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5月2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大地

应似飞鸿踏雪泥
林放
能够见到石西民同志把他从事新闻工作的作品编集出版,在我是非常高兴的事情。高兴,主要是因为我们是同行同业,都尝过新闻工作的甘苦。平时总觉得:比起我国文化其他领域的作品来,新闻领域的作品是常被冷落的。在某些正统派的评论家看来,新闻体裁的通讯、特写、评论、札记等作品,终究不足以登大雅之堂。就是我们当了几十年的新闻记者,也很少想到自己的作品可以编集成书,以文会友。现在西民同志破了这个成见,出了这本书,为我们新闻圈增添了热闹和活泼的气氛,这当然是值得高兴的。
这本书取名《时代鸿爪》,也是很有意思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拿苏轼的名句来概括这本集子的内容,是说在这些文章里留下了时代的痕迹,就象飞鸿在雪泥上印下指爪一样。这可能是作者取名的原意吧。但是我却更其喜欢另一种“题解”,也不妨把这些文章看作是作者在各个不同时期和不同年代留下的梦痕和脚印。究竟是时代这个飞鸿留在作者笔下的指爪痕迹呢,还是作者这个飞鸿留在各个时代的指爪痕迹呢?倒有点象“庄周梦蝶”的寓言:“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我看两者都说得通,而且都合乎实际。
着眼于时代的痕迹来看待“鸿爪”,我们从本书的文章中可以看到抗日战争前后,解放战争期间和建国时期的世态和国风。这是个社会大变革的时期,从黎明前的黑暗到“明朗的天”。它包括着三座大山的崩坍,两个中国命运的搏斗。风云变幻,惊心动魄。这就是印在这本书里的“时代鸿爪”。
倘若着眼于作者在各个时期留下的梦痕脚印来看待“鸿爪”,我们从这本书的篇章中仿佛看到一个作者的面影:是那么一个旧时常见的文弱书生,他是怎样搭上了时代的脉搏,一步一步地从纯真的爱国主义走向美好的共产主义。他又象一个弄潮儿驾一叶扁舟,在那狂风骤雨的黑夜,冲破汹涌澎湃的波涛,执拗地朝着远处一闪一闪发光的灯塔航行。
不论是时代在作者笔下留下的鸿爪,或是作者在各个时期留下的鸿爪,现在都已成陈迹了,有的已经恍如隔世了。然而,“六经皆史也”,昨天的新闻就是今天的历史,都是值得今人回顾和后人追念的。它决不象苏轼原诗所说那样只是偶然地留下了指爪;也不会象苏轼所感叹的那样留下指爪之后就“鸿飞冥冥”,“不计东西”。应该说,时代的指爪是理有固然,有它的因果缘分的。而作为这个时代的人,也得对他所经历的时代负责,对他自己印下的指爪负责。从这点意思想开来,编印这本文集而名之曰《时代鸿爪》,那意义是颇为严峻的。
西民同志为人简易谦和,他的谈吐文风亦如他的为人。我们相识四十多年了,平时见面机会却不多。抗战期间同在重庆,即使偶然同坐冷酒摊摆龙门阵,也很少听到他说起自己的经历和笔墨生涯。所以本书中有许多事情是我以前未曾知道的,这也增加了我对这本书的兴趣。他那时在《新华日报》工作。在蒋介石的大本营办革命报纸,有如踏虎尾,捋虎须,工作条件十分险恶。那时当记者,出门就干采访,回报社就当编辑,写通讯,撰评论,举凡古今中外,国计民生,社会现象,什么都写。这样的记者生涯,正如这本书所收文章体裁的既广又杂,还是值得我们回味的。而且那时办《新华日报》,不止要从事笔耕,实际上是在白区做党的工作,做统一战线工作。这些都是属于时代的“鸿爪”,值得介绍给如今青年一代的同行知道的。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花开花落,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现时彼此都已年逾古稀,白发盈颠,难得再有巴山夜话、浦江雅集的意兴和机缘了。所喜见到这本《时代鸿爪》,有如晤对老友,想象作者生平,也可以略抒故旧情怀。出版之际,作者特意让我写点闲话,附在书里。这是我的荣幸,自然是很愉快地写了这么一些感想,表示高兴,并以之请教于作者和读者。
1984年6月
〔编者附记:《时代鸿爪》即将由新华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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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如此编选
李泽厚
