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
专栏：文学作品专页
天生我才必有用〔报告文学〕
易征 叶维生
话说广州白云山制药厂名播遐迩，那最主要之点，是这间厂子的带头人独具慧眼，在罗织人才上显出了高招，爆出了几声绝响。其中一响，就是起用了一名药剂师，叫杨晋显。那杨晋显昔日屡逢天灾、人祸、绝路，而今又喜得天时、地利、人和，确带有些儿传奇色彩，且能发人深省。
第一回 杨晋显 冷然说忧患 贝兆汉 片语释疑团
却说1980年某一个早晨，白云山麓金霞辉耀，树木葱茏，那间白云山制药厂的大门，朝南全开。厂门前各色人等，莫不袖里春风，脸上红潮，脚步匆匆。惟独一名中年汉子，面容憔悴，步履蹒跚，在这药厂的大门口外徘徊复徘徊。此人正是刚迁户回城的杨晋显。他的落难伙伴张维国不忘旧情，把他推荐来白云山制药厂。时针已指正八时半，约他去厂里谈话的贝兆汉书记，已恭候了半个时辰。杨晋显不断自问：去还是不去？不去，这是第三次相邀了，前两次应承了又都推掉了。今天再不去，别的不说，能对得起那位落魄兄弟的拳拳盛意？去，人家药厂是国营单位，我的老底一摊，还不是自讨没趣！黑七类、牛鬼蛇神、逃过港、坐过牢……贝书记能收我？笑话！与其去受半小时的精神折磨，不如死了这条心。这杨晋显正掉头往回走，一只大手已捏住他的肩胛：“又溜？你不去，我同你绝交！”说话人正是张维国。杨晋显无可奈何地去见贝兆汉了。
那贝兆汉书记早已在办公室里静坐着。一见老杨进门，赶忙起立握手，笑口吟吟地正要启齿，不料杨晋显竟先发制人：“贝书记，我清楚党的政策是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我的成份不好，政治表现更不好，我绝不隐瞒，请你了解我的真面目……”贝书记一把按他坐下，笑道：“唔，原来是这样。不过，人谁无过，过去了，一改百了。”杨晋显摆手道：“贝书记，你不知道我的情况，我跟一般受过冲击的人不同。”贝书记道：“这我清楚。你的底细，我们研究过。做了结论，就不追究。”杨晋显略一沉思道：“贝书记，我实在不愿意连累你。你还是听我说吧。”贝书记笑道：“呵呵，倘若我怕连累，还三次请你来么？喝茶！慢慢说，我有的是时间。”
杨晋显清泪满面，万万没有想到贝书记早已摸清他的底细，并已研究过要招他入厂。他后来小声问他的落难伙伴张维国：“贝书记连我这样的人都要，他是不是共产党呀？”张维国扑哧一笑：“你怎么说胡话来？贝书记是我们厂党委书记，还有假？”
第二回 风云变 罪名莫须有 月黑夜 泪洒浅水湾
却说杨晋显出身在制药世家，人称他满身都是药细胞。他的父亲是名驰海内外的“杨流仙胃药”创始人。杨晋显解放初是个热血青年，十几岁就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参加过解放海南岛的战役。不久，他转业地方，大学毕业后到了一间药厂工作，有这段光荣经历，也毫无幸免地被十年浩劫折腾得死去活来。1966年，造反派抄了他两次家，发现了他保留的两张证书。有人指着一张证书问：“这是什么？”杨晋显答：“我父亲学医的毕业证书。”接着是一阵呵斥：“反动！国民党徽，国民党考试院长的签名！你保留着不是想变天又是什么！”杨晋显哭笑不得，一任他们责骂、抽打。明白人都清楚，在这张证书的国民党党徽和考试院院长的名字上，分明早就被杨晋显画上了两把黑叉，这已足够表明了杨晋显的心迹，他保存这张证书，只不过是为了证明他家是学医的而已。那批暴徒又指着第二张证书问：“这一张又是什么？”杨晋显答：“这是我在军政大学毕业的证书。”“好！你居然削尖脑袋钻进革命队伍！嘿嘿，好在今天我们把你挖出来。带走！”几轮拳脚，哪有这弱者申辩的余地。
