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8月23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文学作品专页

引力〔报告文学〕
孟晓云
来自边陲的优秀儿女,在北京集结。他们匆匆地来了,来自祖国的东西南北;又那样匆匆地走了,走向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最偏僻、最遥远的地方。仿佛那广袤的沙漠、浩瀚的林海、波浪起伏的麦田和边陲的小镇,在急切地呼唤着他们。仿佛在那遥远的甚至是荒凉的地方,有一种看不见的巨大的引力。
我有幸在优秀的边陲儿女中,结识了好几位青年朋友,每一个都是不同凡响的。风险的追叙,战争风云的突变,心境的冲突,恋爱的曲折,各种不同的人生际遇,在我的心中交相汇合。长长的谈话引起久久的思索。一种朦胧而又新鲜的感受在我心中升起。
他从沙漠来
他从沙漠中走来。
他今年二十九岁,一个山西平原长大的青年,竟然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腹地跋涉了八年。陪伴他的只有骆驼,骆驼走不动了,就只剩下三角架、经纬仪。基地的导弹打到哪里,他就要到哪里测量落点座标。这就是他,杨栓和的工作。说来平凡极了,年复一年,他默默地走下一道沙梁,又爬上一道沙梁,在那浩瀚的沙海中,他不过是一个小黑点,即使被沙海淹没了,也没人知道。
我望着他的脸,黝黑、干燥,连嘴唇也是干裂的,长期的沙漠生活,在他的脸上留下了印迹。我想知道他的心。八年中这颗年轻的心都在想些什么呢?可是他却一直不停地向我讲述着沙漠,讲沙漠的冷酷和可爱,讲沙漠的无穷变化,讲他在沙漠中的种种遭遇,讲得那样真切、动情,仿佛沙漠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曾象许多农村青年男子一样,对当兵充满憧憬,没想到迎候他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戈壁和戈壁上的滚滚沙涛。
不熟悉沙漠的人,总想远远地离开它。那里的一切都是神秘的,荒凉的,也是寂寞的。沙漠对来客的爱是粗野的,它用砂猛烈地扑打,它拚命吸吮你身体中的水分。白天它是一团火,光着脊梁还嫌热,不能穿鞋上路,光脚走,脚上还要烤掉几层皮;夜晚又那么冰冷,盖上皮大衣还瑟瑟发抖。蚊虫也凶恶,隔着衣服叮咬,从沙漠出来,全身都是包。还有更可怕的事情,一起入伍的小张,走进大沙漠就再也没有出来。起风了,他大概跑累了,倒下了,被沙子埋住了……
杨栓和也经历过这种风险。一次,他带了一个新兵在沙漠中迷了路。为了减少消耗,他们原地不动,等着战友来寻找。水喝完了,皮肤开始发干,先是油一样地粘,然后象树皮一样打皱,口发麻,讲不出话。干粮吃完了,头晕眼发黑,不敢躺倒。躺着沙子能把你体内的水分耗干。小战士慌了,哭了,想着这下完了。杨栓和凭他对沙漠禀性的了解,历尽艰辛,终于战胜了无情的沙漠,争得了生存的权利。
每个人都从自己的特殊经历中体验着人生。杨栓和最好的青春年华是在沙漠中度过的。为了能准确地测量到座标,他用一双男子汉的脚步丈量着沙漠,追踪导弹的落点,他有时还要在沙漠中待命,忍受着难以忍受的饥渴、寒冷和炙热。他的工作就这么一点点,没有什么惊天动地,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业绩。可是没有他行么?
