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8月5日人民日报 第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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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纵横集

“自费发表”的是是非非
牧惠
吴敬梓笔下的“儒”有好些种。有力争以八股取得功名富贵的,有对此不屑一顾而遨游山水的,也有求之不得转而另觅捷径的。景兰江、赵雪斋、支剑峰这些人属后一类。他们天天找机会拈题分韵,作句联诗,成为斗方名士,也即是“诗人”。这种人自我炫耀:“虽不曾中进士,外边诗选上刻着他的诗几十处,行遍天下,那个不晓得有个赵雪斋先生?只怕比进士享名多着哩!”如果真是诗人,那是另外一回事。其实这些人的诗,“‘且夫’、‘尝谓’都写在内,其余也就是文章批语上采下来的几个字眼”,是押韵八股,不成诗。
根本不成诗,何以诗选上又刻着他的诗呢?潘三揭了老底:这位景兰江,开个头巾店,本来有两千银子的本钱,结果是做诗给做的精光了。诗选者也,看来是自选自刻的。
可见诗人(泛而言之,还可以包括作家等等)至少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写诗收稿酬的,一种是自费印刷的,历来如此。我的印象,解放以来后一类“大作”似乎已找不到市场。但是,偏偏在大叫防止“复辟”的时候,此风却有所复辟。身居“牛栏”,无缘恭逢“盛世”,事后听当时在报刊当编辑的同志介绍,在那时候,往往有那么一种特殊作者,不远千里而来,除了大批判和报道跨黄河过长江大好消息的稿子,还专程带来了更有分量的土特产,天天到编辑部坐催,一直到礼物送完、稿子见报之后才回去向“首长”交差。当然,此时的景兰江大可不必花头巾店的本钱而有小金库代为支付,所得的实惠,除了出名,更重要的是得到了超过考中进士的功名利禄。这一切,是古之景兰江垂涎三尺而不得的“优越性”。
《儒林外史》续出新编:最近,某刊物登了办自费发表作品《增刊》的启事:作者如需要发表一首三十行以内的诗或一千字以内的文章,交费十二元;篇幅超过的加费;需随文发表作者照片或小传的再加八元。于是,不止一家报刊加以抨击,责问这是在办刊物还是在做生意,认为这是文学投机商的行为。话可能说得重了一些,批评却是对的。
因此,我倒想从另一方面说几句话。
首先,我觉得这种明码实价的公开启事,总比那种深浅难测的“进贡”要光明正大。如果买通记者报道某地如何先进,请几桌酒席让自己的产品捞个优秀的评价,那效果远比把“誉满全球”播上一万次的广告更起作用。增刊而又声明是作者自费发表,读者明知买的是这种刊物,自愿上钩,总比胡里胡涂地买那种刊登关系户、后门稿的报刊要痛快得多。对比起来,前一种做法倒有可取之处了。即如办学,那些以卖文凭为业的所谓学校,如果有勇气公开声明自己开的是学店,同样订出各种文凭的价格,也比那些羞羞答答地冠以各种好听名目的做法更加光明磊落。
因为有了“关系户”,再加上别的一些原因,无名小卒的好文章被“枪毙”也不是没有可能。今年第三期《报告文学》有文章谈到了一位在数学研究上很有成就的陆家羲。他的论文,寄给几个地方,都被认为没价值而退回。那结果,是意大利人夺去了这枚本该属他的世界金牌。同样的事,他还不止碰到一回。由此想到,假如真有一条自费发表的途径,陆家羲的成就也许可免埋没之灾。现在学术著作之不受出版部门欢迎,是众所周知的。如果真有人能出点钱来帮助这些著作自费出版,功德无量。这一些,我们在批评“自费发表”时,似不可不加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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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春潮曲