三天之后，杨晋显被遣送出广州，注销户口，来到了海丰县陶河农场落户。孤零零的他，人地生疏，一句潮汕话也不懂，怎么办？幸好这农场场长懂得普通话，而且心肠极好，知道他是广州来的知识分子，便悄悄对他说：“老杨，看开点就是了。这场里的活儿随你挑一样干罢。”杨晋显除了制药，一无所长。他这天在河边寻思：不如象那个鸭倌，管管鸭子倒可以上手哩。面前这条小河，约摸二十米宽，清清粼粼的水波上，几百只鸭子呈平面宝塔形浮游前行，呱呱呱的欢唱着，颇不寂寞。那鸭倌儿顶多十二三岁，他那条长竹竿的末端，拴着一条红布飘带，挥洒自如，指向哪里，那庞大的扁屁股水师，就游向哪里。杨晋显于是向场长讨了个鸭司令的宝座。谁知隔天上任，那煌煌鸭阵，并不理睬这新来的司令，顷刻间变成了一堆堆散兵游勇，向农民的稻田大肆进犯，咬去大片稻子。结果，由场部赔了农民两箩谷，杨晋显这鸭司令官宣布自动辞职。放鸭不成，看牛！他观察了不少牛倌儿，把牛群赶上山坡之后，径自找一片凉荫，用一根小木桩打进地里，拴上牛绳，各人去刈草、唱歌、睡觉、玩耍去了。场长很关照老杨，又让他做了牛司令，杨晋显轻松愉快地把牛群赶上山坡，依法炮制，不料打个桩儿，醒来一看，糟，牛影子也没有一只。原来他只顾打盹儿，忘记给牛群换草地，那些牛儿早已自我解放了，这一下非同小可，休说他连一只牛耳朵也赔不起，要是人家说这是黑七类有意破坏，如何担待得起。杨晋显惶惶然找到场长。那位场长却笑眯眯地对他说道：“不要紧张，牛会认路的。你看，它们都在牛棚里闭目养神么。”杨晋显这才如获大赦。唉，杨晋显，不是你无才，不是你缺力，你是生不逢时。牛司令革职了，他去当伙伕，当搭棚工人，却没有一样成得了气候。场长叹道：“你这药师傅，这里怎容得你啊，农场不是你久留之地，我开个证明给你，出去找你的本行罢。”
杨晋显终于回到广州。那阵子，广州城里，连“革命群众”中的不少人，也岌岌自危，何况这个黑七类的盲流分子？果然，夜半敲门声响了：“杨晋显，住几天啦？你是黑人黑户，再不搬，就不客气了！”一批刚走，一批又来：“杨晋显，你在海丰不老实改造，窜回广州搞什么阴谋？快交代！”他象一只惊破了胆的小兔子，条条神经都紧缩了。少壮年纪，却两鬓飞霜。农村无生计可寻，偌大一个广州城，更无立锥之地。他，走投无路了。一个蠢念在萌动：偷渡到香港去，虽说杨晋显在香港有不少亲戚，而且发了财，但他几十年间，的确没想到过要去走这条末路！解放初，他不正是怀着一腔爱国深情，从香港跑回来参加革命的么？历史真会讽刺人。杨晋显痛苦地选定了这一着，那是一场怎样难堪的风险啊。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杨晋显果然四肢瘫软地爬上了香港海滩。不等他站定，一道白光射得他头晕目眩，落汤鸡般的身子，刚伏进一滩野水，一只大皮靴把他勾了起来，那名港英警察厉声喝道：“什么人？站起来！”第二天，杨晋显被押送“返界”，被深圳收容所教育了十来天，放了。最后一条路堵死后，他全然灰心了。
第三回 遇善人 水门小兴业 碰贼秃 浪子复蒙冤
俗话说：否极泰来。这杨晋显正在有家归不得，有力使不上，有苦无处诉的走投无路之际，却中了一次彩。
却说七十年代初期，肥皂乃是凭票供应的热门货。不少农村社队企业，干脆自己煮起肥皂来，希望打开一条财路。番禺县的化龙公社有个水门化工厂，此刻正是想着大煮其肥皂而苦于缺乏技术人才。有人打听到广州有个杨晋显，便去水门化工厂通风报信：“那可是个顶管用的臭老九，现在闲荡着没事干，只不过底子不好。”大队长一听，喜出望外说：“咳呀，只要他能让厂里烟囱冒烟，你管那么多做甚？”连夜派人暗访，居然把杨晋显请了去。条件是：每月六十元工资。不到一个月，就煮出了四百箱上好肥皂，一孖卖三角三分，一个月就净赚八千元。大队长如获至宝，对杨晋显道：“老杨你真拍档，好哟！有什么要办的事，尽管说。”杨晋显道：“我的户口现在还在海丰，你要留我，就……”大队长不等他说完，拍着胸口道：“户口？