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7月26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大地文学作品专页

半是痛苦半是安慰的回忆
——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四十周年
邓友梅
六月间,四十多年前和我在日本同一个工厂劳动的浜田Miz子女士到了北京。她今年五十七岁,刚退休。退休后头一个志愿就是来中国访问,来看我。为此,四十年前的老同事们为她开了个送别会,题目叫“为与邓友梅先生见面而壮行”。会上,大家喊出两句口号,“为日中友好努力到底!”“决不让历史悲剧重演”。
我从日本的报纸和朋友来信中知道了这件事,心中激动不已。对远在濑户内海边上的朋友们充满谢意,并引起许多联想。
世界上许多事,其结果常常与发起人初衷相反。四十多年前日本法西斯主义者发动的那场战争,曾将中日两个民族推到敌对位置上。一方的人民被蒙蔽蛊惑、驱赶到别人的国土上烧杀抢掠(不少人以为这是爱国),另一方的人民奋起、抗击、救亡、保卫自己的国家。两边兵戎相见。结果是侵略者遭了灭顶之灾;被侵略者取得了民族的解放。这个结局决非发动者始料所及的。战争也给普通日本人带来沉重的灾难,使大多数日本人觉悟起来,回过头反对战争,保卫和平,立志“决不让历史悲剧重演。”中日两国人民由此结成好友,同心同德保卫共同的利益,这更是当年要用火与血来建立“大东亚新秩序”的人所未曾料到的。
日本的一份报纸在谈到我和老朋友的相会时,说道:“仅仅十三岁就成了‘征用工’的邓友梅君,常以痛苦的心情回忆起在日本的那一段饥饿和沉重劳动的日月。老朋友们的相见,使他得到安慰……”
这两句话很友好,也很真实。我这“痛苦的心情”并非仅仅出于对个人遭遇的回忆。四十多年前的事我很少谈,不谈不等于忘记,有些事是不能忘记也不应该忘记的。今天的中国青年和日本青年都不大知道那时的实际情形。那次战争中,中国人在中国本土受到的灾害,大家都有印象。而在日本的华工遭遇,说出来青年们怕都很难相信。1942年,东条内阁通过了一个“向日本迁入华人劳动者”的法案。自此,在华日军和各类机关,便用各种方法“狩猎华人”:扫荡时在农村抓老百姓;城市里突然宣布戒严,把正在街上走的男人装上卡车武装押走;有的在街头挥旗招工,说“在中国某地工厂干活,一天三顿大米饭、馒头,管穿管住”。招来即装上货船押往日本。我在运华工的船上见到一个老人,本是邮差,他正在执勤送信,就被抓来当劳工。他一生给人送信,到头来却无法给自己家写封信说清自己的下落。我是在天津被招工的招到“山东”去当“学徒”的,结果却以“赴日见习”的名义送到日本当了“征用工”。
我刚十三岁就被迫从事奴隶劳动。“文革”中“四人帮”的打手们却据此给了我一个“双手沾满人民鲜血”、“卖国投敌”的罪名!记住,我们也有这样的“同胞”!
