
洪世清不觉也绽开了舒心的微笑：“是吗？小许，愿你金口，愿你玉言！”
许声富纵声大笑。一向不崇古泥古，一向抨击崇拜偶像的洪老师，竟然也沿用“金口玉言”一词来表达自己强烈的心愿！……可是，刚刚放声，他又顿住了。一幅奇异的图像使他神迷目眩——秋光里，微微蹙起前额的洪世清似又沉入了遐思，嘴角未退的笑容，使他这副沉思的形象，更有感人的神韵。在灿灿如金的阳光里，他那苍劲黧黑的脸庞，显得容光焕发，异常生动。
“如果我也会雕塑，洪老师，你的形象，将是我们在大鹿岛刻凿的第一百零一座岩雕！……”
许声富心潮如沸，但是，因为谦恭，因为一向不爱当面奉承，他欲语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