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4月5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打鱼的和钓鱼的〔短篇小说〕
  金河(续昨) 就在汽艇打倒车,准备返航的时候,郭斌突然向驾驶员一举大手:“慢!”郭斌站在船头,用手遮着直射的太阳,向远处湖岸观望着,神情专注而紧张,象岗哨发现了敌情。“那边象是有钓鱼的,四个人……是四个,抓住他们!”
天不知什么时候变了。金灿灿的太阳躲进乌云后面去了,天空阴暗下来,湖面上刮起了尖峭的西北风。覃涤清本来就穿得少些,这时着实感到有些凉了,也感到有些饿了。他希望汽艇马上赶回去,喝杯热茶,暖和暖和,尽早开饭。吃过饭就回县里去,下午他要去看两位生病的老同志。老实说,他对抓钓鱼的不感兴趣。三五个钓鱼的,钓到钓不到还说不定,就算钓到几条,偌大个水库,也不算什么。况且又正逢“五一”节,钓鱼人也有娱乐在其中,用不着大惊小怪。但是,这话他不便直接跟郭斌讲,领导怎么能阻碍下级履行职责呢?
这时,司机小林说出了覃涤清想说而不便说的话:“郭书记,算了吧,我冷得浑身起鸡皮疙瘩,饿得象只狼了。”
“冷?……你这年轻人还不如咱覃县长抗冷?”郭斌看了一眼覃涤清,看见的也是一张苍白、冷淡的脸。“覃县长,你冷就跟小林一起到驾驶室去避避风——用不了半个小时咱就回来了。”
不知那四个钓鱼的因为神情专注,没有发现汽艇开来,还是对这只一般总是载着游览者随便转转的汽艇开来的意图不明,反正汽艇靠岸时,四个下了钓钩的人都安然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吸着烟,眼睛盯着细竹篾上的小铃铛。每个人的身后都有一辆自行车。
“有钓鱼证没有?”郭斌问一个钓鱼的。
“没有。”
“你们是哪儿的?”
“一二八厂的。”
“私自到水库钓鱼要罚款,知道不?”
“不知道。”
“说谎!”郭斌的声音大了,“年初我们就把《水库管理规定》送到你们厂保卫科去了,十五份,各车间科室都有,你们能不知道?”
“真不知道。不让钓,我们不钓就是了。”
“问题没那么简单……”
覃涤清不想参与这样的争执,只希望郭斌把钓鱼的人批评一下,赶走算了。在郭斌同那个钓鱼的人争论的时候,覃涤清来到离人群较远的另一个钓鱼者的跟前,他想以一个纯粹旁观者的身份看看垂钓的成果。覃涤清也喜欢钓鱼,当年修水库的时候,一早一晚,他经常跟那位叫常洪全的电焊工到河边来钓鱼。
“钓了几条?”覃涤清问。
“努,你去看吧。”钓鱼的人连头也没抬。
覃涤清把钓鱼人身边的一根塑料皮导线从水里拉出来,线端串着一条半死的小鲫鱼,只有两把重,象一片灰白的杨树叶子,太可怜了。他又向钓鱼人的身后看了一眼,那里有个小小的火堆,火早已熄灭了,留下些没有燃尽的柴草和枯树枝,火堆旁有个毛巾缝的干粮袋,半敞开着,露出两个干硬发黄的馒头,显然是职工食堂的产品,还有一截酱萝卜和三棵羊角葱。看来钓鱼人是起个早来的,并且具有出色的耐性。
“这位师傅,我看你还是收起钓钩回家吧。水库里不准钓鱼。”覃涤清用和婉的语气说,“再说,鱼不咬钩,蹲下去也没用。”
“嗯?”钓鱼人回过头来。
四只眼睛碰到一起了,覃涤清禁不住惊叫起来:“啊,这不是常洪全师傅吗?”
“覃技术员!”
当年水库工地上的一对朋友相遇了。不过,常洪全不知道彼此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
“从水库完工,我就一直没见过你。覃技术员,你还在水库上工作?”
“不,不在水库了。我……”覃涤清迟疑了一下。在这个环境下,说出自己的身份彼此都会尴尬的。“还是老行当——怎么,假日到水库来玩玩?”
