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9月13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刻在太行山上
  蒋元明
抗日战争及上党战役胜利四十周年的前夕,我们来到了太行山。
忘又忘不了的地方
“今年的来客不少,五月,一个二十余人的日本访华团刚来过长治……”刚到长治,主人就向我们介绍说。访华团的成员,一个个西装革履,态度却极为恭谨;尽管都是六十开外的老者,见了小孩也一团和气。向烈士陵园敬献花圈,默哀凭吊,是他们必不可少的一项仪程。
他们已不是第一个来太行山的日本访华团了!
太行山,对他们既陌生,又熟悉——四十年前,他们曾以另一种形象在这里出现过。
歉意、不安、悔恨,是他们旧地重游的心境。他们甚至害怕遭到报复。
不难理解,因为异国侵略者的到来,太行山的人民遭受了八年的战火浩劫!我们所到之处,听到的不仅有当年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的介绍,也有血泪斑斑的控诉!仅八万人口的沁源县,被杀害的中国人就有一两万!整个县城几乎化为灰烬,县城周围是“百里无人区”!我们问过:整个太行山到底多少人遇害,竟无一人能准确回答!
战争,给中国人民造成了深重的灾难,也给这些幸存的日本人带来了创伤。他们虽然活着,心灵却得不到安宁。太行山,他们想忘掉,可又忘不了!
面对着这些不同寻常的人,太行山的人民真是百感交集!他们摇首叹息,但眼睛并没有射出复仇的火焰。他们伸出了迎接的手!
多么伟大的人民,多么宽厚的民族!
长治一中,是当年日军的兵营。如今一切都变了:整洁的校舍,琅琅的读书声。那些不知道客人与祖辈有过血恨关系的孩子们,用掌声和笑脸欢迎远方的来客。
客人的眼睛潮湿了,心灵颤抖了。他们捧出礼物:一座电子钟,上百支自动铅笔。
时钟不会倒转,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用笔,去书写新的一页!
“战争不但给中华民族带来了苦难,也给日本民族带来了不幸。”一位负责对外接待工作的同志感触很深。他的夫人是当年被遗落在中国的“日本姑娘”,她的哥哥也死在太平洋上的关岛。象这样的家庭,在日本何止千万!
客人要走了,太行山的人民一再嘱咐,请带给日本人民这样的信息:长治西郊公园的樱花早已成活了,它们和太行山的花儿一样,会一年一年开放的!
四十三年寻忠骨
太行太岳烈士陵园里,新添一座壮观的陵墓,高耸的大理石墓碑上镌刻着:“国民革命军第九十八军军长 武士敏将军之墓”。
我们两次来到武将军的墓地,瞻仰、凭吊。
武士敏将军为国捐躯已经四十四年,寻找他的忠骨花了四十三年!
太行山的人民这样告诉我们:
卢沟桥炮声一响,武士敏将军率部出陕西,转赴娘子关前线,与八路军和其他友军并肩抵抗日本侵略军。由于他抗战坚决,屡建奇功,由师长晋升为军长。
1939年,阎锡山发动“十二月政变”,掉转枪口对内,并离间武将军和八路军的关系。武将军深明大义,坚持团结,配合八路军陈赓部开辟南岳抗日根据地。
1941年,日军大举进攻中条山,二十多万国民党军队败北西撤,唯有武将军率部和八路军一道坚持敌后抗战。
同年秋,日军对太岳地区发动了大规模的“扫荡”,并大肆宣扬:“不打中央军,专打八路军”,向武将军送去劝降信,以“白晋线自卫军总司令”为诱饵。武将军断然拒绝,遂遭日军三万多重兵的包围。武将军虽英勇奋战,终因寡不敌众,不幸饮弹身亡,连尸体也被日军抢去……
1941年9月29日,太行山军民记下了这悲壮的一天!晋冀鲁豫边区政府通令全区各级政府,召开追悼大会,并决定将武士敏牺牲的沁水县东部地区改名为“士敏县”。
只是武将军的遗体下落不明。
一位上党的老同志回忆说,陈赓将军生前关心过武将军的遗骨。
与武将军直接联系过的薄一波同志,更是一直念念不忘。
十年前,国家有关部门曾派员到沁水、长治一带寻找过武将军的葬地。
武将军的遗属、部属也在寻找。
然而,茫茫太行,千山万壑;岁月流逝,沧海桑田!
1984年1月,一封信从太原飞往长治。市委书记一看,喜上眉梢:在征集山西文史资料过程中,发现武将军生前的一位营长武兆元提供材料说:武将军葬在长治市内西南角打蛋厂的后面,地方是请阴阳先生看过的。
很快,一个专门的寻找小组成立了。
打蛋厂乃糕点厂之误。寻找小组在附近召开了一个又一个的座谈会,请五六十岁的老人回忆。经一个多月的调查,查访上百人,杳无音讯。
一名七十多岁的阴阳先生被找到了。“日军埋葬武士敏将军是请我点的墓穴,地点在离六府塔三丈远的东北角。”终于有了突破!