时代的雕塑
梅洁
在硕大的法国梧桐——这个华北大平原上的城市里最多最美丽的树——的浓荫下,我碰见了他。
“……遛遛?”他问我。
“……热死了!”我拿着本杂志扇着。
“这里比全国的‘三大火炉’还要热,典型的大陆性气候……”他文静地站在树下,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衬托着他年青而富于思索的面孔。他是河北省承德地区的一位“食用菌”生产专业户,我们昨天刚认识。
他告诉我,他家八口人,八○年就搞起了“食用菌”生产。白木耳、黑木耳、蘑菇……一家人心和爱的寄托。他曾自费十几次到福建、浙江、上海、四川等省市参观、学习“食用菌”培养技术。他从科技杂志上看到日本的“食用菌”生产搞得很好,产量占全世界总产量的四分之一。于是,他在八三年就大胆地给李峰副省长写信,要求去一趟日本……他对我说,他真巴望国家组织专门的“食用菌”考察团到外国考察、学习,他一定要参加……
“……我真想和他们谈谈,你们房间的那几个……”我的心忐忑着,因为这纯粹是私人采访。
“我们走吧……”他说。
省军区招待所的房间里,微微散发着汗腥味。他们几人,有的脱光了上身,有的只穿着裤衩,全然不顾及我一个女人的到来和存在。是的,天太热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不断地从他们的脸上滚到了脖颈,又从脖颈滚到背上。
瞧他,那位南皮县农民印刷厂的总经理现在已经“平放”在床上了。他两眼瞪着天花板,似乎在想着心事。
他对我说,他的厂子的固定资产资金已达六十万元,银行里存款也不少。他没有过这么多的钱,祖祖辈辈没有过。他还说,旧社会,他们村好几家地主的财产合起来也没有他现在的多。他不知道拿这些钱派什么用场。去年他花三万元给县里的政府部门买了一辆小轿车,以感谢政府对他发展商品生产给予的支持;他又拿出四万元为生产大队建起了一所小学;他自己盖了一座三层小楼……他说:“我要这么多钱没用,国家什么时候需要,我什么时候捐献。”
现在,他不安宁地躺在床上,大概又在设计一桩什么公益建设……
最不能平静的是那位从赵县来的米面加工专业户的老支书,他一直兴奋地和我讲着话。他感慨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两三年的时间,中国的农民就打了个翻身仗。吃饭的问题,他说,这是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国农民最头疼、最害怕的事情,而现在他们那里一年打下的粮食够吃三年、五年……
突然,他很神秘地凑近我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给省委书记高扬同志写了封信,不瞒你说,我们农民现在有什么想法和困难,都敢给省长、省委书记写信。”他两眼炯炯有神地直视着我,脸上迅速掠过一种炫耀、自豪和幸福等多种感情混合、交替的表情。“我想从日本进口一套中型面粉加工设备,先进的面粉加工设备是一条龙作业,面粉、饼干、面包一次完成加工。高扬书记已同意了我的申请,并已委托省经贸厅的同志帮助我办理一切进口手续……”这位年近五旬的乡下人高兴得手舞足蹈,孩子般地在地上兜了个圈。大颗的汗珠从他光滑的脊背上滚落下来。
突然,他从床上扔着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嘿嘿”地笑着递到我的面前说:“你是念了大书的,我写了首诗,请你帮我改改……”那憨厚、真诚的笑,使你无法拒绝他。
且不论他的诗写得如何,我倒真为他一颗真诚、纯朴、豪放的心感动了。我久久地望着他,似乎要读懂一个时代……
我在想,这大概就是今天中国农民的内心世界,中国农民的眼光和胸襟,中国农民的追求和向往吧!
