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月10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周总理的乡情
王正龙
1958年7月的一天,夜色姗姗而至时,一个中年男子走进中南海的大门,匆匆步入一座树影斑驳的庭院。桔色的路灯光映着他那神情忧郁的面孔。他是江苏省淮安县副县长王汝祥。他受县委委托,上北京见周总理,想要点钢材发展地方工业。两天前,总理接见他时,没有满足他的要求。但在分手时,总理又说:“我和你的事还没有完,改日再谈。”总理的话象一块石头压在老王的心上。“改日再谈。”这一定是要批评他不远千里来开后门吧。老王想到此,心里忐忑不安起来。他走过如茵的草坪,总理已在办公室大厅外等候了。
“吃好了吗?”总理老远打着招呼,拉着老王在客厅内的藤椅上促膝坐下。老王侷促不安地搓着手低着头,不敢正视总理的目光。那天来见总理时,他没有将来意和盘托出,只是转弯抹角地以汇报故乡情况为由暗示家乡的困难。总理却一语道破:“你是来找我这老乡开后门的吧?”老王顿时脸上火辣辣的。这一次等待他的将是一种什么方式的批评?老王心神不宁地抹了一下额上的汗水。
只见总理沉吟片刻,颇有歉意地说:“老王,这次你来,我招待不周,仅让你吃个便饭,你一定要嘀咕我这老乡小气了。”
“不,不,总理,那天,我吃得很好。”
总理摇了摇头:“你们在下面招待客人可能比它丰盛,我这总理不自由啊!国务院有待客标准,我不能例外。”
老王听罢,心中别有一番滋味,但又不知说什么好。
“听说你们要重建我家的房子?不要以为我是总理嘛!”总理忽然问。
“不是重建,是修理。房子年久失修,快要倒塌,我们把它扶扶正,尔萃(总理的侄子)当兵了。拥军优属,也是我们应做的工作。”
“房子倒了,就把它拆掉,你们对城内地主的房子怎么处理的?我那房子,我看可以没收。”
老王为难了。总理的旧居,自发参观的人常常有之,没收了,怎么行?但是,总理的意见又难违拗,愣了半天,他灵机一动,说:
“总理,城市没搞土改,怎好随便没收房子?”
总理听后,忍不住大笑道:“好,不谈没收,不谈没收。”
那年月,到处出现荒诞的奇迹。当时淮安也曾虚构过耸人听闻的生产“捷报”。老王向总理汇报着,不免把粮食亩产从五千斤逐渐增加。总理霍地站起,面色严峻,沉默不语,在大厅里踱着步子,双眸里闪着感情复杂的目光,说:“干劲要鼓,但要实事求是。”接着又谈到当时执行政策上的一些问题:“我们对知识分子的政策是‘团结、改造’。目前,改造讲得多,团结讲得少,相当一部分人不能推心置腹地同我们交谈……”
谈着谈着,总理象要摆脱和暂时忘却那些纷繁的政务似的把话题一转,微笑着说:“老王,老乡之间可不行搞贿赂。”
“贿赂?!”老王心中吃惊不小。想起这次进京,带了一些家乡土产茶馓子,托总理办公室的同志转交给总理,表达一点点心意。老王低头嗫嚅道:“这是家乡人民的一点心意,请总理尝尝。”
“尝尝?整整一大铁盒子哩!不准请客送礼,国务院有规定。”
“这……”老王语塞了。心中象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旅途上,自己冒着炎日,汗流浃背地拎着这盒茶馓,唯恐受挤受压。他想象着总理大口地吃着故乡的茶馓,会连连赞不绝口的。要是总理把这寄托着故乡人民情意的薄礼原封退回,那可怎么交代?
总理看出了老王的心思,抬手摸了摸鬓角,哈哈大笑:“看,都把我当成黑脸包公了!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位从家乡来找我的父母官,好吧,我也只好破例地来个执法犯法了。”
总理十分感慨地说:“离开家乡太久,连你这父母官都不理解我了!”说罢,又轻声地问道:“文渠没有堵塞吧?”