编选之风,似嚣尘上;原因何在,不甚了然。使我最感奇特的是,四川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编选的《中国当代论文选》,开头明明说得清楚,“只有极个别地方编者作了一些技术性的删改”,但被荣幸地收入集中的拙作《美学三题议》(原载《哲学研究》1962年第2期),却连题目也被改成了《美学二题议》,删去了“第三议“(批评姚文元的部分)。这既从未征得我的同意,也未在书中作任何注明。好几位读者于是问我:为何作此删改?为何撤销了对姚的批评?是否本来即“二题议”?等等,等等。真使我有点哭笑不得,因为实在难以解释这种“技术性”。如此编选作风,似不可长,否则作者们恐怕有点吃不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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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尊重“地才”
宋志坚
数学界的大家们在计算陆家羲的智商参数时,把陆家羲、“斯坦纳系列”和包头九中加在一起。有一位数学家于是评论说:“他的成就,起码不在陈景润之下。”
计算陆家羲的智商参数,把“包头九中”作为一个重要条件,其意味深长。“包头九中”是个并不起眼的单位,中学教员也是不起眼的人物。如果说,已经升起的明珠是“天才”,那么,象陆家羲那样在平凡的岗位上默默探索着的人才,大概只能算是“地才”的。
“地才”很难得到应有的承认。陆家羲攻下了世界数学难题,他的论文寄出后,不是如石沉大海,就是一次又一次地被退回,甚至被宣判为“无价值”,于是不得不让哥伦比亚大学的出版社去发表。一些人或许根本就没有看懂他的论文,然而,要是他是令人瞩目的“天才”,看不懂的或许会花点力气去看懂它——当今的“天才”或名人,即使发一通自己也不知所云的议论,也会有人去引申,去穿凿,去考证的。然而,他只是包头九中的一个教员,谁相信他手中竟然捧着一颗数学明珠呢?
我从陆家羲想到“和氏璧”。
当陆家羲手捧数学明珠而献之无门时,他的心也一定和卞和一样在哭泣。宝玉被当作石头,因为它是山中之物,“贞士”被看成“诳士”,大概也因为他是“山野”之人。明珠一升上天,就是“天才”,跟着来的便是虚衔、厚遇、记者;明珠在地之时,伴着走的却是冷眼、不幸和困窘。人们不知是否想过,宫中之宝,本是山中之物,“天才”也正由“地才”而来。现在提倡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其重点,应该放在象陆家羲那样的“地才”上。不尊重“地才”,我们就难以发现“天才”。
“地才”也很难得到应有的关心,因为别人不理解——不理解他的志向与抱负,不理解他的工作的意义与价值。不理解就称之为“怪”,陆家羲在包头九中不就是被称为“怪人”么?因为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学教员,也就难得有人去理解他,更谈不上支持和关心了。
我又从陆家羲想到了陈景润。
陆家羲和陈景润的成果都是先被外国专家承认的。被国内重视时,陈景润已得了一身的病,而陆家羲不久就离开了人间。人们往往给予“天才”以足够的厚遇,这当然是应该的;如果能从这种厚遇中分出百分之一,在他还是“地才”的时候“雪中送炭”,是否更有价值呢?不关心“地才”,我们也就难以保护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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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砖渣
安祎在故乡高高的井架塔顶,再好的视力,也望不到一座山。平原没有石子,平原的路是砖渣铺成的。许是倒在炮火的苦难里,在地底沉默多年;或者是天生的畸儿,被人抛弃在荒野;或者是饱经沧桑,失却生气的老翁;或者是刚刚冲上战场,不幸挂彩的勇士……不同的历史组合了一个集体,一个没有忧伤泪水的集体,——汇集起坚韧的细胞,紧紧凝聚一起,铺延出呼唤中的高速度。在它们的肌骨上,鼓动着健壮的青春;在飞旋的车轮后,是爆不尽的朗朗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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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地漫笔

“昨是而今非”
少时读陶渊明诗,曾有“觉今是而昨非”句。偶读某君自题诗,却发现“昨是而今非”,且自嘲之余,大有哭笑不得之状。
原来他五十年代末高中毕业,写得一手好文章。倒霉也便从此而来,当了十年的“反动学术权威”、“反动文人”。今日再去讨论“反动”云云已属无稽之谈,可那“权威”、“文人”除去夸张成分,在一定程度上倒也反映了本质。
可前不久,他所在的县统计全县知识分子,要落实早该落实的政策时,忽然此君又入“另册”。据说有文件规定,中专(不含高中)以上学历方可定为知识分子。“昨是而今非”,真令人啼笑皆非。 
