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6月2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博士”〔报告文学〕 
赵相如
“人家叫我博士十二年了”
“顾客是皇帝”。“皇帝”而今来了,微微紧绷着的脸上,透出一丝冷冷浅笑。握过手之后,便颇不客气地朝一个三十岁左右、已经谢了顶的年轻人说:“恕我直言。你们的佛龛(音刊),包装不严,到了我们日本国,很糟糕,散了架,坏了梁……”
举座失色。“有这样的事吗?”年轻人是这家工厂——江西余江工艺雕刻厂的厂长。对于突如其来的泰山压顶,他不动声色,点燃了一支“红双喜”,大脑的集成电路板上以千分之一秒的高速度闪现出了各种信号。他依然不慌不忙地听着日本客商绘声绘色的非议。
佛龛,是佛教徒供佛祖释迦牟尼用的,形高三尺,粗看似宝塔状,细瞧仿佛凝缩了的一座宫殿。除了木质优良外,雕梁画檐全系考究的工艺浮雕,技艺特别精细,外观乌亮漆黑没有半点它色。中国无神论者很少使用,在笃信佛教的樱花之国,几乎家家必备。
客商刚刚话停,年轻的厂长张果喜按灭烟蒂,微笑着站起身。他个子不高,脸色黝紫,瘦削的脸,宽阔的前庭,两条浓眉下一对不大的眼睛藏锋纳锐,不时闪露出一种神采。他邀请日本商人漫步在花圃似的厂区,然后走进成品仓库。张果喜请客人观看佛龛是怎么包装、装箱的,然后微笑着说:“请阁下随意挑几箱包装好的产品,我们来测试一下。”
客商果然挑了两只装好佛龛正待起运的木箱。张果喜命人举起它们,一下子离地两米高。他象战场上下达作战命令一般,用手一挥,这两只木箱摔倒地下。日本客商倒吸了一口冷气。张果喜继续命人举起它们,又从两米高的空间摔下来。日本客商的脸上漾起了阵阵惊恐之色。张果喜当即要工人打开木箱,然后伸出右手,做出一个格外优雅的姿势:“请阁下检查,佛龛有哪个部件损坏了……”
日本客商将信将疑地走到木箱前,仔细察看,木箱虽然因强震而折裂有缝,但箱内佛龛依然完好无损。他跺了跺地面,确实不是软垫和泡沫塑料,脸上泛起尴尬的殷红。张果喜又点燃了一支“红双喜”,轻轻地说道:“做生意讲究一个诚字。阁下,刚才那个测试无非想证明,我们包装的佛龛,经受那么重摔打尚且无损根本,在汽车、火车、轮船运输途中,只能有轻微的震荡,岂能散了架、坏了梁?”他见日本客商变得支支吾吾,便单刀直入:“据我所知,阁下在进我厂的佛龛的同时,也进了南朝鲜的货。如果确系我方包装不严造成损失,我们理当负责包赔,如果……”
自信做生意的“商龄”有对手年龄那么大的日本商人,不得不退下坡来,说:“我回国再查查,嘿嘿,查查,哈哈……”
也许查无实据吧,总之,黄鹤此去无消息。然而当张果喜风度翩翩出现在东京的一家酒楼,接受东道主的宴请时,他发现那位客商也在座。张果喜举起雪亮的高脚酒杯,紫色的葡萄美酒在晃动,随着清脆的酒具的叩击声,双方一仰脖之后,张果喜微笑着说:“这次来贵国很想复查一下上回阁下说的已损坏的佛龛,以便照价赔偿损失。”
“张厂长太认真了。”客商哈哈笑着说:“损坏的部件,果然是南朝鲜的货……”
“为我们今后的合作干杯!”张果喜依然举着酒杯,微笑着:“我连续八年出口的产品,合格率始终是百分之百。你岂能诈得住我?”张果喜头脑里迅速闪过这些指示信号,嘴里却滴水不漏。
“张厂长,我真钦佩你的才学。请问,那个学府深造?”
“我?博士的干活……”张果喜难得狡黠地学说了一句东洋腔。
“年轻的博士,在你们中国真不简单。”
“在我们家乡,阁下,历来把木匠师傅尊称为博士。我初中没毕业就去学木匠,十九岁当上师傅,人家叫我博士已经十有二年了。”
“你的,你的……”日本客商恍然大悟,格外钦敬地左手擎起斟满酒浆的高脚玻璃杯,右手翘起大拇指:“博士张,哈哈……”
不学会思索一事无成
不学会思索,定将一事无成。张果喜很喜欢这句话。严峻的生活逼得他不得不去勤思苦索。对此,他是深有体会的,特别是在三年前……
电话铃一声连一声,尖利、烦躁、刺耳。
“什么事?”