是的,时代雕塑了他的崭新的形象,“当这段历史需要检验的时候,他们便是最有力的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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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抗日战争胜利四十周年忆旧
翁泽永
(步鲁迅翁、郭老诗原韵)
匹马关河年少时,①
巴山蜀水雨丝丝。
红星照引救亡路,②
热血奔随民主旗。
文士从戎笔代剑,
书生报国檄当诗。
一杯重酹青春梦,
翰墨留香尚满衣。
一九八五年夏注①余二十三岁投奔郭老麾下参与抗日宣传工作。
②郭老主持的政治部第三厅及文化工作委员会始终在恩来同志直接领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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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人们在严肃地工作
——介绍《福建文学》“散文专号”
《福建文学》1985年第七期“散文专号”,收集了五十多位散文作者的新作。其中只有十来位是大家熟悉的散文家,绝大部分是名不见经传的中青年散文作者。但读了全册专号以后,使人有浑然一体之感。不论写人、记事、抒情、议论、绘景都是言之有物,感情充沛。五十多位作者,各自都在大千世界中拾取了自己喜爱的“山石”,选择了自己的角度,用斧、用凿、用刀、用心灵,雕刻出一方方作品,其中不少作品都表达了作者对祖国大地上这几年来变化的深深的爱,在艺术上有所追求、有所创新。给读者以美的享受,真的体察,善的启示。读了全册“专号”以后,使读者认识到作家们是在严肃地工作,既不敷衍读者,也不敷衍自己。这样的“专号”,是值得向读者推荐的。(陈允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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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古今名联

张大千的集句联
梁羽生
张大千兼擅书画,书法从学于清道人(李瑞清)与曾农髯,得力《瘗鹤铭》,参酌黄山谷体势,而自成一家。他自己虽然不作联语,但却喜欢书写对联。据他的友人所记,他常写的对联有下面几副:樵客出来山带雨渔舟过去水生风此联是前人集唐诗之作。拳石画临黄子久胆瓶花插紫丁香
黄子久是元代画家,字公望,据张大千友人所记:“此联为大千先生幼时见家中所悬,原文为:拳石‘闲’临黄子久;胆瓶
‘斜’插紫丁香。经张大千先生更一字后,更见精神,也更见工整。”佳士姓名常挂口平生温饱不关心
此联是李拔可赠张大千之作。李拔可福建人,能诗,是商务印书馆创办人之一。此联对张大千的平生为人,刻画传神。
张大千常写的对联,还有:
庭前大树老于我
天外斜阳红上楼
此联是前人集宋诗之作。原件张挂于苏州网师园。
立脚莫从流俗走
置身宜与古人争
据张大千友人所记:“大千先生二十六岁时,曾将何子贞藏魏碑《张黑女志》海内孤本,予以集联成册,这是其中一副。”此联说的是做人的道理,虽寥寥一十四字,而有哲理存焉。
张大千自己虽然不做对联,但我却在刊物上见过他书写的一副集句联(台北国际摄影社拍摄),这副集句联也是值得一谈的。联如下:
身健在,且加餐,把酒再三嘱;
人已老,欢犹昨,为寿百千春。
此联是集宋代黄山谷、辛稼轩等人词句而成。对仗颇工,且有韵味,其为张大千晚年之“夫子自道”欤?集句虽然“句出别人”,但也有集句者本人的“创作”成份的。例如梁启超集宋词联,其中就有不少脍炙人口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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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有这样一个筑路工地(二首)
田耕
帐篷
只是因为有仿宋字的帐篷,
誊在带格的原野上,
有原野上的帐篷,
被小鸟读出的平仄的诗行,
才有了工地。
有了帐篷无韵的句式里
深奥的意象,
于是在一条条路装订成册的
集子里,城市和楼房
被发表了。
工间休息
据说,忘记思念才是好筑路工,
所以这一刻是属于她的,
所以这一刻她属于我。
静静地静静地躺下去躺下去,
让干热风撩起油衬衫,
撩起爱撩起思念;
然后,剪一段路做信笺,
做信笺写上文字,
复印在旋转的旋转的车轮上,
寄给城市寄给她;
用红绿灯做标点,
把每一条街写成自然段。
上班路上,她会读懂,
她会读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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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地

温暖〔版画〕 费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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