“不,不瞒你说。我是真心实意要来钓鱼的,在家跟老婆打过赌!”常洪全认真地说。
“与其费这个劲,倒不如花钱在市场上买点儿。”覃涤清说。
“你老兄还是当年那么书生气!”常洪全苦笑了一下,“水库的鱼天天往外打,可是啥时候上过市?咱那厂子在山沟里,外地的鱼又运不到这儿来。过节了,老婆娃娃叫嚷要吃鱼,叫人心烦,手里攥着人民币,就是没处去买。想来想去,我就想到这一招儿,咱也不图公家的便宜,水库的人来了,我照价给钱,按议价给也行……喂,你们干嘛推我的自行车呀?”
覃涤清回头一看,只见郭斌带着一名船上的工人,推了常洪全的车子要走。
常洪全跳过去抓住自己的车子:“你们为什么要我的自行车?”
“你私自到水库钓鱼,违犯水库管理规定,照章罚款!”郭斌的态度很严厉,黑黑的大方脸比天上最黑的乌云还要黑。
“我……我给鱼钱,按议价给也行。一条小鱼,我交五角钱……”
“想得倒挺美,哼!”
常洪全眨了眨眼睛,再也没有说出话来,只向覃涤清投去一瞥求助的眼光。
覃涤清突然感到很窘迫。说什么呢?——“放了他吧,老郭,这是我的熟人。”——行吗?蠢蛋才会这样干!水库的管理规定是经覃涤清审阅同意执行的。一位堂堂的副县长怎么能出尔反尔,在下级履行自己职责的时候公开走后门呢?他感觉到常洪全仍然用求助的眼光看着他,眼光中有胆怯也有哀怨。他不敢正视这眼光,又不能不理睬这眼光。他低着头,匆匆来到汽艇旁,叫过童星龄,用含蓄但又明白无误的语言,叫童星龄出面去说服郭斌,对四个钓鱼的,批评一下,放他们走;不过,不要说这是副县长的意见。利用代理人说出自己想说而不便说的话,给自己留下一个回旋余地,过去,他曾经对这套做法感到恼怒,但现在,他也不能不使用它。
“对的,我也是这么想的。”童星龄稳重地点点头,去了。
覃涤清这时才觉得略微宽慰一些。他装作超然度外的样子,在汽艇旁踱着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问题,但眼角的光一直注视着童星龄和郭斌。他看见童星龄在跟郭斌小声说着,郭斌好象没有什么反应,脸依旧是铁黑的,胸脯和牤牛脖子都有力地挺着,象“泰山顶上一青松”,十万里风暴吹不动,九千个雷霆也难轰。
童星龄回来了,脸上带着几分尴尬:“覃县长,我跟老郭说了,不通。您是县长,面子大些,您直接跟他说一说,也许行。”
麻烦了,回旋的余地没有了。既想实现自己的意志,又想不显山露水,不失领导干部的尊严和原则性,如今办不到了。覃涤清被逼到一个狭窄的角落里,要么闭上眼睛,听任郭斌去照章办事;要么赤膊上阵,向自己批准施行的章法挑战,向自己的下级求情。这两者他都不愿接受,但又必须在这两者中做出抉择。他对郭斌的刻板态度着实有些恼怒了:“郭斌,这个大黑郭,真是……”
水库工人推着常洪全的自行车走过来,郭斌跟在后面,雄赳赳的,象镖局首领。常洪全又跟在郭斌身后,苦苦央求着。
“郭书记,我真是第一次来,我敢起誓……”
“少来封建迷信那一套!”
“你千万别扣我的自行车,少罚点钱我也就认了……”
“什么叫‘认了’?该罚!”
“对,对……我回去还有三十里路。现在班车又没了,两条腿该走到什么时候!天就要下雨了……再说,没有自行车,我上班……”
“回去找你们厂保卫科,让保卫科开具证明,5月3日到水库管理所领车子,每人交十五元罚款。”
“十五元?我……我就钓了一条小鱼儿呀!”