“4月比3月减少销售41%,5月比4月减少销售57%,外地打进上海的家具厂已经撤走了二十七家,今天6月12日,我们可是一分钱的生意也没做成。‘老板’,怎么办?”他们厂的上海门市部经理来了电话,惊慌异常。
是得发慌!挨饿、欠帐、破产、倒闭,这种种滋味他都尝过。他永远不会淡忘。
当上师傅那阵,正逢天下大乱。木器厂用上等木料做成的农具没人买,连杉木圆盆都堆在店堂里发霉。没有办法,这个农具厂倒闭了。
“要吃饭的,跟我来!”共产党员的血液在周身血管里发烫,他满腔冲动,振臂疾呼。
他明白,二万四千元债务象座山似的重。全部家当是两板车木头,一溜破茅棚屋。老厂长散了箍,小木匠能圆得起桶吗?看不出这二十岁的伢子,平时只知道斧、凿、刨、锯,临了还有收拾残局的劲头。
居然有二十四个人愿意跟着他。他突然感到肩上的分量。这支队伍的后头,还跟着一百多老老小小哪!
“爹,咱家那几间屋卖了吧!”
“干什么?”
“我要钱用。”
“崽卖爹屋不心痛!这是土改分到的,卖了容易,往后落脚之地到哪找?!”
“往后,爹,不住茅棚,住洋楼,你放宽心吧!”
爹爹拗不过儿子。房产变卖到一千四百元。这点钱成了如今在赣、浙、沪拥有三十个分厂、产值达到三百万的余江工艺雕刻厂垫底的救命钱。
上海,是张果喜摆脱困境的发祥之地。想当年,他带了两个人,赤着脚,揣着点钱,闯进上海,只有一个简单的念头:大城市难道不欢喜全木家具樟木箱?他一个筋斗翻进上海工艺品进出口公司的陈列厅,竟看傻了:一样的樟木箱,在余江最多卖二三十元钱,可在这儿不过箱上雕上蛟龙、刻进雏凰,花舞蝶旋、彩云追月,单是加工价就是三百元!外国人见了乐意掏腰包。他眼前一亮:雕花樟木箱,可救一个厂!他看准了。依靠重砍力伐的二木匠斧,换成了精雕细凿的直刻刀。浙江东阳号称中国雕刻之乡,有一千多年雕刻历史,他带人三进东阳,还把人家的高手请来余江。雕花樟木箱使他们当年创出了四万元产值,产品由上海工艺品进出口公司经销。他们从此跟上海接上了关系。鸡生蛋、蛋成鸡,不过几年工夫,木雕工艺品就发展到屏风、佛龛、咖啡台和樟木箱四大类八百多个品种,90%出口,远销日本、香港、东南亚等七十个国家和地区。
如今上海的告急岂可等闲视之?一千来万人口的大城市,历来家具供不应求,怎么突然会严重滞销呢?他飞到上海,了解、摸底、分析,然后对上海的代理人说道:“已经撤走了二十七家家具店,这个情报很准确。不过,我们这儿不撤。目前没有生意,家具卖不出去,那不要紧,很快就会顾客盈门。我们还要搞高档货,打进这儿的市场!”
“张厂长,你这决断有把握吗?”
张果喜点点头:“事出有因。各地乱砍乱伐的木头大量涌进,家具店纷纷在上海兴办,市场上产品超过需求,当然要滞销。我看准了,乱砍乱伐的危害,国家决不会坐视不管,一旦制止,上海每年至少一万对新婚夫妇所需的家具仍要从市场上购买。滞销是暂时的,畅销是必然的。”
一年以后的一天,《新民晚报》上登了一则不大的广告:余江工艺雕刻厂新近供应成套雕花红木家具,一千二百五十元一套。当天夜晚,六百多人通宵站队,迎着刺骨寒风,裹着厚实棉衣,就为着得到余江生产的既是工艺品又是实用品的家具。短短一个月,以前积压下来的家具也卖光了。撤走的家具店经理人,跺脚、懊悔,已经晚矣。
电话铃声响了,依然是那么急骤、尖利、烦躁。又是上海的长途。“怎么啦?”张果喜问道。
“预订成套家具的数量超过上海分厂的生产能力啦!”
“继续订,要多少供多少!”
