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9月6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文学作品专页

伟大的时刻
杜宣
当四十年前,伟大的抗日战争即将取得胜利的时候,我奉派到中印缅战区美军总司令部设在昆明的战略情报局去工作。这段历史,今天回忆起来,还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1944年夏天,党通过关系,决定我以民主教授身份,去与美军战略情报局的一位军官见面。据他说,同盟国军中印缅战区总司令史迪威将军,曾多次要求蒋介石政府,提供我华东沿海敌我态势情报,盟军考虑要在华东沿海选择一个适当的登陆点,但蒋方对此并不积极,所提供的情报,同美军了解到的距离很大,甚至相反。譬如美军了解到华东沿海有一大片地区是新四军控制的,但蒋方情报却说成是沦陷区。当时条约规定,盟军在中国一切行动,必须通过以蒋介石为首的军事委员会,不得直接和我方任何部队接洽。史迪威为了更快些打败日本帝国主义,早点结束这场战争,所以命令情报局设法和我方秘密接头。
我们向他们表示,我认识新四军方面的朋友,可以帮助到那边去,但由昆明去华东路途遥远,很大的一片地方是国民党统治的。我们中国人通过封锁线困难不大,美国人就不那么容易。为了保密与安全,他们派去的人沿途要听我安排,不能自由行动。这些他们都同意了。
经过很多天的苦思冥想,认为用完全秘密方式是难的,只有用半公开方式比较安全。正在这时,盟军首次轰炸日本本土,这次轰炸大队是由美国空军准将杜立特将军率领的,他的飞机飞回防地时,在天目山撞山,杜立特本人受伤。一得到这一消息,心情就忽然开朗了起来,我不禁暗暗地叫道:有了,有办法了。因为天目山基本上是在我军控制下的,只要能够到天目山,问题就解决了。
于是我向他们谈,利用杜立特将军在天目山撞山事件,美军可正式向蒋方提出,为了美空军袭击日本本土,鉴于杜立特飞机在天目山失事,美空军要在天目山设立气象站,蒋方没有理由不同意。这建议立即得到他们的赞同。
经过短期筹备,我们就用美军第十测候队的名义,从昆明出发了。无法预计的困难和危险,不断地在我们前进途中发生。我们出发时一共五架飞机,其中两架运输机用来乘人和装给养器材,其中三架战斗机用来护航。当时衡阳已经沦陷,我们于午夜飞渡衡阳上空时,敌机起来截击,高射炮向我猛烈射击,一架装给养的飞机,不幸被击落。我们由于有战斗机保护幸免于难。在江西遂川机场着陆后,改换汽车,在江西、福建、浙江一带迂回辗转,和国民党部队多次明争暗斗。我们利用国民党的恐美心理,一方面理直气壮,另一方面又随机应变,克服重重阻碍,终于到达天目山和我部队取得了联系。就在这以后的一星期,昆明总部来电,命令我们立即撤回,并派专机在长汀机场等候我们。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到达目的地,为什么又命令我们撤回呢?我们百思不得一解。回到昆明后,才知道蒋介石一再抗议史迪威干涉中国内政,美国政府被迫调离史迪威,另派魏德迈继任他的职务。蒋方得悉我们到达天目山已与新四军联系,对美军总部提出抗议,因此不得不将我们撤了回来。这已是1945年5月了。
这时美军已不断对日军阵地进行轰炸,不时有美空军跳伞人员被我游击队救护的消息。我东江纵队曾救护几个美跳伞飞行员,美军中对此大加赞扬说:中国共产党的军队,不仅是坚决抗日的队伍,而且是富有人道精神的队伍。由于这事的启示,我7月底特地去南宁,与广西地下党的一位负责同志商议,我们负责救护在东江纵队和琼崖纵队区域内美跳伞空军,要美方给予通信器材和药品作为交换条件。我们带着这一方案,8月初同去昆明和美方商谈,他们完全同意我们的条件。
这时我住在美军昆明空军基地吴家坝,我住的营房是情报局下属的一个被称作G BT组织。8月9日这天夜晚,我正要上床睡觉,忽然听到大厅方面传来一阵阵嘈杂的人声。这儿,本来夜晚一向是很安静的,除了飞机不断起落的声音外,人声是很少的。当时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争吵或有人醉酒后胡闹,所以没有注意,还是准备上床。接着很多人跺地板,还交织一些大叫大喊的声音,但听不清是什么内容。这时我才感到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马上向大厅走过去,看到厅门口,两个美国人抱在一起,口中大叫,“WAR IS OVER!”(战争结束了!)走进大厅一看,所有人都是同样叫着。并不象喝醉了酒,而是兴奋,而是狂喜。顿时,我摸不着头脑,心想难道真是战争结束了吗?日本投降了吗?这实在来得太突然了,真有点不敢相信。正在此时,外面开进了一辆吉普车,这里的负责人站在车上对着大家兴奋地大叫:“日本天皇接受波茨坦公告,无条件投降,战争结束了!”他的话音一落,大家更加兴奋地相互拥抱,狂跳狂喊了起来。
我也想尽情地大喊,但我控制住了。踏着灯影走回宿舍,仰天躺在床上,激动得淌下了泪水。很长一段时间,我还是重复地默念着:“日本投降了,我们胜利了,战争结束了!”这是多么令人难以经受的巨大喜悦啊!