刘锡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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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美国来的信
於梨华
但总的来讲,牛仔裤还是年轻人的朋友,中学生、大学生都穿它。在大学,我上次已提过,衣饰也比我刚来美国时(五十年代)随意多了,女学生穿裙子的已变成少数,尤其是冬天,肥瘦高矮都是它——牛仔裤。穿着上课,穿着跳迪斯科,甚至穿着参加正式的宴会。但最近几年,我注意到他们又开始讲究赴宴的打扮了。我有不少机会在正式场合或宴会里接待大学生,他们都是盛装:下午的鸡尾酒会,男的西装领带,女的丝质或薄呢的衣裙,加上首饰;晚上的,有人甚至穿长裙。
有些餐馆、酒店或俱乐部的规格依然很严,男客必须有上装及领带,女性必须穿裙子。年青人有时大意,或者故意表示对这种规矩抗议,穿了牛仔裤恤衫去,门侍照样不让他们进门。有次我们在纽约市过周末。第五大街的大学俱乐部,是一个十分老派、只有极有地位及极有钱的白人才能做基本会员的(女性是不许当会员的,一般住客,只是暂时会员而已)。我们早晨请了两个年青人来吃早餐。他们来了,既无领带,又无上装,餐室主侍就是不让他们入室。幸好餐室有经验,备有现成的领带,可以暂借一下,上装只有一件,所以一人穿了,另一人借用了我的——正巧我穿了套西式衣裙,才让进去,但窘迫了一阵,早餐自然吃得不痛快。
这并不是独一无二的例子。我有一个在北大教书的朋友,到美国进修,被邀去为一个团体作临时翻译,陪他们去一个餐室吃饭,因为穿的是长裤,不但不让从大门正厅进去,连到正厅的电梯都不能上,只能搭到厨房后门的小电梯,由侧门进入,气得她几乎想甩袖而去,但碍于邀请她的机构的面子,勉强捺下怒火。
纽约市有些机构,尤其是位于中城的麦迪逊、公园、第五大街这几条大道,穿着规格都比较严。他们面试新人时,应征的非得穿戴得十分齐整不可。我同商科、统计、或工商管理(这是目前最热门的课,此外还有电脑及工程,因为一毕业不但可以立刻找到工作,而且年薪很高)等系的毕业生谈话,知道他们去应征前,不惜工本,在他们能力范围内去制装,男的是时式的三件一套,长裤、上装、背心,加上名牌衬衫及领带、皮鞋,加起来起码得五百元。女的当然不是去梅西、或西豪士这种中级百货公司去买过得去的衣服,而是去纽约第五大街的高级公司或在本地的时装小商店挑选出色的两三百元一件的时装,配上高跟鞋、耳环及珍珠项练,五百还不止。但他们必须这样打扮去赢得良好的第一印象。牛仔裤这时候就不吃香了。
在大学教书,比坐办公室的人也许进帐较少,但除了时间由自己支配这一优点以外,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必花费很多钱在制装上。大学教授,不管在州立或是私立、著名的或是一般的学校,穿着都很随便,伸缩性很大,西装革履的去上课可以,便装毛衣的也无所谓,牛仔裤恤衫的也没人管。最普通的西装裤、衬衫、一件随意上衣,与裤子颜色配合即可,不必“成龙配套”。有些教授,着意要同学生认同,或打成一片,牛仔裤一条,球鞋一双。但这毕竟是少数,尤其是到了副教授一级,总得维持一点师道尊严。
有一个哲学系教师,五十左右,因为没有著作,怎么也升不到副教授级,他干脆把精力花到锻炼身体这方面去。我每次上学校看到他,他总是冬天恤衫运动裤,夏天背心短运动裤,脚上一双日本拖鞋。学生说他上课时也是“这副腔调”。有个学生——想必也特别古板,看不惯,告到校长那里,校长也只好摊摊手,无能为力。
女教授,近一二十年来,装束也改变多了。我来美国上研究院,是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记忆中,没有一个女教授是穿长裤的,不是上下相连的衣服,就是衬衫裙子及上装,有时还戴帽,帽下还有面纱。有一个教授,我选过她一年的课,她几乎没有穿过同样的衣服。嬉皮时期以后,这种“重点”就逐渐减轻了。我自己从1968年开始在大学教课,记得刚开始时,9月上课前急急忙忙地去置装。美国新式服装上市,一年两次:1、2月,最冷的季节,人们开始添置春夏装,8、9月,置秋装。秋季买衣服,可以买到刚流行过的、减了价的秋装,对我讲来,正合式,因为薪水低,时髦的还买不起呢!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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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泥咕咕〔中国画〕 董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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