杨栓和夜宿沙漠时,在一片寂静中也一定想过这一点,可是他不肯说。有人在炼钢炉旁烤着,有人在边防线上守着,有人在舞台上舞着,也必须有人在沙漠里奔走着。他说:我自己做不了什么,一粒砂,就那么一点点,没有什么力量,整个沙漠运动起来可就不一样了。我的工作是我们整个科研事业的一部分,我这一部分很轻微,无足轻重,可没它又不行。你说沙漠苦,你不干,总还有人来干的。我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科研事业需要我,沙漠需要我。什么是幸福?一个人感到自己被需要,那就是幸福。
杨栓和的叙述使我突然醒悟到,正是这些“一点点”,汇集起来,形成了惊天动地的业绩。我似乎也明白了,他那样忘情于沙漠的原因。他的事业在沙漠中。是的,他也许失去了许多东西。他是一个孝顺的儿子,但现在远离家乡;八年之中他探了两次亲,三次恋爱都告吹了。姑娘们对大沙漠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这也不好怪她们。杨栓和最难向她们说清沙漠的可爱和美。只有他自己能体验到,大沙漠给予他粗野的锻打之后,他竟不知不觉地爱上了这片无垠的沙海了。它不仅仅使你感到孤独、荒凉和神秘,它有它独特的魅力,越离它近的人越能感到这种魅力。
说也怪,探亲回山西,家乡的生活反倒不惯,在营房住着,也觉憋闷,投入沙漠的怀抱,会感到视野开阔,心旷神怡。没有比沙漠落日更美的了,太阳很大很大,象一团火。风起了,沙子卷着石头旋转着,竖起了一个个沙柱,一道道沙墙,这柱和墙,在无边的沙漠中形成一道道奇妙的线条,复又组成各种奇妙的图案。杨栓和常常从这些奇妙的图案中,找出家乡的太公山和阴沙河。
这是一种真正的生活,粗犷、豪迈、与恐惧毫不相干,杨栓和觉得,正是沙漠的粗犷和豪迈,重新铸造了他的性格:顽强、忍耐,求实,象骆驼那样。久而久之,从荒凉的孤独中,从令人厌倦的外表中,你会感受到它的宏大、永恒、亲切,令人终生眷恋。杨栓和心里想,终究有一天,会有一个姑娘理解的,理解他,理解沙漠,理解这一切。
根在大森林
人和自然的关系是一个哲学命题。哲学家可以作出许多文章以启迪世人。我要说的是一个真实的人,年轻的摄影家和他的大森林。
没有险峻的山,没有特别高大的树,初到大兴安岭的人会感到它太平淡了。而久在那里生活,你便会发现它奇特的美,感受到它独特的魅力。
晨光倾洒下来,所到之处呈现出红色,而未到之处,树呈幽蓝色,红与蓝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给人一种新鲜的感觉。很平淡的景物显得那么奇特,青年摄影家徐力群,拥抱了这美的瞬间。
徐力群随鄂伦春猎手上山,骑马走了整整一天,在深山野谷中,猎手忙着追逐野猪,他却被山野的美景迷住。不知过了多久,天要变了,他开始寻找,却不见猎人的踪影,他迷路了。恐惧使他骑马乱跑起来,当满天乌云变得越来越浓,云缝的强光照亮了对面山岭时,徐力群发现了一个富于层次的景致,他忘记了迷路的恐惧,拍下了一张《山野的层次》。
初次见到徐力群,就感到他在众多的边陲青年代表中有些独特之处。他皮肤黝黑,性格奔放,无拘无束,有那么点野性。他身上有一种强烈与迅猛的旋律。后来无意中听到他对别人说:“人活到三十九岁,这才明白过来”。我猜想他一定是有什么不凡的经历。于是,我采访了他——这位从大森林里走来的人。
他明白了什么呢?大兴安岭是苍凉的、粗犷的、冷峻的,但它蕴藏着一种力量。十五年前,徐力群从哈尔滨师范学院毕业,来到大兴安岭,在这里他越来越感受到人与自然、人与自我之间的各式各样的撞击,他的豪放、粗犷的性格也越来越得到磨练。因此,当两年后他终于迷上了摄影艺术,以不可遏止的热情,致力于用镜头去表现人、表现自然、表现人和自然的关系时,他便一头扎进了大兴安岭的怀抱。
九年后,徐力群抵挡不住当一家大杂志摄影记者的诱惑,又以为,哈尔滨是生他养他之地,他的根在那里,便调回这座北方名城。省城的生活是舒适的,煤气罐送到家,不象林区拉拌子、烧拌子;住四十平米的单元楼,不象林区的板夹泥房子,一年抹两次,还要盘炕、打火墙;工作是堂皇的,有第一流的照相器材,省里的记者下去,车接车送,办事方便。但不知为什么,徐力群有一种失落感。
九年里,美丽的、严峻的、野性的大自然,不知不觉地在他身上,在他心灵里打下了印记。他对都市的喧嚣感到厌倦,他不理解人们之间的纷争,他不适应大机关那种平安的生活。城里人也不适应他。人与环境常常相左。三个月后,他认识到自己回省城的选择是错了,他又开始新的抉择——重返大森林。尽管这抉择是痛苦的。
他想大森林,他的根在那里,他的苦恼和欢乐也在那里。那令人迷恋的山林野景又展现在眼前:严冬的暴风雪——咆哮的“大烟儿炮”;盛夏暴风雨来临前夕的浓密的乌云——阴沉的“黑锅底”;金秋的八月雪;初夏绿荫下的六月冰。他喜欢大自然的纯净,仿佛人在那里也会被净化。他常常在林中过夜,有一次于万籁无声的静寂之中,他忽然听到了一种神奇的声音:“嚓嚓——咔咔;咿儿——咿儿”他还以为是在梦中,后来,他突然明白了,他听到了森林生长的声音。他说:那真是神奇的时刻,我仿佛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我成了森林的一员。我觉得自己也在生长呵!