“没有。”
“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常常在文渠划船打水仗,大人们怕出事,把小船都锁起来,我们就悄悄地把锁敲掉,划船远游,吓得家长们敲起大锣,满街满巷吆呼寻找。一天中午,我和几个小伙伴偷偷把船从文渠划到河下去,婶娘守在码头,左盼右望,直到太阳落山,才见我们的船影。她急忙跑步相迎,身子晃动了一下,差点跌倒。我很怕,心想,这回少不了要挨惩罚!可婶娘半句也没责怪,相反,一把紧紧地搂住我,眼泪刷刷往下淌,这比挨了一顿打还使我难受,我忍不住也哭了……”
谈到童年,总理娓娓叙来,神情专注。他仿佛又回到了天真烂漫的孩提时代,变得年轻多了。老王见总理对故乡如此情深,便说:“总理,你老离开家乡这么多年,现在家乡变化不小,你老该回去看看。”
总理点了点头,仰躺在藤椅上,微启双眼,充满感情地说:“是啊,我何尝不想回去看看!1946年,有一回,我在南京梅园新村,梦见自己在文渠划船,醒来后便想,将来全国解放了,我一定要回去看看。可这些年有多少事情等着我们去做。有时候工作忙,遇到棘手的事情、难遣的烦恼,紧张得饭都顾不上吃,觉不能睡,真想立即回去约几位童年时的朋友,爬爬鼓楼,放放风筝……”总理说着,说着,双眸湿润了,完全沉浸在缠绵的思乡深情之中。这时,西花厅的庭院里静极了,只有窗外微风拂荡的树叶发出沙沙沙的絮语,好似一首充满了梦幻的摇篮曲,流淌在静谧的夏夜里,使人联想起久远的岁月。
老王深情地打量着总理,忽然发现,他老人家两鬓斑斑,瘦削的面孔铁青铁青,一刹那间显得那么疲倦和憔悴。想起曾听总理的婶娘讲过,总理少年时“乌眉大眼,天堂饱满,身体很结实”,老王心头一阵颤动,极其恳切地相劝道:“总理,工作再忙,你老也要注意休息啊!”
总理微笑着未加置否,沉默了一会,说:“老王,你是父母官,我的心里话对你不隐瞒。我讲个事你听听,你裁判裁判。有这么一个摆渡的,他在湍急的激流中,把船划到了河中心,这时,他感到很疲劳,而对岸又是旅客们很向往的地方,你说,这个摆渡的该怎么办?”
老王听了这话,胸口顿时激荡着一股强烈的漩流:他是个打游击的出身,年轻时是抱着找出路的思想参加革命的。解放后,他这“老革命”有时还怀有一种功臣的荣誉感;而总理自幼投身革命,戎马倥偬,出生入死,到现在还感到渡船才走了一半,还要为他毕生所追求的鞠躬尽瘁!相比之下,这差距……老王倏地感到难以控制自己的感情,双眼酸涩,忍不住掏出手帕,擦了擦漾在眼里的泪花,望着总理,再没有说出一句话。
为了打破沉默,总理递过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江渭清刘顺元惠浴宇同志收”,总理说:“扯到现在,没入正题,你从老远来,我不能让你空手而归。我这淮安人也得尽点淮安人的责任。这封信你交江苏省委,你们的困难尽量请他们帮助解决。”
接过信,老王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对开“后门”,吃“小灶”,他自第一次见到总理后就未再存奢望,而且深感已给总理带来麻烦。想不到,总理并未过多责怪,还牢牢记在心里。怪不得总理对他说:“我和你的事还没有完。”这信老王连看都没看,就往口袋装。
“慢,”总理制止他:“你打开看看,信的内容与你们的意图符合不符合?”
老王的心更加不安,连声说:“行行行。”再一次要把信往口袋装。总理看出了老王的拘板,风趣地说:“不看,回去交不了差,不要后悔哟!”