“哼,你要钓了一吨,这买卖还干得过呢!”郭斌回头看了常洪全一眼,“就算你是第一次来,初犯,罚十元吧。”
郭斌来到汽艇前,叫工人们把钓鱼者的四辆自行车都装上汽艇。
常洪全和另外三个钓鱼的呆呆地站在岸边看着,说不清他们的眼神里到底是痛苦和失望,还是惊愕和怨愤。
覃涤清试了几试,想走到郭斌跟前,直截了当地对郭斌说:“老郭,算了,让他们走吧。把管理规定给他们讲清,叫他们以后不要再来就是了。”但是,话冲到喉咙口又咽了下去,两条腿仍然盲目地在岸边兜圈子。“我们照章办事,县长却出来做好人!这样,下级以后怎么做工作?难道新干部就应该这样行使人民给你的权力吗?”覃涤清担心这样的反映会不会端到县委和县政府的会议桌上去。
“覃县长,上船吧!”郭斌喊他。
覃涤清一抬头,发现四辆自行车已经立在汽艇的前甲板上。四个钓鱼的人正在用惊愕的眼光看着自己。常洪全的眼睛瞪得比任何人都大,嘴张合了几下,但没有说出话来;不过,他已经把它写在脸上了:“啊,当年的‘九爷’,覃技术员,今天当了县长了!你给自己打完了鱼,现在带着人来抓钓鱼的。怪不得水库上的人今天这样不讲面子,原来是有县长督阵啊!……”
覃涤清越发不敢看常洪全的眼睛,可是这两只眼睛总在眼前,象追踪灯一样追着他,使他惭愧,使他心跳。他们同样是水库的建设者,水库建成了,受益了,可是在“益”面前,他们彼此的处境却这样迥异。一个是打鱼的,别人主动给打,毕恭毕敬,而且有一大堆理由说明应该这样。
“我们水库没啥稀罕东西,就是有鱼。又赶上节日,带回点去尝个鲜。”一个是钓鱼的,偷偷地钓,被人家逮住了,苦苦哀求,还免不了受处罚。“就算你是第一次来,初犯,罚十元吧。”在吃鱼这一点上,水库对一部分人来说是自家的“后院”,对另一部分人却是可望不可即的“紫禁城”。水库变成了同这些建设者的本来愿望相反的东西。今天的对比实在太尖锐了,好象是有意安排的。随便哪一个人都会在这种对比前感到不安。倘若这样跳上船走开,说不定常洪全那瞪大的眼睛会追覃涤清到天涯海角,追他一辈子!
“管他呢,如果郭斌要告状,就让他告吧。郭斌的眼睛总不象常洪全的眼睛那样使人心慌。”覃涤清终于下了决心。
“老郭,我看还是批评一下,把他们放了吧。”覃涤清把郭斌拉到一边,用很低的声音说。
“刚才童主任也跟我说了。”郭斌绷着脸,但语气还柔和,“其实,你们都不太了解情况。这些人,可怜不得,你放他这次,他得了甜头,下次还来,说不定还带着鱼网来。那样,管理规定就没有权威了。开这样的口子不好。”
“今天是节日,还是不要把气氛搞得很紧张。”
“他们这些人乖觉得很。他们正是?准节日的空子来的,以为节日放假,没人巡库,他们就可以龙宫借宝了。”
覃涤清提出的理由,都被郭斌礼貌而坚定地顶住了,就象皮球撞在包了一层橡胶的砖墙上。郭斌的话是难以驳斥的。这时,他感到,在郭斌这位铁面无私的执法者面前,自己也变得象被逮住的钓鱼者一样软弱和可怜。这座他管辖下的水库,有一种在他之上,使他无能为力的力量。
“覃县长,你上船吧。”郭斌的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似乎刚才的强硬态度同他对副县长的恭敬是不相干的事。“我想你早就饿了。回去让汽艇开快点。我们下船就吃饭。”
覃涤清没有动地方,既然郭斌还能意识到他是副县长,他能不能动用一下副县长的权力呢?刚才提出的理由是无力的,无力得令人烦恼。理由如果不充分,反倒不如没有理由好。
“老郭呀,我的意见还是把那四辆车子还给他们吧。”覃涤清的话是和婉的,但语气很坚定,不容许对方再做什么说明。“如果这件事处理错了,有什么严重后果,我负责就是了。”在说最后一句话时,覃涤清的脸色是严肃、阴冷的。他还用站立的架式告诉郭斌:那四辆自行车不拿下来,我就不上船。