他思念鄂伦春兄弟。鄂伦春民族是保持最好的原始狩猎状态的民族,不把他们的生活拍下来损失是巨大的。徐力群背个旧相机,骑一匹蒙古种的长鬃烈马,紧跟在鄂伦春猎队的后面,与他们一起钻林子,追捕野兽,在撮罗子里过夜。猎人们终于理解了他,接受了他,他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他不满足自己已有的成功,开始,拍死兽,因为是在现场拍摄的,也就挺高兴。后来,要拍活兽——拍狗与兽,人与兽,人、狗、兽搏斗的场面。随后,他发表在《中国摄影》上的狩猎摄影散记,使很多人受到一种力的震撼。他的《鄂伦春猎手》在日本获得亚洲文化中心奖。
他也思念林区的工人。有一年他到盘古林场拍摄冬运,在那里留下了毕生难忘的记忆。一个汽车司机一年运木材一万立方米,人们称他“万米司机”。冬运期间,他三天三夜没有睡觉,回家吃饭时,端着饭碗就睡着了。怕他出事,爱人给他口袋里揣了一把红辣椒,让他行车时,困了,嚼一口。可是他终于因疲劳过度,被山上滚下的原木砸死了。当人们把他抱起来时,口袋里的红辣椒掉在雪地上,徐力群每当想起亲眼所见的这一幕,内心都充满了激动。
他终于想明白了,充溢着力和美的大森林是他的归宿。那里有他熟悉的一切,那里的生活曾经打动过他。于是,他又重新踏上荒草甸子,重新穿过针阔叶混交林,神采飞扬地走向他的大林莽了。尽管这条林间曲径跋涉艰难,生活和工作面临着新的困境,发掘和创造艰辛异常,但他再也不回头了。因为这条路是他自己选择的。这位青年摄影家的曲折经历,使我感到大自然的造化的神奇。世界上有多少种引力呵,与其说是沙漠、黄土地、大森林,不如说是人自己,人和他所创造的一切。人们历尽艰难险阻发现、创造、开发了大自然。正象徐力群给我的信中所说:倘有一息,总要创造;死为粪土,化作肥料,融入树根,汇入大树的年轮……
他本人不也象一棵根扎在泥土中的大树么?