小事！包在我身上。”不几天，真把老杨的户口从海丰迁来了番禺。这下总算安定了。十年动乱之中，谁还敢要臭老九？水门大队的大队长算得是一个极有眼光的人。他把杨晋显照料得妥妥帖帖，投资并不多，而收益却不小。小小一间水门化工厂，厂房、设备、人员照旧，只是多了一个臭老九，忽然间财源广进，弄得厂里上下快活无穷。可正当水门化工厂乐不思蜀之际，上头派了一个“铲修根”工作队进村。那个“修”字儿，一下子便在杨晋显身上对上了号。于是，他被挂牌批斗，牌子上大书：“黑师傅”。他写了一个月检查，大概查不出杨晋显有什么岔子，也许工作队也无心在村子久呆，再加上老乡们明批暗保，才使得这颗惊魂定了下来。
水门村富了一阵子，老百姓要盖新房了。大队支部书记对杨晋显说：“老杨，上头批你，不用怕，我们心知肚明就行了。如今村里盖房要钢筋，劳你再跑跑广州，弄一批钢筋回来，高价也不怕。”杨晋显在水门村，上上下下，交结的朋友个个都跟他亲热无间。他回广州后，终于通过朋友介绍，买到了十担钢筋，每担一百二十元。他问买方：“你们这批钢筋，来路正吗？”对方说：“这批货原来是采购回来做铁钉原料的，如今我们找到收旧利废的旧料，把钢筋省下来了。”杨晋显深信不疑，当场就装船启运，他自己当然喜不自禁。不料船到村里一点数，钢筋少了一担。他心情紧张地向支部书记把经过一一说了，支部书记非但没有责怪他，还替他想了个办法：将这一担丢失的钢筋款分摊在其他钢筋价里，连运费在内，每担一百四十元。惊惶的老杨回到小屋里，暗自庆幸支部书记的宽宏大量，刚端起一杯茶，砰砰砰！几个警察撞进门来，不容分说，把杨晋显拥上了警车，押到广州。
这真是如客家山歌所唱：“初学剃头，遇到胡须；初学生意，遇到投机。”原来，他买下的那批钢筋，竟是贼人的赃物。后来虽查清楚他完全没有销赃的证据，但他买价每担一百二十元，报账却每担一百四十元，丢失那担钢筋又无人可以作证，这便构成从中渔利的罪名。真是跳进珠江也洗不清呵。从此，他又在监仓里关了七个月。谁知杨晋显的为人以及他被关押的消息传开去，偶然传进了当时运钢筋的船主人耳里，这人跑到公安局自首，交代了那一担钢筋正是他在七个月前装船时偷走的，同时证明杨晋显的确交了一百元运费给他。天下也真有良心发现的小偷！杨晋显出狱了。他再也不敢四处乱跑了。他放鸭、牧牛、做伙头军、搭棚、做生意，无不碰得焦头烂额，惟独干他的本行煮肥皂、加工磺化霉这些化工技术工作，却得心应手，显露了他的突出才干。可是，这样的才干却无人敢用。
“天生我才必有用？除非我碰上了圣人！”杨晋显绝望了。
第四回 圣人出 锈铁点成金 黄河清 大地庆春回
“圣人”真的出现了。这就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
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在新社会，极左路线几乎又把许多人变成鬼，而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实事求是路线，则把人变成了大写的人，能够迸发出无限光和热的人。
1978年党的三中全会刚开过不久，广州荔湾区落实政策办公室的同志约他面谈：“老杨同志，‘文化大革命’期间，你受苦了。现在请你把你的情况写下来，我们将研究研究，把你的户口迁回城来。”杨晋显一听“研究研究”，知道是一通官腔，并不抱什么希望。谁知不几天，那纸回城通知书竟真的寄到他手上了。他把通知书往抽屉里一塞，好象并无此事。他想，回城与家人团聚固属美事，但“文化大革命”七八年再来一次，我到时候又被赶走怎么办？反正现在在番禺离家很近，还是不迁罢。过了一个星期，荔湾办事处的那位热心人居然登门了：“你不来办手续，教我们如何交代？你若是真要留在番禺工作，须得有县、公社、大队的书面证明。”杨晋显回水门大队找到大队长道：“大队长，我杨某人从来不忘恩负义，我决定把户口迁回广州以后，再回水门厂工作。大队长，你看如何？”那位大队长抱着他哭了……