七八十岁的武兆元先生也从北京接到长治。他一见六府塔却摇头。他说,当年是他背着奄奄一息的武军长被俘的。他记得墓旁是有一座塔,不过顶多两米高;六府塔,少说也有二十米。
查到日军当年的报纸,证实了武兆元的记忆。侵略军以上将的规格厚葬武士敏,一是为了宣扬战果,二是出于政治需要。
寻找小组在武老先生的指引下,在城内转了好几个地方,皆因四十多年的变迁,旧貌换新颜,无法确认。于是,只好据阴阳先生的指点,在六府塔附近的五百多平方米的范围内,进行了探查。
有人出来证实:当年点穴的阴阳先生不是他,而是他哥哥;他哥哥早已瘫痪,神志不清!
年事已高的武兆元经一个月的奔波,已有些不支。
送别武兆元的饯行小宴即将开始,宾馆经理走过来,问清原委。
“嗨,这个地方我知道!”经理一语惊四座!他是当年围观葬仪的一名少年,他家就住那一带。他说,墓地旁边的塔,不是六府塔,而是舍利塔,两地相差一里多!
众人驱车来到城西南角华东菜场附近。小塔早已荡然无存,到处都是楼房、院墙……
一位七十多岁的半身不遂的老人被背着、托着来了,他是当年在附近看庙的。经他指点方位,考古勘探队开始钻探。
1984年5月19日下午五时,城西南纸厂内西北角一片小树林里,一具完整无损的遗骨出土了!
消息传到太原,传到北京,传到武将军的家乡河北省怀安县柴沟堡镇,也传到了海外。
山西人民政府决定为武将军重建陵墓,地址选在长治市太行太岳烈士陵园里。
绕着圆球形的洁白的墓穴,我们缓缓地走着。一位老人正在给墓地周围的云杉细细地锄草。云杉来自五台山,挺拔而庄重。
武士敏将军,您可以安息了——和您在一起的,是成千成万的太行太岳的英雄儿女!
老爷山上的遥望
长治城西北一百多华里处,有一座远近闻名的老爷山。
抗战结束了,这是人民的胜利,也是统一战线、国共合作的胜利。经过八年战火,人民渴望和平。中国共产党深悉民意,及时向国民党当局发出合作建国的呼吁,毛泽东主席亲赴重庆谈判——国内一片欢腾,和平有望。
不料,上党一声枪响,震惊中外。国民党军阀阎锡山派遣十三个师,闯进上党,抢夺抗战果实,挑动内战。为了争取和平,太行太岳军民奋起自卫还击——上党战役爆发了!
老爷山,就是当年的主战场之一。
“十九军军长史泽波领着一万多人马进了长治城。我军在刘伯承、邓小平的指挥下,将来犯之敌重重包围。阎锡山又派二万多精兵前来解围,刘、邓采取围城打援的办法,将绝大部分兵力撤出,在老爷山、磨盘垴一带将援敌截住。”
在老爷山的主峰莲花山上,我们静听着关于上党战役经过的详细介绍,眼观莲花塔上的累累弹痕,仿佛置身于当年的鏖战中。
“当时,老爷山战斗最激烈的是攻取对面的小松山,小松山一拿下,截断敌人的水源,胜利就在握了。打下老爷山,磨盘垴还在激战,敌人就开始逃窜,我军就追击,在土落村一带将二万多敌人解决了。然后回头堵截弃城逃跑的史泽波,将其全部歼灭……”
上党战役一结束,重庆谈判也结束了,毛主席平安回到延安。
全国人民都清楚了:共产党是真诚希望和平的;打,也是为了和平。共产党希望上党战役是抗战胜利后国共之间的第一次大规模的军事冲突,也是最后的一次冲突;希望“双十协定”能成为和平建国的纲领。
可惜,国民党的当权者却有另一番打算。他们把上党这场几万人的激战,视为发动内战的“火力侦察”,把和平协议当作缓兵之策。待他们认为时机成熟了,便撕毁了和平协议,发动了全面内战,要在三个月内消灭共产党及其领导的军队。
内战一开,不是三个月而是三年。结果是,人民胜利了,新中国诞生了!
同时也开始了台湾海峡两岸的长期分裂!
莲花山上,秋风阵阵。古塔弹痕,令人感叹。一位参加过当年战斗的老同志说,倘若国民党能从上党的枪声中惊悟,放弃内战,和平建国,那么,从此后的中国历史,就是另一种写法了。一念之差,功罪颠倒!