人们重新发现了她
急匆匆赶路的是向东兰。一个极普通的湖南农村姑娘。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微黑的皮肤。她把年青的日子埋在乡下。生活是那么恬淡、平稳,每日里插秧、种田、砍柴、喂猪,还有,思念远在广西中越边境的未婚夫龙建华。爱情在八年前就萌发了。定亲的当年,龙建华参了军,东兰才十七岁。
到前线和那男人结婚,是东兰最期盼的。为了这一天,她苦苦等了八年。八年中,龙建华参加自卫还击战,立功受奖,到陆军学校学习,一直没有机会与姑娘见面。痴情的姑娘不知道怎样去心疼那男人,于是早早地搬到他家住,用瘦弱的肩膀挑起生活的重担,喂猪、踏缝纫机,与他家人一起摆脱了借债的烦恼,又同享盖新房的欢乐。奶奶病了、瘫了,东兰端屎端尿,老太太说,东兰哪,你还没过门哪,怎么报答你呀!东兰只是笑笑,默默地干着活。
为了这一天,从未出过远门的姑娘,上路了。从湖南偏僻的武冈南桥乡到广西的金鸡山,要赶多少路呀,汽车——火车——火车——汽车,要倒多少次车呀,省军区——团部——营部——连队,寻寻觅觅,打听那男人的住址,也见了不少世面。五天的辛苦比得上农村的二十五年。可她心甘情愿,她终于见到了他,投入了他的怀抱。
营区离中越边境只有七八里,向东兰踏上边疆的土地时,并不曾想到,前线对于她意味着什么,也不曾想到,生活还会以另一种冲击波冲撞着她。
宁静的蜜月只有六天。炮声响了。前方有战争。“你走吧,部队有命令。再说,你一个女人……”丈夫吱唔着。
“女人怎么啦,女人也能打仗。再说,我等了你八年,才六天就让我走,那不行。我要和你一块守着阵地。”东兰在家乡是基干民兵,打过炮;现在仗打起来了,刚巧让她遇到了,怎么能一听炮响就往回跑呢!
龙建华当天开拔了。向东兰留在金鸡山。她给部队首长写了一份请战书。
“你们破例批准我到前线结婚,现在,请你们再破一次例让我参战……”
没有功夫磨嘴皮了,越军的炮火已集中到金鸡山。一箱箱炮弹扛到东兰的肩头,她从山后的坑道越到山顶,炮弹递到了每个炮位。敌人的炮弹袭来,她象一棵小树被震倒了,抖动一片片落叶后又立起来,真不知她哪来这般勇气。脚崴了,脸、胳膊划破了,血一滴滴淌下来,她全顾不上。她惦念着炮位上的战友,他们之中已出现伤亡。
东兰亲眼看到,一发炮弹打来,炮排班长的头和身子分了家,炊事班长胸部淌着血,把衣服剪开时,他断了气。东兰心痛了,炮排班长瘦瘦的、高高的,也是他们湖南人,东兰的丈夫走了,他怕一个女人家在炕道的炮弹仓库中不安全,夜里不睡,为她站过岗;炊事班长,广西人,矮矮的,瘦瘦的,在东兰的婚礼上,他端菜送汤,在人们的欢乐中闪着他忙碌的身影,她甚至叫不出他的名姓。可爱的人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她的心激起了一阵波涛。
一个新战士哭了。东兰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大姐姐。“不要怕,不要哭鼻子。我一个女人家不哭,你个男子汉哭什么!”
向东兰用浓重的湖南乡音向我倾诉着这一段奇特的经历。谁能想到呢?忽然间,战争象一道闪光,一下子照亮了东兰的英姿丰采,就象一朵花儿突然绽放,她将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呈现在人们面前。这战地上唯一存在的女性,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力量。连东兰也不曾发现自己身上有这样的力量。
我问她:“炮火一响,你不害怕么?”
她说:“我忘了,我把自己都忘了。”
不,她心中充满了爱。在那一瞬间,丈夫、祖国、边疆,三者被一种浓重的爱情凝聚在一起,从而迸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只有被那块土地滋润过,在那块土地上洒过汗、流过血的人才会有这种独特的感受。
现在,向东兰回来了,回到了湖南家乡,依旧每天种田,砍柴,喂猪,但她的心却被一种强大的引力留在了祖国的边境线上。
我终于明白了,发现了,感觉到了,一种引力的震撼。奇异的、巨大的力,非同寻常的力,一种看不见的,只有在那里苦斗、追求并有所发现的人才能感受到的力。
牛顿说,万有引力。世界上不止喧嚣的城市有引力,不止舒适和安逸有引力。对于经历过艰难苦斗的人们来说,这些东西已不足以吸引他们。巨大的奇异的引力在密密的大森林里,在凛冽的暴风雪中,在广袤的大沙漠中,在边陲的小镇里,在守卫边疆的战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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