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8月16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大地文学作品专页

中华航天人〔报告文学〕
周肖
世上进入太空的第一个美籍华裔科学家王赣骏博士说过:“二十一世纪绝对是中国人的世纪。”
预言,信念,中国心,热泉喷涌。
这使我再一次决心去看望任总。4月里读到新华社发出的“我国试验通信卫星定点一年运行正常,星上各系统工作良好”的报道时,6月里读到《中国日报》刊登的“中国准备接受包括人造卫星、运载火箭、地面测控站在内的空间项目的定货”的新闻时,都曾使我萌发去采访任总的念头,但两次都因他连续为祖国航天事业四方奔波而未果,这次,我是非找到他不可的了。
“应该给赫鲁晓夫发一个一吨重的大勋章”
任总,我国试验通信卫星五大系统的总设计师,名任新民。看,他阔步走来了:肤色黧黑,衣着俭朴,银发飘悠而步履矫健,容貌慈祥而风度洒脱,一副老式眼镜架在鼻梁上……不知道的人看他更象一位老农,知道他的人方能从中感觉到他那大科学家的雄图谋略的内涵来。解放前夕他从大洋彼岸归国,建国后就全身心投进了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为中华航天事业的开拓、发展倾注着自己的全部智慧和力量。
如今,仰望已在三万六千公里高的赤道上空遨游的我国通信卫星,这位杰出的航天驯火者,不由得感慨万端。
当年神州大地正闹饥荒,霸权主义领导集团又背信弃义,撕毁合同,撤走全部专家,尚在摇篮中的我们的航天大业是“下马”还是“上马”?有人说困难太多太大了,国防尖端项目必须放慢速度;有人抱怨开销过重,影响国民经济发展,应立即“下马”。亲爱的党中央倾听过国防科技大军的心声,一锤定音:发愤图强,自力更生!
一片空白,满腔热血,万千航天人怀着“民族崛起,国家富强”的雄心大志,风风火火地干起来了。可那是何等艰苦的岁月哟!奔赴大戈壁,吃沙枣和骆驼刺磨面蒸的黏馍馍;宿营大沙漠,喝一碗能看到底的稀饭,阵风刮来,满脸黄尘;坚持在大山沟里,长年食用污染过的山溪水,却以“卫星能上天,死了也心甘”而自勉自慰。一个荒原上的工厂,科技人员和工人师傅都挤着睡大通铺,不料妻子前来探亲了,而且因交通堵塞,是成群结队拥到的,怎么好?傍晚,双双对对,走向荒野深处,渐渐被蒸腾的地气淹没了。恍忽可见竖起一根根竹竿。顶端飘舞着一块块花手帕,标志着那是一处处没遮栏的“帐篷”。大地当床,晚霞为帐,仰望上空,呀,一条白蒙蒙的光带,从北向南横贯苍穹,那不是银河吗?西侧露出织女星,东端闪出牛郎星,在鹊桥上相会了。北极星、天龙座、天蝎座、半人马座,怎么还有一颗颗小亮点,沿着固定的轨迹在群星中缓缓穿行?唔,那就是人造地球卫星,不过都标记着“CCCP”或“USA”。那咱们中国的小月亮啥时候才能上天哪?啊?
创业维艰,成败难卜。生活上千辛万苦,咬紧牙关能挺过去;试验中连连受挫,这精神上的沉重打击实在难受!自制的火箭起飞刚一千多米高,一头栽进了大戈壁。人心惶惑,神情沮丧。当时负责发动机研制的任新民在向有关领导汇报时,内心怀着难以自拔的苦恼和愧疚,喉头哽噎,泪光莹莹。
但聂帅知道后没一句批评,没一句责备,只是让人转告他对任新民同志的宽慰、鼓励:“事物发展是有规律性的,到最困难的时候,很可能就快要成功了!充满信心,继续努力吧!”
任新民热泪簌簌落下,真想扑进来人怀里大哭一场……
终于,我们第一条“银龙”拔地腾飞了,我们第一朵“蘑菇云”也冲天升起了。
路,是人走出来的,是形势逼迫出来的。
后来论及中国科研史上这一重大转折点,毛泽东同志曾风趣地说:“应该给赫鲁晓夫发一个一吨重的大勋章。”
残暴的“龙卷风”使缩小的差距又扩大了
正当航天大业兴旺发达之时,一场残暴的政治龙卷风猝然席卷祖国大地,使本来与国际先进水平渐渐缩小的差距,又无可奈何地拉开了,扩大了。谁不为之痛心疾首!
