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5月23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蛇口的第一声春雷
王若望
《南方日报》4月1日报道了蛇口管理委员会主任袁庚同志支持报刊公开点名批评自己。三十五年来很少听到这样的事件,可以说是1985年从蛇口特区打响的第一声春雷。
有人说,有的年轻干部进入各级各业领导班子,没有干多久,“一阔脸就变”,变得不那么虚心了,不大听得进批评意见,特别听不进下级对自己作风方面的批评。这可不是小毛病,它是脱离群众,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不自觉地沾染上官僚主义的习气。探究其原因,我以为有下述几条:“一阔脸就变”的人,大多自觉性不高,脑袋里还保留有“入党作官”的影响,此其一;周围的人对他有所求,逢迎捧场的言语多起来了,此其二;职务高了,自以为个人的形象随之扩大,维持个人威信的意愿逐渐升级,容纳不同意见的器量则日益缩小,此其三;除上述三条以外,还有更重要的一条,就是有些地方缺乏上下融洽无间可以自由表达不同意见的民主气氛。
古人有“闻过则喜”的明训,唐太宗李世民能身体力行,历史家称之为“明君”;不过他毕竟是封建皇帝,他也有闻过则怒的时候。可以说,“闻过”以后的态度是测验一个人是否开明,是否具备民主作风的重要标志。以层次来分等级,那么,“闻过则喜”上面还有“闻过则不惮改”,已经见诸行动了,这又高了一级;等而下之的则为:“闻过则怒”,再低档的叫做“闻过则动斧钺钳其口”;更严重的则有“以言召祸,毁其家室”,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四人帮”粉碎后,最后两条没有了,这是中国人民的大幸。不过闻过则怒还是司空见惯,如果仅仅限于感情流露,还无伤大雅,一旦由“怒”变成行动,“闻过则打击报复”恐怕是屡见不鲜的。群众中流行穿小鞋、穿玻璃鞋等的口头语就是对这类不愉快事件的反映!
由此可见,真正做到无顾忌地畅所欲言地对领导人提意见,又谈何容易!虽则宪法和党章都明文保护公民和党员对各级领导的批评监督权,但真能欢迎群众提批评意见的,实在如凤毛麟角。
袁庚同志向报社主动提出:读者批评我本人的稿子,不必经我审阅,也不要删改他的原文,可公开点名在报刊发表。那位读者直呼其名批评的话,确实很“逆耳”。这件事具有冲破世俗积弊的开创性意义,也是对构成“一阔脸就变”的上述四个社会因素的挑战。由蛇口树立的榜样必将波及全国。这是开一代新风,我看这一桩改革跟经济改革同样的重要。
“过则不惮改”在排列的层次方面已属最高一级,而袁庚同志实践了“要讲真理,不要讲面子”,同意报上点名批评自己,不是比“闻过则改”达到了更高的层次吗?特别在我国,被“左”的恶劣作法造成了报纸点名批判乃斗倒斗臭的信号,以致公众把报刊点名或隐晦的点名批评看作是此人政治上死刑的宣判。彻底清除这一积习几乎是难以着手的,简单的办法就是告诫报纸上不许点名批评,连隐晦的点名批评也列入禁区。这样做可以求得太平和安定,但又失掉了报纸的监督和批评的作用。最好的办法,也是最科学的途径,就是袁庚同志首创的这个作法。谁肯步其后尘,就需要有同他一样的恢宏的政治家气度,需要有“闻过则喜”和“虚怀若谷”的勇气和胸怀。俗语说,“宰相肚里好撑船”,这就是我们的祖辈对执政的领导人的一个要求。
读了《南方日报》这条报道,感到一股清新的和煦的春风扑面而来,从这里也让我发现了蛇口建设得又快又好,并创造了闻名寰宇的“蛇口速度”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是由于那里的领导人创造了人人都意识到自己是创业的主人翁的民主气氛,人人敢于直言不讳地向领导人提意见。“众志”才能“成城”,凡是穿小鞋得以风行的地方,必然人心涣散,上下隔膜,在那里,“众志成城”云云,只能是一句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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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给某刊的编辑的信
孙犁同志:
我最近没有写文章,想休息一下。目前,文章不好写。老年人写的东西,难免不应时。比如说小报吧,前一个时期,庸俗的小报泛滥成灾,教师、家长,无不忧虑气愤。可是,有多少人大言不惭地替小报说好话啊!有多少人写模棱两可的文章,实际是替小报呐喊助威呀!他们把这种泛滥,看成是一种“新的文学浪潮”,还预言它会冲跨“五四”以来的新文艺。谁表示点异议,他们就说你对新兴事物泼冷水,对通俗文学评头论足。他们自称是着眼群众的,是重视民族传统的。不久,事实就证明,这种小报,并不是什么通俗文学,与民族传统更是格格不入,甚至沾不上边。评论家进而吹捧庸俗小报,可以说是鼓吹评论的一大降调。
更使人奇怪的是,前一段时间,有的提倡西方什么主义的人们,忽然加入吹捧庸俗小报的行列,也大喊起民族形式和民族传统来。其实,他们头脑里并没有这些东西,这次搀伙进来一块喊叫,不过为的是把水搅浑,共同冲垮“五四”文学传统,好树立他们那树了好几年,还没有树立起来的旗。
你看,文艺理论上的事,就是如此混乱,难以说得清楚。文艺创作,当然是一种复杂的精神劳动。文学批评,也可以有种种见解。但是艺术有基本规律,有评价标准,有是非界限。
比如人物性格问题。有人说,凡是人,性格都是复杂的,没有一个单纯的,除非是白痴。照这样说,我们平常说,某某人很单纯,很天真,很可爱,又如何解释?所有这些人,就都是白痴?写小说,你把人物写得多么复杂都可以,但不要把这一原理,应用到实际社会上去,实际生活中去。
目前,有些蒙骗文字,小报的标题,是最显著的,还有的广告,交多少钱可以成为作家等等,都是过去闻所未闻的。评论有时也没有标准,一篇小说,如果评价它的艺术性,无非是内容与形式。内容也包括思想内涵,道德感染力量。有人把思想排斥在艺术之外是不对的。形式,主要是语言和结构。如果在这几方面,都没有达到新的高度,甚至一无可取,你硬把它吹捧到天上,或叫它得奖,那是不能服众的。时间会慢慢把它排斥出去。
好的作品,那是谁都可以看出的,有时甚至用不着评论家去费力。比如李存葆的小说《山中,那十九座坟茔》,就是一部现实主义的好作品,我是从电台广播里,逐字逐句听完的。这是一部有现实生活基础,有高度思想和想象力,有现实主义气派的作品。当然语言还可以简洁些,组织还可以精练些。
有的小说,虽然被吹得那样响,我就不敢苟同。以历史题材为例:如果从历史上说,它反映的社会情况不真实,很肤浅;从现实意义上说,它提供的思想很平庸,没有根基,直至摇摆不定;从语言上说,它的语言很复杂,甚至很污秽,这怎么能算优秀之作?还有那种投时代之机的揣摩小说,我也是一向不那么看重的。
现在有的评论文章,一是太长;二是,“新名词”,“新学问”太多。玄而又玄,繁琐之至。貌似渊博新颖,细玩其内容含义,二十年代有些书中,早已介绍过。我以为,文艺评论,早已形成一个独立的完整的学科,把它看得太简单,固然不好;说得太复杂,恐怕也无补于创作的实践。把各种学科,都引进文学批评,不一定对文学批评有利,弄不好,还会把青年作者引入歧途。人对艺术的观念,总不会与自然科学的日新月异同步发展。
前些年,我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换回来“实事求是”这四个字。现在,这四个字已经不大被一些人重视了,从报刊上,我们常常看到与此相反的浮泛言词。这不能不反映到文艺创作和文艺评论中来。
关于短篇小说,过去我写过文章,现在也没有什么新意。如果是谈艺术,我觉得任何艺术,首先向作家要求的,是严肃和认真。艺术揭示人生的画面,传播人生的知识。世界上有为艺术而艺术的艺术,这种艺术也可以卖钱,但不会有只是为了名利的艺术。艺术给人以安慰,鼓励,憧憬和希望。只有教育陶冶人的思想感情的艺术,不会有使人坠入地狱,掉进浊水污流的艺术。作家首先要正心诚意。
1985年3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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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香山留得笑颜双
陈靖
1949年春,北平解放后的两个月,中央机关由平山西柏坡,迁到北平香山。徐特立、熊瑾玎两位老人在香山拍了一张合影,送给我一张,背面还题了一首小诗。诗曰:
莫嫌聚散总无常,
分道驰驱体尚强,
喜得燕京先解放,
香山留得笑颜双!