上海毕竟是上海。单是他根据多种信息而反复思所作出的决策,就为全厂增加了一百万元钱的销售额,事业又向前开拓了一大截。
成事在人不在天
七点二十五分,厂里上班的预备铃发出了清脆、尖利的声音。已经进了车间的,打开窗子,收拾工作台,套起了套袖。还在路上的,一溜小跑,直奔厂门。一个女会计一进厂,把孩子从自行车上抱下,说:“乖乖,自己上托儿所呵!妈妈还有三分钟要上班了。”孩子趔趄着去了。她回过身,对身后的人问道:“我的折叠伞掉在路上了,看见谁拣了吗?”“我见到司机拣了。”她点点头,回转身,锁上车,进办公室,还存一分钟。
张果喜就有这个本事:行政人员迟到半分钟,扣半天工资;工人迟到一分钟,扣一元。令行禁止,二位副厂长因为迟到一次,各被扣款四元。此风一刹,果然大显成效。去年全厂三百多职工,全年总共迟到才四十八分钟,人均一年才九秒钟。“这碗饭是不好吃的。奖和罚不是目的,不过没有这个手段,企业就起不来。我们是集体企业,要吃饭,就得懂规矩,拚命干。干得好的,多得。有的工人一年光是奖金就五百多。干得不好的,没多少钱得,活该。大锅饭非端掉不可,规矩非立起来不可,没有规矩难成方圆,一旦定下,天王老子也不得违反。”
那个车间主任怎么一口酒气?张果喜了解到,他爱喝酒,每喝必醉。“不行!醉汉能领导工人干活吗!”正职降为副职。过了几天,老毛病不改,再降成车间调度。酒居然有那么大的魔力,降了两回,他依然故我。厂子里堆的是木料,喝多了发酒疯、闯大祸怎么办?尽管他是自己的老朋友,共过患难,那也不行。他毫不迟疑地把他调离出厂了。张果喜,张果喜,厂里人见了他,怀里象揣了只小老虎,又怕又喜欢。你想,全厂没有无房户,没有待业子女,孩子全部免费入托,厂子由负债二万四变成如今产业近千万,张果喜毕竟不是变魔术变出来的呵!
一张报告送到他的面前:几个设计人员想去庐山写生。有人说:“还不是游山玩水!”他拿起笔来批道:完全同意。不光可以去庐山,名山大川、古迹名胜均可游历。搞工艺美术的,不去接受美的熏陶,不能激发创作灵感、积累创作素材,怎么开拓木雕题材和艺术风格的新领域?
没有办法都按常规来办事。一个外商拿出了尺寸不一样的图案,提出了要求:“请贵厂按这六种样品,复制一件试销样。”按常规,无此先例;按经商惯例,到手的生意,岂可易主?现在已到六点,这位客商明天下午三点多就要归国,要拿出复制品,工厂尚在一百多公里之外……
张果喜驾驶着黑色的“上海牌”,朝厂里飞驶而去。九点刚过,厂里设计室、试样组的灯光全亮了。他和工人干了一个通宵。客商的火车还有半个来小时要启动了,张果喜把六件试销样放在客商面前,客商东瞅瞅、西瞄瞄,喜不自胜,一笔生意就这么做成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多年相传的老话在张果喜那儿不对头了,他说:成事在人不在天。
爱与恨在同一深度
张果喜眼珠子直冒火星,恨得咬牙切齿,把一块竖匾摔在水泥地面上,裂帛一声,匾碎两块:“你,你哄谁?”
一个工人雕了一条龙,左龙须比右须长了,他想打个马虎眼,不料被厂长查出来了。当晚的职工大会上,这个工人的工资和奖金被扣除了。一时间,大伙吐舌头、皱眉头:“简直象个土皇帝!”张果喜听任各种议论泛起而不声辩。
午夜,那个工人在被窝里啜泣不止。他听到房门开了,伸出被窝一瞧,张果喜手里提了盒点心,坐到他床边。工人抹去泪水,依然噘着嘴。“点心给你填肚子,夜饭没吃吧?”他又从自己的“工资袋”抽出两张票子:“扣你的钱由我补上。”
就是这么个人!他爱,他也恨。他知道学校很艰苦,他一下子给余江一中二十万元钱,让学校盖科研教学大楼,他希望从学校中间多造就一批优胜于他的博士。不过,有的单位也找上门来:“张厂长,帮帮忙,帮助一点吧!”怎么办呢?张果喜把手一挥:“请会计来,把帐本带上。”会计报告说:“银行里还有十万,是用作周转资金的。”张果喜双手一摊:“这个钱可动不得,真对不起,无能为力了。”“你家大业大,钱用到哪儿去了?”“没办法,厂子要再生产,就得备好料,钱都用在木头上了。”张果喜指指场里堆得小山般高的木料:“这样吧,钱是没法了,要木头的话,拿两根去吧!”
对方哑口无言,嘻笑中夹杂着恼怒离去了。
如今他主持设计的十一层综合大楼正在拔地而起。厂区绿树成荫、花团锦簇、小桥流水。不过十年工夫,一个富有生气的企业在他手中出现。他自然不是一个没有毛病的青年人,在他前头的路还很长,也并不宽坦。不过,他坚信这一条:变卖房产筹措资金的日子,是不会再在他的生活日程中出现了。佛龛有三百种型号,每个型号有上千个部件,他要把初加工零件撒向全县各个村户,让三十万人口的余江县变成木雕之乡。他还在琢磨,要以上海为大宗输出港,把南方木雕行业联结起来,同敢于跟他们较量的国际对手,再决雌雄。
那大江奔流似的日子,塞满了种种疑难与欢欣,使他感到充实。青春的血液,令他激奋,充满活力,没有什么可以煞住他的车轮,反而使他变得更加热辣和稳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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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源头〔中国画〕
  陈忠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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