这些各类名义的“华人劳动者”所受待遇如何?我说几个数字就可想出个大概。从1943年4月到1945年5月,送到日本的华工共有三万八千九百三十九名。运行途中因为锁在货舱里,挤在矿石上,空气恶劣,不供饮水,就死去五百八十四名。(我就是和矾土矿石关在一个船中,由不满两千吨的“千岛丸”送到日本的!)从在下关上岸,在送往劳动地点的途中,又死了二百三十名。还没干活,山口县警察局特高课便抓走一批,从此没有下落。这样,到日本投降前夕,共死去八千八百七十八人,占华工总数的22.8%,就是说四个半人就有一个死在日本了。秋田县有个花岗矿区,有九百七十九名华工。最老的六十七岁,最小的十六岁。每天劳动十二个小时以上,每天伙食只给两个馒头,还是一半粮食一半菜叶混合蒸的。有位华工饿得受不了,拔了宿舍前一把野草塞在嘴里,被日本管理人员看见,就把全体华工集合起来,用烧红的铁条烙他!草都不许吃,劳动强度却丝毫不能减。监工手执木棒盯着,手脚一慢就拳打脚踢,累晕倒地,监工泼桶冷水浇醒后,接着还得干,稍有反抗,说杀就杀!华工们实在忍受不住了,有一部分在八路军战俘领导下举行暴动。日本兵把暴动镇压下去后,把所有华工全押到俱乐部门口集体受刑。整整三天三夜,不给一口水喝,不给一口饭吃。用铁针往指甲里钉!把华工捆倒在板凳上、捂住鼻子,一桶一桶的往嘴里灌凉水,然后用力踹他的腹部,血和水从耳、鼻、口中箭一样地喷射出来。这样一次就折磨死八十多人,不到两年,九百多名华工剩下不到一半了。秋田事件后,各地更加强了对华工的迫害。我所在的地方,警察几次半夜搜捕,让全体华工整夜罚站:晕倒了就用绳子捆起来吊在双层床的柱头上!
我怀着“痛苦的心情”所回忆的,决不是我个人的遭遇,而是我们整个民族苦难的过去!而且那心情也远远不止是“痛苦”!有的朋友、包括日本几位作家,都劝我写写这方面的东西,揭露法西斯分子的真相。我迟疑之后没有写,我在一些日本朋友身上看到了真诚的负疚忏悔。中日友好是千秋大业,大家向前看,就不想再提这些不愉快的往事,何况我也看到了战争给日本的普通老百姓所带来的灾难!
当然,在日本,为那场罪恶的战争辩护的人是有的;要为东条英机招魂的人也是有的。但究竟是极少数。并且也没有多大市场!我去年在东京,看到一辆黑色的汽车,上边写满复仇主义的标语,通过扬声器大喊四十年前喊过的口号。车一边开一边喊,街头行人竟没有谁注视它一眼,那阵势既可怜又可笑。有这么几个人干这个也许比没有好。可以提醒人们别太大意。现在我说起上边那些情况,仍然不是要翻旧账,只不过讲讲我以“痛苦的心情”都想到了些什么!
日本报纸说我和当年的伙伴们的相会,“得到了安慰”,这也是实情。
相信日本人中也有好人,是我到日本以后的事。因为在国内我只接触过“扫荡”中的日本军人,横行在市街上的醉酒浪人。到了日本才和一些普通的日本工人、学生、职员接触。那时的日本工厂中,多半是妇女、老人和有残疾的男子。此外,因为战争,学校停课了,学生们全来“勤劳俸仕”。他们食物也很少,而且顿顿是“大根”就一小盒米饭,穿的劳动服甚至比我的还破。因为我从中国穿去的衣服究竟只穿过一年,还是棉布的。他们却是穿了好几年的代用品。年轻的女孩子有一身干净整齐衣服,一进厂门赶紧到澡堂换下来锁上,然后穿上满是补丁和破绽的衣服,以致于下雨天共同推一辆轱辘马时我都不好意思看她们。有一位老大娘和我一个车间,每天上班她头一件事是找两个水泥纸袋裹在腿上、用绳子绑紧,不好意思的对我说:“冷啊!冷啊!”我病了,发着高烧干活,她悄悄把一个桔子塞给我,悄声说:“不要对人讲。”可她又说:她的儿子正在中国打仗,她对我好,中国人也会对她的儿子好。佛爷有眼,暗中对人是公平的。在勤劳部(军方派驻的监视我们的机构)的日本工头和宿舍里的“教官”打我们、侮辱我们时,却有另一部分日本人为此感到羞愧和不安。宿舍管理员中元幸广,那年他也不过十七八岁,一看到别的日本人打我们,他先躲起来。再见到我们时,他就红着脸低头走过,甚至于小声说“原谅我,我没办法保护你!”一位在试验室“勤劳俸仕”的女学生,不管别人如何歧视,虐待中国人,她碰见我们时总是深深鞠一躬,笑嘻嘻的说:“先生你好。”有一次别人打了我,事后她却来道歉,好象是她打了我似的,两眼含着泪说:“真对不起,真不好意思……”
后来,日本军阀把战火引到自己的国土上来了。美军的空袭日夜不断,伤员堆满了医院,连车站都变成了包扎所,倒霉的仍是这些老百姓。为了疏散,日本警察强制拆掉整条街、整条街的房子,日本房子多是竹木结构,柱子上拴根绳子,组织几个壮汉口喊“一、二、三!”哗啦一声,一家几口就立刻失去了栖息之所。老人、孩子、妇女,背着包,拉着车成队成行的在瓦砾堆中一边哭泣一边往四处流散。而电台里还在广播“圣战到底,决心玉碎!”“少吃一口饭吧,省一粒米就是为国家省一粒子弹!”当时我的心情十分矛盾。一方面,看到发动战争的国家受到惩罚,我解恨,我痛快;另一方面我真希望这惩罚不要落在那位老大娘身上,不要落在那位女学生身上,不要落在这些拿我当兄弟待的日本人身上!