一群鸟儿排空而过,飘然飞向东南方。我极目遥望,仿佛要穿过云天,越过海峡,直达阿里山。
啊,那里不是有一位长眠的老人——于右任先生么!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大陆。
大陆不可见兮,
只有痛哭!”
死者尚如此,生者当若何!
中日早已建交,中美亦关系正常。两国之间尚且“相逢一笑泯恩仇”,一国的同胞为何不能“化干戈为玉帛”,结束分裂局面?
下山了。满目青山,郁郁葱葱,古战场的痕迹,已经无处寻觅。


第8版()
专栏:

  万石园〔外一章〕
  楼肇明
岩石对比花朵,没有色彩,没有芳香,却拥有无限丰富的线条和音乐。这山坳里,山坡上,山巅上,如船,如屋,似象,似狮,仿佛远古时代的恐龙,舒展庞大的身躯,在地壳隆隆升起的顶点,保持一种最安谧的姿态,在一瞬间里永恒地静止了。
时间好象一条这巨石与巨石之间的细流,敲击出枯燥而沉闷的叮咚声。消失得无影无踪,又仿佛没有消失。多么乖戾,多么令人困惑莫解的时间的静止呀!
我相信,当赤条条的女娲从海边走来,太阳从残破的天上精疲力竭地照着荒漠的大地,一丝不挂的女娲与衣衫齐楚的我们一样是急于事功的凡夫俗子,她只偏爱那些五色斑斓、光滑得象水晶一样的石子,被她遗忘和鄙弃的岂止只有一块玲珑剔透的顽石而已。瞧,这号称万石园里零乱陈列着的一万块粗粝得难以熔解的巨岩,谁能知道已经被遗弃闲置了多少年了?!如果用它们去补天,无限美好的苍天会不会失去清一色的纯净蔚蓝?!不过,谁又能否认窟窿在呼唤牢固,是斑斑驳驳的杂色坚强,还是单调乏味的脆弱灿烂?花岗岩的献身可以作出回答。
我眼前的万石园,在一念之间蠕蠕地动了起来,一会儿工夫就使我如同置身在打开了笼子的万牲园里,那一块块如狮、如象、似船、似屋的巨岩不安地骚动着,继之又围在我的身边兴奋地奔走和呐喊,呐喊和奔走……
我惊慌地大喊一声:“住!”
那抖成一团的音乐和线条,渐渐地从黑暗和混沌中回复到平静的清晰。在巍峨的巨岩的衬托下,我是何等地可笑和渺小,我深情地抚摸汗涔涔的粗糙的表面,却不无自信地喃喃私语:
“在一部永恒的启示录里扮演一名祈祷者的角色,乃至用作一件无言的道具,幸和不幸有何紧要,在价值的天平上,寓言和历史拥有相等的砝码。”
南普陀寺
在一万个偶然里顶多只有一个必然……
那一位喜欢穿一件藕色连衫裙的女友,曾经混杂在一大堆鱼贯而入的善男信女中间,为我在大雄宝殿内点燃过三柱高香。我三年前那一场搅得亲友恐慌、引起同伴普遍不安的疾病,突然间在普普通通的一个早晨消失了,不知是由于医生诚实、药石有灵,还是友情的虔诚和菩萨的无私呢?
我曲曲折折地穿过水果、烟酒、香烛、照相的商亭以及专卖惊险凶杀小报的地摊,在我来到释加牟尼的神像前,就被寺院发售纪念品的柜台吸引住了,我完全忘记了我是带着好奇好玩、又想问个究竟的心情来“还愿”的,吸引我的却是这儿发售的一部打印的报纸本的《佛学史》。我倚在柜台边一页一页地浏览了起来。
香烟袅袅。
木鱼声声。
我的思绪似乎交替经历了两个境界:林木幽深的峡谷和阳光朗朗的峰巅。我似明白了神秘的神学不止是世俗的一面镜子,神秘所企图解答的,正是必然之外如恒河沙数的偶然,无法囊括的偶然就汇成了一个神秘的深渊。那儿仿佛储藏着一块巨大的吸铁石,想洞烛幽微的人,岂能逃脱这吸引的魔力。
感谢南普陀寺的长老和沙弥赐给我这一部资料宏富的《佛学史》。原来,佛门清净之地与繁华闹市的红尘一样温暖。我再次曲曲折折地穿过烟酒、水果、香烛的商亭以及专卖惊险凶杀小报的地摊。我停下来又买了几张价格昂贵、以标题和插图招徕顾客的小报。我把小报和《佛学史》挟在一起。
我把商品价值与审美价值挟在一起。
我把神圣和亵渎挟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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