“相比之下,我还算较为幸运的。”任总收敛笑容,脸上掠过一片片痛惜的阴云。我知道,他是指人才的被摧残。有个姚桐斌,死得最惨了!他是搞金属材料的,从德国留学回来,那年也才四十多岁,身体蛮好。造反派来砸门,他本来坚持没开,过一会听听没动静了,以为走掉了,开门出来探望,一家伙被暗哨捉住,拳打脚踢。就因为不表态支持他们,硬是一阵乱棒,有木棒也有铁棒,打得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只剩下一口气,被抬回来丢在家门前……
在那乌云乱滚的漫漫长夜,航天人既得经受政治冲击,又要坚持火箭——卫星的研制和试验。精神的枷锁,心灵的辱刑,就显得更为酷重难忍了。“左”派朋友们终日念着“卫星上天,红旗落地”的紧箍咒,能把一台英文打字机诬告为“特务用的收发报机”,能把一句因塑像重心不稳而随口说的话“好象要倒了”篡改成“要垮台了”,大抓“现行反革命”。第一颗人造卫星发射前夕,还有人担心地发问:“假如出事故,一边唱着‘东方红’,一边掉进太平洋,将会被那些造反派上纲成什么问题呢?”任新民苦思良策,犹豫难决,最后不得不依赖日理万机的周总理,方作出稳妥的处理。
产品生于乱世,先天不足,常留隐患,发射时多次“报警”。而几乎每次都有任新民在场,谈起来真是可悲可叹可怕又可笑啊!一次火箭还在发射台上测试,猛听一声炸响,数据仓竟从箭体弹出来了,乘着小花伞在空中飘飘荡荡,似乎在向人们讥讽取笑。另一次已发出“起飞”指令,火箭尾部轰然喷出烈焰,身子却稳当当坐在发射台上不动。原来是两台发动机没点火,但起火触点顶杆已在托盘上移动,全部仪器即将进入程序,火箭险些自我爆炸!那年酷冷,参试人员手脚冻僵,疲惫难耐,不得不暂且歇息了。天刚亮,突然传来恐怖的吼声:“火!火!起火了!”
“美国的‘大力神’炸过台子,苏联那次炸台子曾使一位火箭元帅和二十多位将校军官当场丧生,难道今天轮到我们啦!”指挥员忧心如焚,亲自指挥消防战士进行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生死拚搏,好不容易扑灭鬼火,保住了国家昂贵财富。
后来,卫星发射场被江青等人直接插手,瞎说什么“不发动群众,已到天怒人怨的地步”;内部也有人拍胸脯呼应:“豁出脑袋也要把运动搞起来。”人们本来就惶惶不可终日,载有回收卫星的火箭又偏偏出乱子。它刚起飞就象个醉汉摇摇晃晃,歪歪斜斜,箭体喷出黄色和棕色烟雾。为避免失控出境,或坠毁于城市,安全军官断然发出指令:“摇控炸毁!”一声惊雷,火箭凌空爆炸,大小火团裹着残骸铺天盖地崩飞而下。这一来,“左”派朋友们如获至宝,大嚷:“这是政治问题!这里面有阶级斗争!揪出隐藏敌人!”当时坚定者据理驳斥,摇摆者两面讨好,怯懦者溜之乎也。
我们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早于1968年春一切准备就绪,林彪、江青为其政治阴谋需要,硬是拖延到1970年春才让发射。整整推迟了两年。
“远望一号”和“远望二号”远洋测量船也是一对难产儿。美国于1962年至1964年建造了“阿诺德将军号”和“苍登堡将军号”,苏联于1963年至1967年建造了“德斯纳号”和“柯玛洛夫号”,而我们的周总理也早在1965年就提出建造两艘两万吨级的综合性高级海上测量船的宏伟设想。无奈被压滞了,延误了,直到1972年叶帅和聂帅受委托再次发出号令:“知难而进,硬着头皮上,重新对总体方案进行论证!”整整耽搁了七年。
白发、心血、劳疾、生命、亿万资金、无价的时光,损失无法计量。
为国防尖端项目导演出威武雄壮的活剧
“大搞四化,振兴中华!”当代一曲恢弘、雄浑、激越的大交响乐章,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广袤沃土上奏鸣起来了。
1980年5月,洲际运载火箭鹏程万里,胜利飞向波光浩淼的南太平洋。
1982年10月,潜艇发射的运载火箭如蛟龙出水,直冲云霄,获得圆满成功。
1983年11月,“银河”亿次巨型电子计算机诞生,光荣通过了国家鉴定。
1984年4月,试验通信卫星射向茫茫玉宇,高傲地定点于赤道上空。
喜讯频传,举世瞩目,炎黄子孙欢欣鼓舞,不断激涌着全面改革的热潮。但任新民同志只是说:“我们和宇宙打交道的人,就象一粒尘埃,不要因为自己这颗粒子小一点而悲哀,也不要因为自己这颗粒子大一点而骄傲。”
是啊,如今那“华丽的小月亮”自由自在地巡天漫游,可谁知它十多年的坎坷生涯?当时任总的第一个战略性抉择,就是坚持在火箭载体上使用一种新型发动机。此乃通信卫星发射成败的关键,且关联到航天大业的生命力,关涉到中华民族的声誉。正因此,不同方案的兴衰才拚争得十分激烈。虽然,这是正常的拼争。
还在方案论证初期,不少人怀疑新型发动机是否能研制成功?任总耐心开导:“就目前工业水平,确实缺少必要条件。但我们的路不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吗?从‘东方红’至今,每前进一步不都是缺少必要条件吗?国家的现状不允许慢!”