“啊呀,我的覃县长,你可真是个好心人。”郭斌笑着,大鼻子泛起红光。他贴近覃涤清的耳朵,小声说:“我也是只要吓唬吓唬他们。咱们上船,再往上走一段,巡逻一下,回来还给他们就是了。”
现官还得尊重现管。既然对方已经做了让步,那就彼此都做一点让步,彼此都有个台阶下吧。覃涤清上船了。但他仍然没有敢正面接触常洪全的目光。不过,他相信过一会儿他的朋友会理解他的苦心。
汽艇开动了。但是,覃涤清很快就发现汽艇不是“往上走”,而是按来时路线返航了。
“老郭,你……”
“嘿嘿……”郭斌陪着笑脸说,“覃县长,你这个人心眼儿好,我知道。听说你最体贴群众。不过,水库的情况你还不清楚——也是我的工作做得不好,没向你汇报——这些钓鱼的都是吃顺嘴、跑顺腿了。就算他一次钓二斤三斤,钓上三五次,就是十多斤,十多斤鲜鱼,在集市上还不卖十几元钱?这些工人工资不低,奖金也不少拿。罚他这点钱,他根本就不当什么事。不是我大老郭驳覃县长的面子,你不常来,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何不图个省心呢?嘿嘿……其实,我跟他们也没有新仇旧怨,罚款也不给我,都是为了工作……”
蒙哄,又是蒙哄!这家伙就会这一套。覃涤清有满腔的怨愤。但是,郭斌错了么?他又说不出郭斌到底错在哪里。凭心而论,郭斌没有错。如果拿“有章必依,违章必究”的原则来衡量,郭斌正是个值得称赞的干部。尽管这样,覃涤清心中的怨愤还是难以消失。汽艇越走越远,四个钓鱼人变成了四个模糊的黑点,覃涤清仍然觉得常洪全在用令人不安的目光注视着他。
天阴得更黑了,铅灰色的云雾笼罩着岸边的山丘,坡地上播种的农民不见了。一阵沉闷的雷声滚过,西北风夹着冰凉的雨点刮过来,随后,湖面就被白茫茫的雨丝封锁住了,湖水也变成了铅灰色。覃涤清坐在驾驶舱里仍然冷得发抖,他的心绪跟天气一样阴沉。
汽艇靠岸了。覃涤清一面冒雨下船,一面叫司机小林:“马上发动车,我们立即赶回县里去。”
郭斌忙抢上来说:“覃县长,饭都准备好了。好不容易来一趟,总该尝尝咱们自己水库的红鲤子。昨天下午听说你来,我就派人准备了。”
“不,我赶回去还有急事。”覃涤清的语气很和婉,他在努力使自己不失常态。
郭斌:“‘五一’节,能有什么急事?”
“啊……省委召开电话会议。”覃涤清说。他的脸色有点不大自然,因为这是扯谎,蒙哄人。有什么办法?既然你可以蒙哄我,我也可以蒙哄你,来而不往非礼也。即使彼此都知道对方是在蒙哄,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人们所需要的是“大面儿上”说得过去。
司机小林急了,指着小木船里的鲜鱼问:“覃县长,那鱼……”
“你想要,可以找郭书记去买;反正我不要。”覃涤清说。
“覃县长,既然打上来了,你就少带点吧。”郭斌说。
“不,我家里有。多了容易坏。”覃涤清感到这句推托的话说得很拙劣,天上不下,地上不长,你家里哪儿来那么多鱼?见鬼。
郭斌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什么,但仍旧亲切地笑着,态度恭谨而诚挚:“覃县长这次来太匆忙了。请覃县长有空儿再来……”
吉普车冒着雨跑上了返回县城的公路。覃涤清头脑中是乱糟糟的一团团,不知是些什么东西。但有一个东西很清晰——常洪全怪异的眼光,这眼光总在盯着他。
覃涤清埋身在车后部的长座席上,觉得疲倦极了。1983.9
(全文完。原载《现代作家》1984年第1期)


返回顶部