我想到我国亿万人民从此不再受日本帝国主义烧杀掳掠了,我们从此结束了八年来的颠沛流离的苦难,可以同被分离的亲人们重新团聚了。我们将擦干身上的血迹,在被日本帝国主义践踏的我们神圣的土地上重整家园。
1945年是伟大的一年,5月击败德国法西斯,8月迫使日本法西斯屈膝投降。人们将从这场人类历史上空前浩劫中认识到:正义是不可战胜的,任何民族是不可欺侮的,历史必然要前进,这如同地球必然按照它的轨道运行一样。胜利必然属于全世界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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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文学作品专页

摆渡人
张少中
为去探望我的老师,我一大早就上了路。
自行车沿着平坦的机耕路奔驰,车轮辗过冻土发出“吱吱”的响声。昨夜一场大雪,将凸凹不平的大地填补得平平整整,大千世界呈现出玉洁冰晶的动人风采。从附近村落里不时传来清脆零乱的爆竹声。这是新年的余音,它告诉人们,旧岁刚去,新年伊始。我禁不住又想起了我的老师。这是他的第六十个春节了。去年,他在给我的一封信里,说自己已办理了退休手续,准备在故土度过余下的岁月,尽力为乡亲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生活的大墙往往能隔断人与人的联系,但却隔不断人的敬意和怀念。我和我的老师虽有好几年没见面了,但他那镌刻在我记忆底片上的音容笑貌却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他常穿一身半新不旧的蓝布制服,两袖和胸前总是沾着斑驳的粉笔灰。有时我们提醒说:“老师,粉笔灰。”他总是不经意地笑笑:“没关系,粉笔灰干净,没病菌。”说时也会顺手拂几下,但结果却又增加了几条白道儿……
我记得,老师第一次给我上课,是那一年的初秋。那天,在一阵钟声的催促下,一位带眼镜的矮墩墩的老头,胳肢窝里夹着一大摞书,缓步走上黑板前的讲台。班长响亮地喊一声“起立”。同学们都迅即站了起来。老师扫了一眼全体同学,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待大家坐下后,便在黑板上写了个很大的“白”字。
“我姓‘白’,黑白的‘白’。刚调来这个学校。你们以后就喊我白老师好了。喊先生也行,听说你们这地方都是喊先生的。”在他讲话时,我却紧盯着那吊在鼻梁上的眼镜,真担心它会突然掉下来。看上去,先生很象我的外祖父,也有一撮花白胡子,说话时,胡子一翘一翘的,只是外祖父不戴眼镜……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老师突然问:“你们谁是过河来上学的?”同学们先是一愣,接着便有几个举起手,我也把手举了起来。
“请放下。”老师慈祥地笑着,说:“你们每天从河那岸到河这岸来上学,都是摆渡人把你们送过来的。我呢,也是个摆渡人。我是在知识的海洋上为你们摆渡。虽然我摆渡的本领不怎么好,但只要没大风浪,我会尽全力把你们送到知识海洋的那一边的……”老师的话,我们虽然不能全理解,但听起来非常有趣味。教室里出现了极少有的安静。在不知不觉中,我们听完了白老师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课……
现在,天快晌午了,我又来到了清颍河渡口。
清颍河水缓缓地流着,如绢的波光,轻轻地掠过浅绿的水面,静静地,悄无声息。河对岸,漂泊着一只渡船。河畔,落叶的柳林掩映着炊烟袅袅的白莲村——我的老师就住在这个村上。
“摆——渡——喽!”我大声地喊着。清亮的声音越过宽阔的河面,飞向对岸,然后又被“弹”了回来。刚喊过第一声,我突然想起,这会儿,就是喊炸嗓门也是白搭,船工历来是不会为一个渡客摆个来回的,更何况今儿是大年初三。于是,我只好支起自行车,从挎包里掏出英语课本,背对着清颍河,大声念了起来:“……The road was separated by a stream……”*刚念了几句,河面上突然响起水声。我回首望去,啊——渡船已缓缓地向这边驶来了。阵阵桨声搅碎了河面的平静,也给我带来了无限欢欣。我仔细望去,摆渡人是个老头儿,看来身板还硬朗。他双臂交叉地操着双桨,不时撩起雪白的浪花。他双目平视,上身有节奏地前倾、后仰,前倾、后仰……我很感激,不禁对这个摆渡人生出了敬意!