我就是在这种心情下离开日本的。我们在拂晓前离开德山,天还黑着,几位尚未撤走的邻居,老太太,背着小孩的小姑娘,穿件奇怪西装的种菜老头,赶来在路边给我们送行。“再见,这下好了,平安回去了,你们亲人该高兴了!一路顺风吧!”
过了三十五年,我又到日本。这次是以中国作家的身份去的。承蒙清水正夫先生和秋岗家荣先生关照,让我回德山看了看。江山依旧、世事已非,德山变了样子,工厂变了样子。熟人死的死了,散的散了。厂方只为我找到两位当时在厂中做工,现在仍然在厂中做工的老工人。一位就是浜田女士。当年我们不在一个车间,我不记得她。我问她,当年她是否住在“爱国寮”女工宿舍?她把眼睁得大大的说:“爱国寮?在一次大轰炸中全炸光了!许多朋友全死在里边了!连爱国寮三个字也多年没有人提它了!”说着她擦起了眼泪,一边擦泪一边同我回忆当年的情况。她说:“这些事现在厂里的青年全不知道!应该叫他们知道的!”
德山曹达工场现在负责人一再说:“当年你们在这儿吃了苦了,真对不起!”他又说:“这个工厂因为战争中的行为,终战后封闭了八年!老的领导人撤下去了。现在我们和中国的关系很好,正有一艘往中国去的船停在码头上装化肥呢!”“我们厂要成立邓友梅文学研究小组……”
那天,会社的朋友,中国新闻社德山支社的朋友(日本称广岛一带叫中国),给了我很热情的接待。几位新朋友对我很好。我眼里总含着一包热泪,忍着不让它流出来。我感谢我们的党!同一个中国人,当年在“征用工”名册上和今天在中国作家代表团的名单上是相同的“邓友梅”三个字,其境遇何以有此天壤之别呢?根本原因是我的祖国变了,由半殖民地的衰弱的中国变成了社会主义的强大的国家。这个变化是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造成的。我们的经济发展水平还不高,可我们的国格很高。“看父敬子”,我才受到了不同的对待。当然日本也变了。旧的日本变成新的日本,使它东方礼仪之邦的优良传统得到了更充分的发扬。我为此高兴,我感谢我们的党领导人民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感谢日本人民对我的友好情义。
我这次到德山见到的老朋友太少,是带着遗憾的心情回东京的,从东京又去了奈良。刚到奈良,意外地接到来自光市的一个电话,竟是那个试验室的中学生西村打来的!她说在电视上看到了我,便到处打听,终于打听到奈良的旅馆里。她说本来要来看我,可女儿在生孩子,作外祖母的不便离开。她告诉我,全家人在战争中几乎全死了,战后她过了一段很艰难的日子,现在儿女都已大学毕业、结婚生子了,生活安定了,希望以后有机会再见面。回国以后,我又接到了中元幸广通过东方书店转来的信。信中说:“我以满怀歉意的心情问候你。你还肯与我通信吗?那个时期日本人作了不少对不起你的事,可我自信绝没有和××先生们那样欺侮中国朋友的。”是的,我记得他,中国人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中元对我们说不上有恩,但在那种时候、那种空气下仍然平等待我,就很难能可贵了。我立刻给他回信,从此续上了友谊。他热心日中友好事业,六十岁的人了,还跟着中国的电台教学学汉语。他拿到毕业证书后高兴得写信告诉我:“这回我为日中友好工作,又多了一样本领了。”