有几位老同志读了这首诗,连连发出感叹说:“情深,意更深!”是啊,两位老人,从他们的青少年时代起,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聚聚散散了!大约回顾,有光绪末年的反满斗争聚散,有民国初年的反袁、反南北军阀斗争的聚散,有五四运动的反帝、反封建斗争的聚散,还有国民党叛变后的十年内战聚和散……半个世纪的民主革命斗争征途,两位老人所经历的曲折坎途,辛酸苦辣,不是千言万语所能诉尽的。这里仅大略回顾这样几件事:一次是为反对民国初年的“满清余孽”和唤起“振兴中华”之志,在一次群众告别会上,徐老拿起菜刀,砍断自己的手指,以表为革命奋斗到底的决心。也就在此时,熊老决心一生追随徐老的奋斗意志,永远前进。再一次是五四运动之后,广大南北青年,为了求知救国,决心去国外出卖劳力进行学习,赴欧“勤工俭学”。徐老当时决定抛名弃利,加入这一奋斗行列。有人劝徐老说:“徐老师,您现在是有名的教育家了,又是学校的校长,您一天的收入(八元光洋),相当于一般公职人员一月的薪水。再说您也是四十开外的人了啊,同这些青年人乘五等舱远行,这为的是什么啊?”徐老微微一笑,说了“为的振兴中华”六个字,步入一艘远洋货轮的底层甲板。还有一次是1927年之夏,国民党叛变革命,全国出现极端恐怖的大屠杀,到处呈现血雨腥风。这时,许多革命者变成不革命者,甚至有些共产党员,离开了革命离开了党,这是多么严酷的时刻啊!就在此刻,两位老人,却要求参加共产党。这是什么举动,请听毛主席的回答吧:“当革命失败的时候,许多共产党员离开了共产党,有些甚至跑到敌人那边去了,你却在1927年秋天加入共产党,而且取的态度是十分积极的。从那时至今长期的艰苦斗争中,你比许多青年壮年党员还要积极……”
两位老人入党后,马上投入最艰巨的斗争中去,徐老去到贺龙同志的二十军任第三师的党代表;熊老去“遍布刀丛”的上海,在周恩来同志的直接领导下从事十分艰危的秘密工作。两位老人的这次长别,各自都经历了中国革命史上罕见的艰难和危险。实现第二次国共合作的时候,本可以在中原团聚,但由于蒋介石的“明合作暗反共”政策,二老一在嘉陵江畔,一在延水之滨,只能遥相思念,不能晤面。直到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取得决定性胜利的时刻,两位老人才在黄河之滨聚会,很快来到古都燕京的香山合影!
1949年的五一之夜,我捧着二老的合影和赐诗,受诲之余,冒昧步和了这样四句:
东方风云素无常,
二老身心俱坚强。
誓为中华争解放,
风流当今有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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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新书架

《黎明期的抒情》
诗人杨山的新著《黎明期的抒情》,列入诗刊社主编的“诗人丛书”,前不久已由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这是他近年来继《寻梦者之歌》后的又一部作品。
杨山的执着的深情,是他的诗的鲜明特点。曾经携手并肩的战友,同舟共济的亲人,虽经人世沧桑,他却永不忘情。《忆山莓》、《松下》、《答赠贝者》诸诗,拳拳之意,灼人心怀。如《松下》,怀念一个含冤而死的忠诚的共产党员:“我呼唤您的名字/没有您回答的声音/我找遍松林小径/不见您的身影/松针在春风中沙沙细语/叙述战士最后留下的信念、真情……”
他很善于捕捉诗的形象,无论波谷浪山上的船长,彩霞明媚中的女大副,月夜航行的水手,深夜设计的建筑工程师,黎明前扫路的清洁工或是雪夜奋战的女电焊工,都在诗人笔下栩栩如生地表现出来了。杨山经历过苦难,却没有悲哀和叹息;诗人的歌行录下了历史的足音,奏出了春的旋律。 (刘扬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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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地漫笔

“跑”
在街上听到两个人在谈话:“哎,老同学,怎么样?职务跑成了没有?”那个老同学说:“咳,还不沾。”“怎么?现在调整领导班子,正是机会,可得抓紧。”那位略带喜色说:“我再正儿八经地跑跑,估计差不多。”
他们的谈话是那样的坦然而不避人,好象这是人所共知、天经地义的常理。
不是吗?在有的地方,当官可以跑出来;房子可以跑出来;招工、晋级、入学、“农转非”也可以跑出来,甚至入党也有跑出来的。
社会上的“跑腾风”,至今不绝,恐怕与这个“跑”字带来的好处是有一定联系的。所谓“跑”,就是“跑关系”、“跑领导”、“跑门路”。凭着两条好腿,一张好嘴(甚至是打小报告、咬耳朵的嘴),还有“礼品”等等,把不符合原则的事情办成了。“跑腾风”属于不正之风,不但需要拔掉“11号车”的“气门芯”,也需要治治“打气站”。 王熙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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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地漫笔

“强者”
“强者”的含义似有两层:一是对于人生始终充满着信心,尤其是在遭逢或已经身处的逆境中,这种信心也不被摧毁。一是能够得心应手地发挥专长,从而使人生富有实际的意义。
只有不屈不挠的信心而不具备真才实学,也许只是性格强悍而已;如果只有一技之长,没有战胜险恶的足够信心,遇到风波就沮丧,那仍然是弱者。一个强者要敢于踏入任何陌生的领域,并且尽快地在那里建立起自己的生活和工作的秩序。 梁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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