但当渡船就要靠上石砌的码头的时候,我的心竟怔住了,大声喊道:“白老师,是您啊!”我万万没想到,这摆渡人就是我要去探望的白老师。我“嗖”地一声跳上船,忘情地抓住了老师的手,紧盯着老师额头上刀刻般的纹路和银丝似的白发,兴奋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哈哈,是晓章呀!”老师也认出了我。
“我是特意来看您的,白老师。”
“看我?那敢情好啊!上了大学还没忘记我这个摆渡人,难得哟!”
“摆渡人?”老师先前说自己是摆渡人,只不过是个比喻;现在怎么真的摆起了渡呢?
白老师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不等我开口便告诉我:这个渡口原是村上社员挨家轮流摆渡的。包产到户后,劳力紧张,社员们腾不出人手摆渡了。但行人总要过河呀,更主要的,村上的孩子每天都要到河对岸中心完小去上学。倘若没有个确定的摆渡人,会误了孩子们学业的。于是,他这个退休的“闲人”主动承担了摆渡的差使,用他的话说,“权当消遣”。其实,摆渡可不是个省力活计呢……
我将自行车搬上船,放稳妥,然后顺着船舷走到后舱,“老师,您歇会儿,我来摆。”
“等等,有几个孩子就要来了”。
“几个孩子?”我问,“来干什么?”
“听我辅导课外作业。这些农民的孩子,读书真艰难。有不少都是很聪明的,但因为责任制后劳力紧巴,家长们便令其退学了。这几个硬是我‘争取’来的呢。他们除了到学校上课,其余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我这渡船上消磨,所以,村上人说我这是
‘水上学校’呢!……看看,他们来了!”
可不是,我扭头向河堤上望去,那里突然出现了一群小身影,他们大都十三四岁,有男孩,也有女孩。我突然产生了几多感慨:这些孩子正在读书的年龄呀,然而,他们却放弃学业在大田里劳作。一旦黄金般的年华过去了,他们开始意识到不读书之苦时,心里该作何感想呢?每一个当父辈的都要为孩子们多想想啊……
在我沉思遐想之际,小鸟般的孩子们一个个早“飞”到了船上,围着白老师,唧唧喳喳叫个不休。
“你们知道她是谁?”在孩子们叫嚷的间隙,白老师突然用嘴巴指指我说。孩子们一齐把目光投向我,然后又看看白老师,那意思很明显:不认识。
“她就是我常给你们说起的晓章啊!”老师的语气里充满了自豪的情感。
“啊,晓章?”孩子们顿时瞪大了眼睛,眸子里充满钦慕:“了不起,大学生!”
“对了,我见过你!”一个翘鼻子女孩说。
“见过?”我莫名其妙。初中毕业后,我就随平反后复职的父母回到了县城,然后投身于高考的“竞技”场……几年来,我虽时时眷恋着清颍河,思念着我的老师,但却因种种原由,一次也没来成。这个翘鼻子姑娘在哪里见过我呢?
“没错儿,我是见过你!”翘鼻子女孩肯定地重复着,“白老师的影集上有你的照片。”
啊,原来如此。孩子们顿时活跃起来,也都说见过我,只是照片上的我胖得多。我也立即想起了白老师那本珍贵的影集。那是小学毕业前夕,有一天,老师拿出了一本封面已经发黄的影集,让我们看册内的一幅幅照片——飞机旁的空军驾驶员,戴博士帽的法国留学生,全身戎装的年轻军官,还有怀抱奖杯的体坛健将……这是老师几十年在教育园地里辛勤耕耘的成果。当时,我们一个个都瞪大了惊羡的眼睛,紧紧盯着照片上的一张张英气的面孔。突然,我兴奋而充满稚气地说:“老师,我一定学他们的样儿,争取当个文学家!”
“好啊,是得有这个雄心!”老师高兴了。
毕业时,老师把我的一张照片也缀在影集里——这是给我的最高奖赏和荣誉,更是对我寄寓着莫大的希望!
孩子们既已认出了我,就免不了对我品评、议论一番。那个翘鼻子女孩提议,让我给他们讲讲大学里的事。看来,孩子们对大学生活向往得很哟。我看看白老师,白老师也在看着我。满载着我们的渡船已经掉转了头,向河对面缓缓地行驶。我看着白老师安详、满足的表情,前倾后仰的身姿,眼前突然一亮,啊,我应该讲的是这位摆渡人的故事!于是,我从第一次见到“摆渡人”讲起,一直说到我的老师真的做了摆渡人,最后,我用充满感情的语调告诉孩子们:“几十年来,这位摆渡人,在知识的海洋上,不畏寒冬炎暑,不惧恶风险浪,把一船船求知者准确地送到了知识的彼岸,而他,却过早的衰老了。如今他还在为他人摆渡呵……”
“你在讲我们的白老师啊!”孩子们嚷了起来。
“别听她瞎吹!”白老师嗔怪地看了我一眼,之后,更有力地操动起双桨。满载着我们的渡船,便平稳地、笔直地向着对岸驰去……
* 意为“一条小河拦住了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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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木雕〕 曹国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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