老王小心翼翼地把这封沉甸甸的集党性与人性为一体的信札放进口袋。总理的乡情,比金子还贵重。这时候,他只恨自己的工作没做好,没能尽快改变淮安的落后面貌,还要让总理操心。
总理认真地看着老王装起信札,又用商量的口吻说:“老王,我有个不成熟的看法,上次,你说你们打算把全县的旱田全部改为水田,我看这不一定妥当,要照顾群众的习惯和情绪,旱作物也有高产的。”总理的话象洪钟大吕震击着老王的心扉,更引起一阵内疚和不安。
转眼间,三个小时过去了。他向总理告辞,缓缓走出客厅。月色稀朗,夜风轻吹,中南海内林涛声声,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芬芳。老王回头看着总理,好久舍不得离开。总理站在台阶前,也沉默着凝神远眺,好象在深情地看着家乡那汩汩流淌的文渠,又象在愉悦地牵拉着家乡那飘在白云间的风筝。老王百感交集,再次邀总理能够回故乡看看。总理没有忘记家乡人民的请求。1960年,总理从上海开完会,准备回故乡一行。正好毛主席来电要他赶回北京参加一个重要的会,原定回乡的计划未能实现。他在飞机经过淮安上空时,紧贴机窗,目不转睛,眷恋地俯瞰着故乡大地。他多么想实实在在地站在故乡的土地上,喝上一口故乡的水,偿还多少年的夙愿!机组的同志没有惊动他,他们这时的共同心愿是让总理静静地多看上几眼孕育他的故土。他们让飞机减速低旋,打了好几个圈子。总理察觉了,说:“毛主席在北京等我们哩,全速前进吧。”
总理始终没有回来。但是,他的骨灰不是已经洒在了祖国的江河大地上了吗!他的浓烈的乡情,正象大运河的流水一样,点点滴滴地融会在故乡人民的心田里了。


第8版()
专栏:

  十年祭
  商籁五首
  徐迟
  一人间哪有人比您更矫健,您从来不知什么叫疲倦?世上精力充沛的人诚多,谁及到您那么生气勃勃?很多人做事也叫人钦佩,您可比他们强了几多倍。您日理万机呵废寝忘食,一天工作了廿多个小时。而时间的雕刻刀并不能在您额头划出一丝皱纹。尽管霜华也已飘上两鬓,您丝毫没有苍老的神情。您精力饱满有奕奕神采,叱咤风云大踏步地去来。
  二从五四时期觉悟社成立,到旅欧支部建立于巴黎;从黄埔军校到挥师北伐,到南昌起义您率部南下;组织了苍茫的万里长征,又乘军用机降落在西京;风尘仆仆于南京和延安,砥柱中流您屹立于武汉;特务紧盯住办事处小楼,机枪瞄准着您住所门口;您始终在嘉陵江上坚持,直到胜利火把照耀人世;又折冲樽俎击退反动派,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外。
  三开国以后您担任了总理,住在中南海古老平房里。哪条战线不是您在指挥?哪里都闪耀着您的智慧。您的事迹我可说个没完,虽我之所知实在也有限。但是您对我的关切之深,思想起来使我感恩不尽。有过许多人对我很亲切,不如您给我的那般体贴。象我这样并不足道的人,多少次对我您嘱咐谆谆。这些话说的并非我之我,这说的是多少非我之我。
  四舌战外长于日内瓦湖滨:和平共处原则经您制订。杜勒斯漠视您宽宏的手,尼克松飞来将它紧握住。全世界倾听过您的声音,对您的风骨都膺服倾心。您领导我们把洪水驯服,您号令我们把虎豹降伏。没有困难能够难倒了您,任何险境都能绝处逢生。几乎全世界所有的言语,都众口一词将您来赞誉。我还没有找到一种文字,能描绘出您的丰功伟绩。
五永恒的诀别深深的悼念,全球发来飞雪般的唁电。广场堆不下悼念的花圈,人民的悲愤如白浪滔天。您的捐躯是无声的号令,历史的转折点终于来临。永别了我们敬爱的总理,祝祷您的灵魂得到安息!再听不到您朗朗的章句,再看不到您昂昂的身躯,但您的精神如日月之明,史册载不尽您不朽功勋。您逝世之瞬是永生之始,与世长存您握拳的英姿。
*商籁,即十四行诗体,原文为Sonnet,“五四”以后,中国诗人仿用这种诗体时,有时音译为“商籁”。


第8版()
专栏:

  第十个一月
  朱子奇风雪严寒之后,迎来了春的季节,一月的长眠者用心血与生命为我们育出这万物生长的春的季节。大自然和人间是这样绿化着、美化着的,哀歌与凯歌是这样融为一曲而咏唱着的。虽然我处处听到说:“唉,假如他醒来,假如他看到我们开创的新局面该多好呵!”但是,我更知道人们并不情愿说“假如……”因为,谁都不认为他真的离开了我们,因为,每个人都确切感到他实在地活着。他活在他的战友们的智慧和宏图里,他活在千百万后继者的心灵与步伐里。他扬起浓眉挥手笑着说:同志们干得好呵!他又深情地提醒我们:要清醒地、稳步地迈进!他无所不在无时不在,这正是最可欣慰的事情。我们都铭记那个一月,宣誓要象他那样——为“共产花开”,为“赤色的旗儿飞扬”,把“种子撒在人间、血儿滴在地上”。*共产主义——世上最美好的理想。“四化”加社会主义,是飞向理想的一对翅膀。我不相信,听到他慈母般的话音,在理想面前迷惘动摇的人不会害臊;我不相信,看见他严父似的眼神,被私利搞昏了头脑的人不会心跳。快醒醒吧,回头吧,追上他的步伐吧!哦!对这位使整个世界倾心动情的人,历史的哀思与景仰将如何延伸?这不消我多话。但是哟,我敢断言:那未来的一月,那第百个、第千个一月,在人间,在天上,都将是永恒的纪念……
*集周总理的诗句。
1985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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