后来连续攻关,连续受挫。有人便想另找别路。
任总一听说,顾不得吃饭,马上驱车去找领导人,新型发动机无论如何不能半途而废!到研制后期,试车又偶出奇异现象,还有人信心不足,想打退堂鼓:“这算谁批准哪?难道就写任总提出……”“对!就这么写!出了问题我负责!掉脑袋我去!”任新民也有暴怒之时,因为他无私无畏,敢挑大梁,心中有科学有真理。
记得通信卫星发射之前,人们神色都很紧张,他的情绪反倒轻松下来了。在总调度室,从北京传来亲切的四川口音:“现在已经上阵,同志们要沉着、冷静,机智……”任总轻轻点着头,脸上浮现出敬重之情,感慨地告诉我们:“每当这种关键时刻,张爱萍同志总是为我们打气,撑腰。”发射成功之后,万众汇成欢腾的海涛,怎么他却又变得冷峻起来了?哦,许是他的思绪飞向千里之外的航天测控中心?飞向万里之遥的海上测量船队?许是在怀念无数为了这个事业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或者还在带病坚持的同伴们,如工程师于笑虹、柴长洵、王正凡等等——他们个个都有着可歌可泣而又平凡的一生……
啊,中华航天人在世界先进行列里迅跑
“不唯书,不唯洋,不唯上。”是任新民同志工作、生活里的坚定信条。
他爱书,每次出差都逛旧书店,但反对本本主义,强调实践。他早年留美,注重吸取外国经验,但绝不崇洋媚外。他尊重领导,但厌恶唯唯诺诺,认为独立思考,实事求是,按科学规律办事,才是党性纯洁的表现。他深谙五千年古国文化,对聪慧而勤奋的同胞充满信心,常对青年一代讲述曾有过被世界追赶时代的中华民族科技史。
中国,火药的祖籍,火箭的故乡,征服星空的原始策源地。五百年前,明朝一个名叫万虎的勇士,曾驾驶“四十七矢飞廉箭”的飞行器,祈望升天宇航,不幸捐躯。世界科学家没有忘记他,称其为“第一个企图乘火箭飞行的人”,并在月球上命名一座“万虎环形山”。直到如今,人民作主的时代,中华航天人才能铺平自己的通天神秘路,架起玉宇彩虹桥,在世界科技先进行列里迅跑。洲际运载火箭鹏程万里,试验通信卫星太空飘逸。而今我们又把航天学术交流与技术合作友谊之手,伸向了全人类。
其实我们早已开始了这种交流与合作:
1979年6月,美国“天空实验室”卫星失控,驻华使馆受命请求中国技术协助。我航天测控中心即由陆镇麟等人组成“拦截计算预报组”,迅速进行捕捉。这是一场向远地空间进军的硬仗。他们编制新程序,织成搜罗网,仔细计算观测数据,反复进行对比判断,将“天空实验室”的运行寿命、运行轨迹、落点趋向,适时准确地发出预报。后来,那颗卫星陨落了,我们的预报比美国提前四小时,预报的落点经纬度比美国精确。
1983年1月,苏联“宇宙1402号”海洋核动力侦察卫星失控。它腹中装有核燃料,落地将产生严重污染,许多国家为此成立了“警戒指挥部”。我航天测控中心奉命立即行动,投入了一场具有特殊意义的艰辛战斗。在近一个月时间里,他们日夜在机房严密监视太空的“灾星”,高精度地预报落点趋势,为祖国人民提供安危信息。陆镇麟刚向北京汇报完“灾星”陨落结果,心脏病猝然复发,一头晕倒在办公室……
“我们的航天技术骨干大多年过半百了,而且身体都不算好。我有点担心,再过十年八年,会不会出现青黄不接的局面?”任总脸上显露忧色,情绪激动起来,思路似乎又飞上了九重天,驰向了五大洲:“八十年代以来,国际航天市场竞争激烈,好些执政人懂得了‘一个国家若不发展航天事业,永远难进世界科技先进行列’的道理,都摆开架势要大干了。我们一定要坚持自力更生为主,引进国外资金和技术为辅的方针,在现有基础上持续不断地发展,千万别让心血凝成的经验搁置起来,别把辛辛苦苦培育的人才荒疏掉。唔,最重要的是:战略眼光,战略决策!”
啊!航线已经校准,燃料已经备足,中华航天人定将一代接一代沿着共产主义最佳轨道,用第三宇宙速度飞向无限美妙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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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事业(套色木刻) 李亚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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