贝兆汉细听了杨晋显以上一大段饱经忧患的诉说，一阵心酸，不禁动了感情。他不假思索地道：“这样吧，今天是八号，发足你一个月工资，明天就上班！怎么样？”杨晋显道：“我不应该多拿国家一分钱，贝书记，你们这样看得起我，我十五号一定上班，这个月拿半月工资。”
十五号清晨，杨晋显感觉十年来第一次重新做人。他换了一身整洁的衣服，刮了胡子，进了厂门。贝兆汉不单在门口迎候着他，而且亲自带他到政工股办手续。问他：“你以前的工资是多少？”杨晋显答：“‘文化大革命’前是六十八块五角。”他一边回答一边想：现在能拿到这个数就很满足了。贝兆汉听了，略加沉吟道：“十多年这么长时间，起码也得升两级工资了。这样吧，先给你每月八十三元，以后定级再说。”
第五回 弄潮儿 浪尖齐鼓舞 过江龙 青空竞腾飞
1980年杨晋显进厂这一年，有一个美国医药公司，派人来中国进行技术交流。这些美国专家在我国推行一种“尿糖隐血试纸”：一方小纸，只要接触尿液，立即可以判断患者的糖尿病情。比起当时我们沿用的拿个小瓶装上尿，然后再排队去检验的落后状态先进多了。它的出现，马上引起了我国医疗界的广泛重视和兴趣。杨晋显想道，这玩艺外国能造，我们自己也要造！他把这个想法跟广州医学院的朋友们说了，当即决定合作试制“尿糖隐血试纸”。
干这桩活儿是自讨苦吃的。他曾一次坚持试验达七十余小时，他头昏、呕吐、右手被烫伤了。他包扎了手腕，二十多个昼夜不离试验室。经过八十三次失败，第八十四个处方终于在倾盆的汗雨、剧烈的手痛、连续八个月的苦斗中诞生、成功了。
然而好事多磨！这天忽然接到中山医学院内分泌研究室的报告，说他们的试纸不行，要重新来过！原来，大凡糖尿病人都会服食维生素C，这维生素C进入人体后，至少有40％不能被吸收而与尿同时排出。维生素C与糖分，对于试纸的化学成分，同样有还原作用。这样一来，就破坏了试纸判断糖尿病患者病情的准确度。杨晋显先是泄气不已。很快，他又意识到假若不是中山医学院挑出这个毛病，他的试验就绝无真正的成功。他不仅佩服中山医学院技术基础雄厚，而且赞叹他们的严谨的科学精神。杨晋显重新回忆那几十次反复试验，思考、运算，发觉每一个试验程序都无懈可击，找不出疏漏差错。
他茫然了。把一切思索甩开！他播放《蓝色的多瑙河》，他读唐诗、宋词，喝啤酒，漫不经心地细数夜空银河两边的亮星……这会儿，先前的几十道试验程序忽然隐去了，杨晋显萌动了一个全新的念头：莫不是处方本身有错误？对！转舵试试。到1983年，尿糖隐血试纸终于呱呱诞生了。广州市科委为这个难产的新生婴儿开了鉴定会，参加的有许多国内著名生化专家，共二十多个单位八十多人。通过分析、对比、考证，一致认为尿糖隐血试纸达到了国际先进水平，填补了我国这一个医疗领域的空白。它被评为广州市1983年科研成果二等奖，广东省1983年科研成果三等奖。全国许多医院争相购置这项新产品，当年即售出三十万张。
杨晋显的故事，现在已经是旧闻了。他最近又参考故宫慈禧太后护肤用品的多种秘方，研制成功一种化妆品：“美白霜”，对于去斑、嫩肤有奇效，外商一次就向厂订购了五万瓶。他荣升白云山制药厂护肤用品分厂的副厂长，还兼任这间药厂医药研究生化室主任及深圳东方白云药业有限公司技术部经理。
杨晋显去放牛、放鸭、煮饭、拌水泥、流浪、做逃犯，都是对人才的浪费、亵渎，是不正常的；天生我才必有用，他去做药师、做主任、做厂长、做经理，才是对人才的珍惜、器重，是极其正常的。千百万杨晋显正在使自己的奇才大放光芒，造福人民。这就是八十年代龙的传人的最动人的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