去年,我去东京参加国际笔会。中元和西村两位在报上看到消息,分别从光市和美称先乘火车,到广岛又换飞机,千里迢迢赶到东京来看我。我整天开会,日程紧张,几乎抽不出时间来陪他们,中元特意在我住的旅馆附近另找一个住处,为的是抓紧我会议的空隙时间来谈天。有记者来采访我,就问他和我怎么相识的。他坦率地说:“邓先生在德山劳动的时候,我做过他们宿舍的管理员,他们受到许多残暴的待遇,我没有保护,觉得欠他一笔账,我怀着抱歉的心情来看他!”我赶紧声明,中元是我的朋友,是我记得的很少几个不打中国人、不骂中国人的管理员之一!西村来的晚了一点,头天晚上十点来看我,第二天我就去京都了,我很为她远路而来不能长谈而抱憾。谁知我去京都几天,回到东京乘飞机回国时,她和她的妹妹竟然在成田机场出现了。我问她怎么还在东京,她说专等着为我送行。这几天她住在少年时朋友福本女士家中。福本女士也是当年在德山“勤劳俸仕”过的,和西村一样,家人全在战争中遇难了,所以两人多年来情同姐妹。战后困难时期一起谋生。日本经济好转后,两个人的丈夫在事业上都有了发展,她俩经济富裕了,又有余暇,便结伙旅行,漫游了大半个地球。一回忆起那场战争,两个人都谈虎色变地说:“真可怕。那时作梦也想不到今天这种生活,再不要有战争,再不能叫孩子们走入那个人间地狱了!”福井女士讲,她的女儿在美国留学。她和女儿有一次去华盛顿的“阵亡将士墓地”参观,福井看到那么多二次大战中牺牲的军人墓碑,流下了眼泪。女儿问:“妈!这里死的是美国兵,你为他们掉什么泪?”福井对我说:“孩子们不懂得战争是怎么回事,没法和她说清楚。战争一起来,交战双方的老百姓都要受害。可日本是战争发起国。想到美国母亲丧失儿女的痛苦,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为了世界各国的母亲们,我们要永远反对战争!”
浜田女士拿出了“壮行会”的照片。我看到上边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人,费了好大劲才认出一位山本大娘和一位女士,她们原是在我们住地当伙伕和伺候日本教官的侍者。当年年长的也不过二三十岁,象西村、浜田、福井等人还只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他们以亲身经历悟透了“和为贵”和“日中必须友好”的大道理,身体力行、为促进我们的友谊而热心奔走。我由衷地感谢他们。我知道,“邓友梅”三个字只是个代名词。他们借此表达对我们国家,我国人民的友好情谊。今年是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四十周年,朋友们的这次小聚会,是一次最好的纪念方式,我想把他们在会场上发出的呼声写下来,也作为我的行动方针:“为中日友好努力工作!决不让历史悲剧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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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俳四首
送大林、荒木、野村三教授南下访问①
钟敬文
民艺的高峰,
我们从四面攀登,
同心又竞力。
匆匆地见面,
又匆匆地分手了,
心影却长留。
秋的满觉陇②,
桂花香气已入梦,
我心正南驰。
频负东游约,
何时真到飞鸟山③,
让红樱笑客。
①大林太良、荒木博之、野村纯一三位教授都是日本民间文艺方面的研究家,他们应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的邀请,于一九八四年九月来我国访问。离京前举行答谢宴会,我即景生情,赋汉俳四首赠行。
②满觉陇在西湖上,为观赏桂花名所。三位教授南行将至杭州访问,故及之。
③飞鸟山,是日本樱花节东京人民游乐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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